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姆狼狈地追上去,长廊里只剩下陈斯南和赵佑宁及声嘶力竭的咳嗽声。
斯南缓过气,抬手擦了擦颊边溅着的些许咖啡液:“实际上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聊了一晚上的天——侬相信伐?”
赵佑宁刚想开口说相信,却听斯南嘴巴不停:
“不过就算吾帮伊发生了点啥,也是正常的,也没做错什么,我们都没结婚啊,什么奸夫□□?没想到莉莉看上去是个时髦开放的新女性,脑子还停在解放前。男人和女人萍水相逢互相看对眼,你情我愿睡一觉,双方满意就好了,还要对方忠贞不二?她也想得太多了,嗐,她有什么资格泼西姆一脸咖啡啊?你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我哪里说得不对?”斯南捞起头发捂住脸颊缩起脖子,“冻死了,我先回房间了啊,得收拾行李了。”
“斯南。”赵佑宁的声音并不响,依然温和。
“做撒?”斯南跺跺脚,扭头催他,“走呀,快点。”
赵佑宁默了默:“你先回吧。”
斯南一怔,随即快走起来,脚下生风地转过拐角。
赵佑宁转过身,咖啡凉透了,他一口闷完,静静地又站了片刻。
“嗨,赵——”西姆的声音有点嘶哑,“对不起。”
佑宁的眉头跳了挑。
“莉莉回大本营了,我跟她解释了,她不接受,”西姆有点冤,“但我和南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是好朋友,请你不要生她的气。”
佑宁垂目看着手里空的咖啡杯。
西姆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佑宁笑了笑,“再见,西姆。”
斯南没心思理行李,她在想怎么跟赵佑宁打口头官司。她当然是没错的,身为未婚未育的成年人,当然有交往男性朋友的自由,有在外过夜的自由,更何况她并没有脚踩两条船。情感上道义上她都没错。
但这些堂而皇之的道理并不能缓解她的心虚,很难说这种心虚是因为代入了赵佑宁跑去和莉莉共处一夜她会有什么感受引发的,还是刚才赵佑宁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态度引发的。如果他跟莉莉一样光火,斯南设想了一番后倒觉得很正常。
对,现在的赵佑宁,决定了要拿美国护照的赵佑宁,不正常。兴许他就等着拿住她的把柄,好占领道德高地提分手。
想到这里,斯南焦躁起来。
赵佑宁推开门,就看见陈斯南盘膝窝在沙发中在啃大拇指。
两人四目对视,都没说话。
“上山?”
“下山?”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佑宁拎起床边的鸭绒衫,给斯南披上:“我等下就去大本营,你呢?”
斯南揪着鸭绒衫的门襟,眨了眨眼:“我要上山。”
“好,”佑宁算了算日脚,“那我们差不多二十天后直接家里见?”
“你还要回上海?”
“嗯,回去交待一声。”
“交待什么?跟谁交待?”
佑宁弯了弯唇:“跟斯江和你舅舅报个平安,再跟你舅舅聊聊我的想法。”
“我舅舅在云南。”
“他和你舅妈明天到上海,陪虎头过新年,之前信里说过的,希望我们也回去一起迎接2000年,忘了?”
