“对。”佑宁不禁苦笑,斯南这次没说“分不分手也是我的自由”算是很大进步了。
“我们是中国人,说中国话,喜欢吃中国菜,我家里人都在中国,所以我不想变成其他国家的二等公民。我这是第三回说了,你也觉得我这么想很正常对吗?”
“没有人会是二等公民,除非你自己认定自己是二等公民,”佑宁紧扣斯南的手指,“我也不是要说服你,我们是在沟通各自的观点对不对?不以说服对方为目的,行吗?”
“你没觉得我这次态度好得来要命?”斯南一头轻轻撞在佑宁下巴上,“阿拉好好交港闲话,不吵相骂。”
“我从来没跟你吵过架。”佑宁蹭了蹭她的头顶,轻声辩解。
“你一说这句我就想跟你吵架,赵佑宁。”斯南腾出手掐了他一把,“你们男人总这么说,把非理性的帽子直接扣在我们女人头上,占据道德高地,哼。”
佑宁笑出声:“好,我收回这句。”
“那我们认真讨论下去,刚才你那句我就不同意,在美国种族歧视很严重,黑人、华人都是被歧视的弱势群体,这就是客观的二等公民,你承认不承认?”斯南趁胜追击。
佑宁想了想又问:“真的不吵架?”
“不吵啊,我们讲道理。”斯南挑眉,正坐起来捞了羽绒服套上,和佑宁面对面坐好。
“我承认你说的种族歧视是客观存在的,但纠错也在同时进行。既然说到歧视,户籍制度是最大的歧视制度,这点你承认吗?斯好大学毕业后如果不能留在上海,他就还会是新疆户口。”
“斯好的户口——”斯南语塞。
“是,你小舅舅找市里的人可以帮忙,你妈妈找孙骁也可以解决对吗?那无数其他普通人呢?”佑宁叹道。
“林凌不也成了上海户口?他还不是正规大学毕业生呢,努力就有回报。”
“那是运气,南南,是他碰上蓝印户口这个试验。而且蓝印户口和正式户口还是不一样的。这个政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取消。不说上海户口和新疆户口的差别,农民户口和城镇户口的巨差别是不是一种歧视?你从新疆回上海读书时有没有被歧视过?歧视在我们中国人之间何时何地消失过?性别歧视、职业歧视、学历歧视、地域歧视、口音歧视,斯南,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歧视中,我还曾因为我妈有精神病被歧视。你想想你到H大后,你被歧视过吗?”
斯南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
佑宁诧异:“这是大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我们回去就给校方写信!”
斯南肩头一塌:“是你读研究生时的老同学李俊山的老娘,说我二十六岁还不结婚跑出来读研究生不对劲,让我离她拿了美国护照的宝贝蛋儿子远一点,呵呵。”
佑宁恍然:“怪不得中秋聚餐你不肯请李俊山来家里吃饭。”
“他吃屁去!”斯南翻了个眼,一巴掌拍在被子上,“帮帮忙,我看得上他个福建小男人?穿上增高鞋有没有一米七?搞笑哦。”
佑宁笑而不语。
“行行行,我有身高歧视,你说得对,歧视无处不在。那既然无处不在,大家五十步不要笑百步,内部歧视总好过外部歧视吧?”
“斯南,你很爱国吗?”
斯南撸了撸手臂上突然冒起的鸡皮疙瘩,“我算什么爱国?说我小舅舅爱国还差不多。”
“你小舅舅爱的不是country,是homeland。你很清楚这两者是不同的。”
“废话,一个是政治概念,一个是文化概念。但这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佑宁轻声道,“最早其实是你小舅舅劝我回美国的。”
第494章
“不可能,”斯南一怔,“不是你妈一直在逼你?还有我姐——”
赵佑宁看着斯南的双眼沉默了片刻:“为什么你觉得斯江会跟我说这些?”
斯南别开眼:“因为她让我出来了就别再回去。我上飞机前还跟她吵了一架。”
“啊?”
斯南有点不自在地嘀咕:“她自己被拒签过两次,把美签看成宝,美国不也就这样?我干嘛不回去!何况万春街也是我的家,弄得就她最孝顺似的。”
佑宁:“一直抱怨当老师没意思,说烦死各种勾心斗角乱七八糟的事,说待在上海很没劲,说不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说不愿坐吃等死混退休工资想干点真正大事业的不是你吗?”
