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一转念,同时看向林凌。
林凌笑出声:“我保证不看,你们放心。”
程璎几个哈哈大笑:“你看不看关我们什么事?你女朋友放心就好了,对伐斯江?”
斯江笑着摇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成年人应该拥有看这些的权利。”
顾念看看大姐姐再看看一脸“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陈斯好,大受震撼。
林卓宇对斯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您。来来来,你们有没有人要打台球?这边有张台球桌。”
台球桌边也有三四个老同学在玩斯诺克,像徐昊那样发胖到认不出的毕竟是极少数,斯江迅速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叙了几句客套话,一群人便跟着林卓宇上去参观二楼。
楼梯走了一半,上面下来一个五六岁穿着正红羊绒大衣的小姑娘,一边抓着楼梯扶手蹦蹦跳跳,一边脆生生地喊:“爸爸!”
林卓宇单手抱起女儿:“贝贝乖,来叫人,这是陈阿姨,这也是程阿姨,这是——”
“阿姨侬只头啊,侬才是阿姨,”程璎换了一副温柔可亲面孔,“妹妹几岁了?记牢啊,阿拉侪是姐姐,不是阿姨。”
“程姐姐好,陈姐姐好,”小姑娘极其乖巧地一歪头,“我家里打扫卫生的才叫阿姨。”
“你女儿比你聪明,”张乐怡感叹,“贝贝,我是张姐姐,记牢啊。”
一圈姐姐叫下来,到了林凌,贝贝却眨巴眨巴大眼:“你是叔叔,不是哥哥。”
众人大乐。
回到客厅里,大家有意无意地围着斯江为中心里外坐了两圈,女生为主,男生为辅。有林卓宇张乐怡程璎这几位八面玲珑的人在,忆旧、追新,大学、单位、男女朋友、结婚生子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绝无冷场,连家属们如林凌等人也听得十分则劲。周嘉明的儿子和林卓宇的女儿很熟,两人一会儿要好一会儿闹翻,闹翻了小姑娘就喊一句“吾勿睬侬了”扭头跑开,男小伟喊着对勿起追上楼去,转瞬两人又和好如初手拉着手下来挤进大人堆里。
斯江听得多说得少,心下不免感慨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谁能想到三十岁的他们她们会是这样的呢。
“周嘉明喏,标准上海好男人,工厂开好,钞票赚好,屋里买汏烧全包,幼儿园接送儿子,你们女同学居然没内部消化,肥水流了外人田,可惜伐?”林卓宇笑叹。
周嘉明笑骂:“你这么有空来嘲我,不如去陪徐处打牌。”他妻子一脸温婉,只笑盈盈地看着。大家感叹实在看不出原来周嘉明才是他家贤惠的那个。
斯江听他们嬉笑怒骂才知道原来徐昊家甚有背景,中学时大家只知道路牌名,没有阶级概念,现在当然知道康平路代表了什么。林卓宇家做的是出口美国的家庭洗车设备,早年周转困难,走徐昊的路子批条子借了一大笔钱。周嘉明家从胶州路小商品市场里拆迁后,买下了亲戚在义乌的工厂,只做圣诞树出口,遇到恶性竞争现金流枯竭,林卓宇把徐昊这条路介绍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周嘉明的妻子是河南考入上财的高材生,两人联谊寝室搞活动认识,一毕业就结婚生子,女方有了上海户口继续读研,随后进了四大,忙得脚不沾地。
“咦,班长你又怎么会认识周嘉明老婆的?”二楼洗手间里,张乐怡对着镜子一边补口红,一边问郭乘奕。
“她公司负责我们公司审计的嘛,老早勿晓得,有一趟伊来阿拉公司开会,周嘉明帮伊送么子来,正好碰着才知道,巧伐?”郭乘奕也不禁感叹,“真看勿出哦,周嘉明居然带孩子买汏烧样样来赛,我记得伊老早老欢喜陈斯江额,从小学还是初中一直欢喜到——大学两年级?很专一很纯情的,大二国庆节同学聚会他还特地找我们问过你呢,斯江。”
硬被拖上来一起上厕所的斯江失笑:“几百年前的事了,人家现在家庭幸福,蛮好的。”
“男人嘛呵呵,”张乐怡翻了个白眼,“什么专一纯情?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班长,你就是太天真,你家里还在逼你相亲?”
程璎诧异:“老郭你还要相亲?”
斯江也不禁讶然,郭乘奕是典型的不需要爷娘操心的上海小姑娘,从小漂亮乖巧上进学习好,班干部团委干部一路做到大学毕业,随后进了世界五百强里的顶级饮料公司做人事,再顺风顺水不过。
郭乘奕长长吁出一口气:“唉,别提了,我已经申请调去沈阳分公司了,春节后就去。”
“啥?”程璎脱口而出,“侬脑子瓦特了啊?”