“没忘。”斯南嗡声道。
佑宁静静看了她几秒,转身开始收拾行李。他们两个的衣物向来都混在一起,斯南喜欢把自己的袜子团成球再塞进佑宁袜子里翻成一个大球,这会儿得一双双拆开。佑宁细心地把斯南的袜子叠两次,翻转后排好队,又把剩下的几包都拆开的卫生巾并到一个包装里,再从登山包的小夹层里翻出一盒没拆的卫生棉条。
“你还有四五天就来老朋友了,记得提早两天先用卫生巾做个准备,山里条件差,弄脏了洗起来麻烦,还有棉条千万别忘记换,记得定好闹钟六个钟头换一次,最后两天血量不大不要用,不好拔疼死你,”佑宁低头检查药盒里的常用药物,“老朋友来的时候要是肚皮痛,勿要硬撑,吃止疼药很快就没事,副作用有限,不要跟其他药混吃——消炎药没问题可以一起吃。”
“赵佑宁!”斯南吼了一声,把身上的鸭绒衫甩在地上。
佑宁停下手。
“你要是不爽就跟我吵,不要一幅二十四孝好男朋友的面孔好伐?我跟别的男人过夜了,你做这幅腔调给谁看?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谢谢侬!我宁可你像莉莉一样,一杯咖啡泼上来,”斯南拧着眉压低了声音,“烦死了,你能不能正常点啊?就算我舅妈单独跟男同事一起吃饭,我舅舅都会开玩笑说不带他他会酸溜溜。你呢?你总是假大方,表面上‘好好好没啥,那是你的权利是你的自由’,然后呢?你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用这种无微不至对我好来让我内疚?你是我男朋友,不是我爷娘好伐?我三四岁就能一个人从沙井子镇到阿克苏到乌鲁木齐乘火车回上海了,我不知道来月经该干什么?哈?”
佑宁瞠目:“不是三四岁,好像是十岁吧?景生救女同学被车撞断了腿住院的那年,那年他读初二,你读三年级?还是四年级?”
斯南愣了愣,火更大了,声音又拔高了好几度:“赵佑宁!吾勒骂侬帮侬吵相骂呢!你在想什么?你管我那时候三四岁还是七八岁还是九岁十岁啊?”
佑宁叹了口气,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格么陈斯南,侬想吾哪能?侬港。(你想我怎样?你说)”
斯南呼呼吐粗气,瞪着他不说话。
佑宁捋了捋她的卷毛:“我说你,你要反驳,一堆大道理。我不说你,你又不开心,说我假大方。我管你,你不爽,你要自由。我不管你,你还是不爽,说我不在乎你。斯南,侬勿好只顾侬私噶,吾心里是勿开心,但是哪能办呢?”
佑宁苦笑道:“吾相信侬帮西姆没撒,但是吾还是会得勿开心。昨天夜里担心侬,一只只房间敲过去寻侬,寻勿着宁,一夜眼睛勿敢闭,随后呢?看到侬出来,心想侬肯定要港侬没错。(我相信你和西姆没什么,但我还是会不开心,昨天夜里担心你,一个个房间找过去,没找到,一夜不敢睡……”
想起昨夜西姆房间门被敲响时,她立刻对着西姆“嘘”不让他开门的事,斯南心虚地耷拉下脑袋。
“南南,吾欢喜侬,老欢喜额,吾啊相信侬,理解侬,你不想出国却跑去考托福,你不想找工作就决定留校,工作没劲你决定要申请H大的研究生,辞职来美国读书,你的哪一件大事我反对过?”佑宁柔声反问。
斯南摇头:“你没反对过,但是——”
“我也没资格反对是吧?因为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那当然。”
佑宁又叹了口气:“原本商量好我们这个假期一起回上海的,你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这边环线照片里一个挑夫,那么模糊不清的一个侧脸,你非说像景生,就一定要来找人,我反对了吗?”
斯南闷头不响。
“你其实每次都不是因为我喜欢过斯江闹脾气,你就是对斯江有意见,你耿耿于怀,觉得她不够伤心,爱得不够深,觉得她不够仗义。但你自己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把难过放在脸上的,你很清楚这点耿耿于怀很没道理没意思。你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也是这样的想法,不是吗?”