“没错啊,我现在还是这么想的。但那不一样——我要是真受不了我会自己选,用不着她给什么建议。”
佑宁声音响了几分:“所以你经常半夜三点给她打电话发牢骚,只是拿她当你发泄情绪的垃圾桶?你不知道她会很当真地去为你考虑?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呢陈斯南!”
斯南冷笑道:“赵佑宁,你好笑不好笑?一会儿说我义薄云天,一会儿又说我没心没肺?说了不吵架,一说到陈斯江,你就跳起来对我人身攻击,有意思吗?”
佑宁扶额深深吸了两口气,摇头道:“你对朋友,对景生,对我,是真的义薄云天,但你对斯江对斯好对你爸妈外婆,也是真的没心没肺。这不是人身攻击,是事实。”
斯南顿了顿,冷哼了一声:“屁咧,我对她们究竟怎么样,外人不会懂。”
佑宁放缓了声音:“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集合体,想法会随着时间和境遇的变化而变化,这很正常。但是陈斯南,你到美国后有没有关心过她们?你姐给你发四五封邮件,你才回一封,你爸每个月都打国际长途来找你,你嫌他烦——”
斯南霍地下了床,半边被子掉在了地上:“你够了吧?你爸来波士顿找你,你一杯咖啡就把他打发了,你妈每年来找你好几次,你不嫌她烦?笑色宁,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结果你竟然骂我对家里人薄情寡义?就你是好人?你连自己的国家都不想要了,你好意思说我?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做美国人你去做,我要是再多一句嘴,让我这辈子出不了安纳普尔纳——我不是用分手要挟你啊,我可没提分手!侬搞搞清爽。”
房门“砰”地一声响,外头传来斯南连连的喷嚏声和咚咚咚的下楼声。
赵佑宁默然了片刻,迅速穿好衣服捞起斯南的羽绒衫追了出去,追了两步又回来翻出双羊毛袜和帽子。他楼上楼下转了两圈,却没见到斯南人影,山中寒风夹着雪意冰冰冷,有零星两三间客房还亮着昏黄的灯,他回房拿了几根巧克力棒再去敲门。
北京大妞莉莉刚洗完澡,头发吹了一半。她接过巧克力棒,扫过佑宁手臂弯里的衣服,笑得歪倒在门框上:“嗐,咋了?吵架吵到老婆离家出走了?不在我这儿,要不要进来看看?”
佑宁面上一热:“不用,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莉莉笑得不行,摇了摇巧克力棒:“上海男人可以的,真有心,谢啦,我正需要来点这个。”
巧克力棒悉数送出,却没找着斯南。这一圈冷风吹下来,鼻涕流到嘴边佑宁才发现有感冒的迹象,回房喝了一杯热水,把两人刚才的对话翻来覆去想了又想,长叹一声,坐定了翻开茶几上的《国家地理杂志》等斯南回来。
斯南此刻已经第三杯威士忌下肚,脚底下的厚毡毯暖烘烘,微弱的烛光下,五官深邃的美男子不经意地拨动着吉他的弦,微湿的半长碎发轻轻晃悠,细长的几条影子在他脸颊上跟着晃动。灯下看美人,果真越看越美。
西姆突然抬起头,和斯南视线交错了两秒,唇边漾起一朵梨涡:“我爱你,南。”说的却是中文。
斯南酒杯停在唇边,忽地噗哧一声笑出来:“莉莉教的吗?”
西姆愣了愣,也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的?”这句又说回了英文。
斯南嗅了嗅:“她的香水味,还有酒杯上的口红印,啧啧,还不够明显吗?”
西姆有点赧然,低下头拨了拨琴弦:“我们刚才是在一起,对不起。”
斯南:“不用说对不起,你们都是单身,在一起很正常,那是你们的自由。”她突然有点怅然,心底那一丢丢被异□□慕的虚荣泡泡似乎瞬间就破灭了,要是给赵佑宁知道,他肯定又要笑话她。
“谢谢,”西姆笑着给斯南添了酒,“其实我有女朋友,她跟一个美国人去美国了,不会再回来。因为她我才开始学英语。看,某种程度上,我和你同病相怜。”
“啊——,原来你学英语的动力是爱情。”
“是悲剧结局的爱情,”西姆笑着纠正,“如果是喜剧结尾,我会和我哥哥一样。”
“娶四姐妹为妻?”斯南睁圆了眼。
“哈哈哈,不,不是,我养不起这么多妻子,是说我就不会学习英语,也不会交到这么多世界各国的朋友。”
“你英语水平这么好,有什么打算吗?你想去美国吗?”