“沈阳分公司对你晋升有帮助?”斯江问,“正好躲开你家里人?”
“嗯,总公司竞争太结棍了,我只有本科学历很难上去,去了沈阳至少人事部门上头就只有一个香港的老板,好很多,容易做得出成绩,”郭乘奕突然红了眼圈,“你们知道吗,今年国庆节,她们居然介绍给我一个江西男人,在上海做生意,四十二岁,离过婚,女儿都十四岁了——”
斯江愣住,程璎气得又是一句“册那”。
郭乘奕带着泪勉强笑了笑:“其实我老羡慕你们的,真的——”
“你妈是晚娘吧?”张乐怡瞠目结舌,“吓人哦,有毛病哦,侬条件噶好,让侬去做初中生的晚娘?”
程璎愤愤然从包里翻出餐巾纸:“阿拉爷娘要敢做出这种事,我就敢拿起菜刀跟她们拼命。老郭,你就是太软了,温柔没用的。”
郭乘奕擦了眼泪,低头笑了笑:“勿好意思,过节还跟你们说这种污糟事,真是难为情。今朝本来老开心额,这么多年没见,一点也没觉得陌生,好像昨天还在一起上课似的,不知不觉就什么都想说,怪伐?”
“我也这么觉得!”张乐怡抱住她紧了紧胳膊,“一点都不陌生,再过十年二十年阿拉还是老要好,最要好的朋友。”她转过身又去抱斯江,“快说,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啊,我不行了,我又要哭了。”
“我也这么觉得,来之前其实蛮紧张的,”斯江笑着回抱她,“跟程璎说过好几次,想打退堂鼓,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没想到一见面好像说什么都好。”
“你不能再把我们弄丢了啊。”张乐怡委屈巴巴地抹眼泪,“丢了也没关系,你要好好的,晓得伐?侬要好好交呀。”
程璎没好气地给了她屁股一巴掌:“好了呀,你别搞得像宣读遗言好吗?演琼瑶剧啊?有空哦。”
“哎,对了,我跟你打赌,林卓宇就是想找斯江做他女儿晚娘,你信不信?”张乐怡才想起正事,“我叫你们一起来上厕所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个。”
“哈,他哪里来的勇气啊?”程璎不怒反笑,“他配吗?”
“顾景生在的时候,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张乐怡呵呵了两声,“现在换了林凌,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了。我听到林卓宇好几次偷偷摸摸让贝贝认斯江做干妈,醉翁之意不在酒。”
“喂——”郭乘奕轻轻拍了张乐怡一巴掌。
“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斯江笑着摇头,“没关系。”
还真被张乐怡说中了,一整夜贝贝三番五次来黏住斯江。
“我爸爸说大家都叫你仙女,我像灰姑娘一样没有妈妈,你能做我的仙女干妈吗?”小姑娘仰着粉妆玉琢的一张小脸满是期冀地看着斯江。
“周屿宁就有干妈,我也想要个干妈,我好喜欢你啊,陈姐姐你就做我的干妈吧好不好?”
“你做了我的干妈就能常来我家玩了,我唱歌跳舞给你看呀,我是小荧星的呢。”
“你不愿意,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呀,陈姐姐?”
斯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大人事先教她的还是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哭笑不得地耐心解释一一婉拒。小姑娘撅着嘴靠在周嘉明妻子身边,渐渐红了眼圈。
周嘉明的妻子搂住她,柔声问:“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做我的干女儿?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呀贝贝?”
小姑娘到底还小,立刻抱紧了她的手臂摇头:“我最喜欢你的呀阿姨,但是我爸爸要我叫她干吗呀——呜呜呜。”
程璎几个撑不住笑出了声。周嘉明的妻子抱起小姑娘:“那你拆了我送你的新年礼物没有?还没拆?走,我陪你上楼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礼物,你得自己拆开看……”
张乐怡又开了一瓶红酒,笑道:“周嘉明老婆很会做人啊,外头看看好像是她高攀了周嘉明,轻轻松松房子票子上海户口一步搞定,占了大便宜,我看正好反过来,周嘉明找到这么个老婆才是祖上积德。”
林凌看了看斯江,欲言又止。
斯江和他轻轻碰了碰杯,笑道:“两个人有缘分走到一起,谈不上什么高攀不高攀,谁占谁的便宜,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程璎叹了口气,歪倒在扶手上。
“你现在是女强人,有什么难念的经,”张乐怡掐了她一把,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说起刚听来的八卦,“郁平的事你们知道吗?那才叫琼瑶剧,他居然不声不响地也结过婚又离婚了,前妻跟他以前一个学校的,他离婚辞职是因为闹出了一件大事——”
“啊?一点也看勿出!出了啥事体?”郭乘奕和程璎顿时来了精神。
“师生恋!最结棍的是:那个女学生今年才十八周岁,也就是说那时候还是初中生!啊啊啊,天呐,‘我的学生爱上了我的丈夫’,他老婆好惨啊,日本电影才敢这么拍——”
斯江摇头:“结婚离婚这种事就算是当事人也各有各的说法。不过小姑娘欢喜老师常常有,但郁平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肯定不会师生恋。我们别乱说,不好。”
“郁平算什么好人啊,”张乐怡气囔囔地嘟起嘴,“仗着自己有点狗屎才华就喜欢对别人居高临下指指点点,你们那还记得他说斯江不好看那次的事吗?简直弹眼落睛。”
年代久远,斯江的记忆早已模糊:“也没什么吧,好像是说我左右脸不对称?”