佑宁抬起头,缓解眼睛的涩意:“斯南,我们在一起开心,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是原罪。你不能一直内疚,不能总把景生放在我的前面放在我们所有人的前面。你不能总这样翻来覆去地别扭。我不反对你还要走完环线,我知道你要找很多挑夫,一个个找过去,但我不想了。”
斯南抬起眼,眼前一片模糊。
“2000年了,新世纪了,斯南。如果你假期结束回来,如果你还喜欢我,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吧。”
第496章
这是赵佑宁第三次提结婚了。顾阿婆常言:事不过三。
第一次是斯南大学毕业那天,她和同舍同系同届一轮轮拍照聚餐唱卡拉OK拼酒,不知是离别在即还是酒壮人胆,斯南一夜收到十多个表白。
中文系的男生送上一叠情书,告诉斯南曾经和她坐过同一辆公交车,和她聊过塞缪尔理查德森。斯南咋舌,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对这个男生没印象,对塞缪尔更没有印象。赵佑宁推测这个“缘分”可能来自于某天她不经意瞄过的斯江的读书笔记正好被用到,事后证实他的推测正确无误。经济系的男生说他曾经暑假提前回上海去过万春街,可惜她不在家,只能留下两包厦门土特产。斯南对此也一无所知,土特产估计早就进了陈斯好的肚皮。
那夜斯南提着力波啤酒坐在奕柱堂门口的台阶上意气风发地问赵佑宁:“发现我这么抢手,有没有危机感?”
赵佑宁笑着点头。
“那你好好表现一下,我就勉为其难不变心了。”斯南偏过头轻轻撞了撞他肩膀。
“本人赵佑宁,在复旦大学当老师,工资一千五,在上海有一套老房子,存款大概有十二万人民币,会做家务,特别喜欢陈斯南同——老师你,想从男朋友这个岗位升一级,请问陈老师批准吗?”佑宁说得一板一眼。
斯南默了几秒,一拳头打在他胳膊上:“哪有你这样求婚的?一点也不正式!”
佑宁丝丝呼痛,问她正式求婚该是什么样,要不要捧一束红玫瑰拿一个钻戒盒单腿下跪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高喊“我爱你陈斯南,请你嫁给我——”
斯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捋了好几下胳膊,心有余悸地警告他这种恐怖场面见一次她吐一次。
“碳12有什么稀奇,自己都能搞出来,我要金戒指,很粗的那种,哼,金子才值钱,情比金坚懂吗?”
佑宁真的从裤袋里摸出一枚金戒指来:“懂。”
戒指的尺寸却不太合适,中指紧了一点,无名指又松了一点。佑宁第二天去城隍庙的老庙黄金又买了一条细细的18K金项链,把戒指当成吊坠。斯南不乐意,要换成足金的大金链子,两人跑了好几家金店,最后斯南沮丧地承认她委实不配戴大金链子,土得不是一点点。
“算我的毕业礼吧,你升职不升职再说哈,阿拉一家门还要好好交考察侬,”斯南咬着戒指笑,“外婆让侬存款改成三笔存,一笔五万存五年定期,一笔五万存三年定期,还有两万块存一年期的,万一要急用,利息损失少点。”
赵佑宁的家当她一清二楚,她有多少钱,那是万万不能给其他人知道的,赵佑宁也不行。
第二次提起是赵佑宁决定回美国之后。斯南对学校和学术界不是不失望的,日常也把“烦死了,你还不如当初留在美国好好做研究”挂在嘴边。但真的听到佑宁决定走她却又很生气。偏偏斯江、舅舅舅妈、连外婆和斯好虎头都认为她会对赵佑宁发脾气来劝解她,要她理解佑宁,个个都替赵佑宁背书,这点让她更生气。那个七月,梅雨季节乌苏得要命,电风扇转出来的风像浆糊一样是半固体,动一动就是一身汗,她跟佑宁在宏业花园吵了起来,为什么吵架已经记不太清,可能是他捡起她随手丢在地上的湿袜子说了她一句,又或者她没关好冰箱门他提了一嘴,总归是她不讲道理先犯的毛腔。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她一个人在吵,赵佑宁不怎么搭腔,又好气又好笑地忍耐着,偶尔辩驳几句,她吵着吵着突然没了声音,跑进卫生间锁了门,坐在马桶上嚎啕大哭。