“想过,但是不可能,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也没钱。”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去美国,你还会回尼泊尔吗?”斯南问。
西姆认真地想了想:“当然,雪山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归宿。”
斯南喟叹:“是不一样,你们有信仰。”
“你们没有吗?美国人大多信仰上帝,你们中国人大多也信佛吧?你们的佛教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斯南沉吟片刻,自嘲地笑道:“这点我男朋友没说错,现在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如果有,那就是钱和权。”
“大学里也这样吗?你和你男朋友都是大学的老师吧,莉莉说她和你男朋友是校友?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大学。”
斯南笑了笑:“都一样,做学术研究的现在大多急功近利,这一代年轻人和我们以前也不一样了。哈哈哈,我收回这句话,这是一种偏见。我以前也经常被大人这么说,并且很不屑于这样的评判。”
“我理解你的意思。能反省自己的人很了不起。”
斯南诧异:“你说我吗?”
“当然,”西姆笑了起来,“虽然我说雪山是我的归宿,但我并不责怪我的前女友。”
“为什么?”
“人应该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她选择了另一个男人,选择了美国,那是她的选择,是她的命运。”
“很抱歉这么问,但是你不生气她背叛了你?背叛了信仰,背叛了尼泊尔?”
西姆笑出声来:“如果一个男人因为女人离开就生气就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那么这个男人也太没用了,懦弱无能的人才会这么做。我的戈丽卡姑姑不再信佛,改信了上帝,释迦牟尼也没有责怪她啊,她过得很好。一个国家,真正强大的国家,当然不会责怪自己的国民不爱国。真正的爱,是给与,不是索求,是允许对方爱也允许对方不爱。我给不了圣玛雅她想要的生活,她离开我,难道我要把她绑起来逼她嫁给我?”
斯南沉吟不语。
“虽然这么说很难堪,但我必须承认,我们尼泊尔的女人过得不好。非常惭愧我以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觉悟。学习英语不只是让我多使用了一门语言,还打开了另一个新世界。我很羡慕你们中国人,你们已经是新世界了,你们过得越来越好。”
斯南叹了口气:“可我们中国人还是有人会想做美国人。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
“莉莉说,你们很多政府官员都把孩子送去了美国,在美国买房子拿绿卡,甚至可以拿好多本护照,是真的吗?”
斯南笑着摇头:“很好,我现在体会到你刚才所说的难堪了,是的,我必须承认这是事实,但这个和普通人的迁徙还不太一样。”
“所以你能接受他们的迁徙,却不能接受普通人譬如你男朋友的决定?”
“这不一样,我很难描述这种差异——”
“也许因为前者你干涉不了?”西姆笑吟吟拨弦,“你男朋友是个很好的人,他愿意服从你。”
“我不是控制狂,”斯南瞪他,“至少我觉得我不是。”
“你很强大,强势,南。”
“嗯?你不爱我了?”斯南眯起眼。
西姆一怔,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斯南裹着毛毯晕乎乎地走出西姆的房间,被阳光照了一脸,迎面就见莉莉和赵佑宁一人捧着一杯黑咖啡,正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自己。
西姆打着哈欠跟出来:“南,你掉了很多头发。”
册那。
斯南一巴掌打掉西姆手里的几根酒红色长卷毛,紧了紧毛毯,干咳了两声,不想弄假成真,蹿进喉咙里的冷空气把假咳变成了真咳,咳到停不下来。
第495章
斯南一边咳,一边拿眼觑赵佑宁。
赵佑宁却只静静看着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没有焦躁,也没有悲伤。陈斯南无端读出了“你继续演,我等你演完再说”的潜台词。
倒是莉莉“啧啧”了两声:“行啊你。”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犀利的视线在西姆和陈斯南的脸上打了几回转,倏地手一扬,半杯尚温的黑咖啡泼在了西姆脸上,甩下一句“奸夫□□”,瞟了赵佑宁一眼,昂着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