那时候她在想什么来着?斯南回想过好多回,都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那个时刻的自己。哭了没几分钟,赵佑宁敲门,说开了空调让她去房间里好好交哭。她气急败坏“嘭”地拉开门,满头大汗一脸眼泪鼻涕地瞪着赵佑宁。赵佑宁拎起领口把老头衫从头上脱下来裹着她脑袋一顿擦。“我们结婚吧,”赵佑宁说,“跟我一起去美国。”斯南不哭了,扯下老头衫摔在他身上:“覅!要去吾私噶会得去。”佑宁八月中飞美国,斯南来年三月拿到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她说到做到,她靠她自己去美国找赵佑宁了。
想起这些的时候,斯南已从西姆家下了一千米海拔抵达Chhomrong村。她要会合另一批四川的驴友去《国家地理杂志》上那个挑夫出现的地方——布恩山。
村里的客栈入了夜就热闹得不行,驴友们的友谊来得快,一桌吃饭一起喝酒,三分钟就是兄弟姊妹。斯南和北京几个驴友的被绑架事件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谈资。北京的驴友们连说带比,惟妙惟肖地倒带回放斯南和莉莉跟毛派讲价的过程,众人笑得不行。斯南却不像往日一般谈笑风生,只握着酒杯任由别人调侃自己。
“莉莉姐真的太逗了,你们知道么?她去年来成都的时候吧,非要揪着我们几个陪她去买装备,我们都说不用,她那一身绝对够了,结果她硬是买了七千多块钱,还说什么‘嗐,我就勉为其难凑合一下吧’,结果第二天上四姑娘山的时候她看到阿花整个人都傻了,阿花,你记得不?”有个年轻人指着斯南身边的一个女孩提起了莉莉。
斯南定了定神侧过头,成都妹子阿花大马金刀地抬起腿晃了晃脚上的拖鞋:“我那天打了个通宵麻将,莉莉姐催得急,脸都没洗踢趿着一双夹趾拖鞋就去了。”
斯南咋舌:“你就穿着夹趾拖去爬四姑娘山?”
阿花嬉皮笑脸地对着斯南抛媚眼:“一年陪爬好几十回,闭着眼我都能上下,哈哈哈。本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成都三陪界扛把子,专事陪吃陪爬陪打。斯南姐你下次来成都必须找我啊,我可太喜欢你了,啵啵。”
斯南猝不及防被她抱紧了啃了两口,一时间有点懵,满屋人哄堂大笑,还有爱起哄的大声喊:“阿花,上啊,别放过一个美女!”
斯南吸了口气,伸手捏住了阿花的后脖颈把她扯了回来压在腿上,直接把小姑娘的脸揉成一团:“小把戏不学好,动手动脚,嗯?”
阿花翘起嘴模糊不清地邀请:“那你亲回去。”
“想得美。”斯南弹了她个毛栗子,松开手。
天南海北地聊到半夜十二点,人越来越少。斯南半醉着起了困意,歪在沙发里眯起眼,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走吗斯南?”
“南姐不走,她得看我打麻将呢。南姐厉害,她都晓得教我打钩钩儿针。”阿花哈哈笑。
她们几个年轻人坐在地毯上打简易麻将,碎碎念的成都话很好听,伴着偶尔抑不住的笑声,斯南觉得很安心。半夜不知道谁煮了咖啡,香气袭人。阿花喊了一声:“咖啡配担担面,好吃。”
斯南嘴角弯了弯,心想配麻辣兔头才更好。
有人在不远处弹起了吉他,漫声吟唱:“在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已注定要走上这条永远,永远不归的路。我们不停地奔跑,在每个黑夜白天,每一个夜晚和清晨,不知不觉奔向死亡……”
斯南睁开眼:“这是谁的歌啊?”
阿花回头应了一声:“像是许巍的吧。”
“歌名叫什么?”
“《永恒》,”阿花对面的年轻人笑着抬起头,“莉莉姐去年喝醉了唱了也就二十来遍吧,还有那首《执着》。”
“莉莉姐在大本营见着金顶没?”阿花转头问斯南。
斯南想了想:“我们一起那次没太阳,后来我们分开走了,她上大本营,我下来这边。不知道她见没见到。”
不知道赵佑宁跟家里联络上没有,斯南掀开毯子站了起来跟大家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