张乐怡阴阳怪气地学起郁平当年的口气来:“因为换牙,门牙有点大,近视所以眼神有点失焦,还有啥啥啥巴拉巴拉,左右脸有点不对称。”
斯江莞尔:“他学画画的,看我们肯定是看骨骼肌肉那种专业的东西,怪不得后来我一直习惯吃东西左右换着嚼,应该谢谢他提醒呢。”
郭乘奕插了一句:“郁平以前也喜欢斯江你的。”
这下连林凌都侧目了。
“不过他记得你,你不记得他,你们小时候一起去机场迎接国宾献花的,中福会少年宫选派的,”郭乘奕偷笑,“他不是说见过你最好看的时候吗?应该就是说的你们小时候。”
“哇——!”张乐怡对老班长刮目相看,“你还有什么秘史快点说出来我们听听。”
程璎瞥了林凌一眼:“有人要紧张了。”
林凌笑了笑:“路上我就开始紧张了。那个开车的军官应该也是斯江的暗恋者之一吧。”
张乐怡摆摆手:“任新友那种不算什么,第二梯队都排不进,不用紧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陈斯好抿了一口红酒,幽幽地配了一句旁白。
“贼还那么多,啧啧啧。”顾念一脸了然地对着林凌摇头。
“人小鬼大,脑子清爽,吾欢喜。”张乐怡笑弯了眼。
斯江也不禁失笑:“你们真是太有空,十几年前的这种小事一眨眼就忘了,谁还惦记啊。”
程璎举起酒杯:“我记得,就算后来没碰上你,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陈斯江,陈小姐侬要晓得,美貌是非常强大的通行证。不要谦虚啊,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就是,我也记得,平常看到什么电视电影杂志,我都要跟旁边的人说‘没阿拉陈斯江好看,’”张乐怡瞪圆了眼,“你想想郭襄为什么看到了杨过的真面目最后宁可做尼姑去了?没办法的呀,由奢入俭难。”
斯江摊手:“看来我比你们觉悟高,你们无论长什么样,我都喜欢。”
程璎:“嘁,这种安慰人的话就不要说了,虚伪伐?”
林凌正色道:“怎么会虚伪呢,无论斯江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她。”
程璎翻了个白眼:“女人说话的时候,男人只要学会闭嘴,陈斯江如果不是你面前这个陈斯江,你老早跟什么女主持人小明星结婚去了,你们电台电视台这点男人我还不清楚?呵呵。”
林凌从善如流,在嘴上比个了拉上拉链的手势,对着程璎抱拳讨饶。
陈斯好和顾念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尿遁。女人实在惹不起,阿姐身边的这些女人更加惹不起。
临近午夜,湖边空地上爆竹烟花劈里啪啦炸了起来,夜空中绚烂一片。
“来,林凌,帮我和斯江拍个合影。”张乐怡挽着斯江站到湖边,喜笑颜开。
“一、二、三,笑一个。”林凌这个摄影师当得十分称职。
“还有我!”郭乘奕笑着加入。
“我也一起。”程璎塞给斯江一根仙女棒,“开心哦,像回到小时候。”
“你们怎么自顾自地拍照片了?带上阿拉呀。”林卓宇抱着贝贝大呼小叫地跑过来。
合影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把拍烟花的镜头转向了湖边。
“来来来,我们按照毕业照位置站拍两张。”林卓宇把女儿交给周嘉明的妻子,扯着嗓子大声喊。
笑声中众人推推挤挤,斯江站在第一排最中间,左右看看,想起了李南,脑海中闪过张爱玲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
闪光灯连二接三地亮,他们头顶上大片银瀑从空中倾泻入湖,不远处顾念和陈斯好眉飞色舞地提着一根长竹竿放一万响的电光鞭炮哇哇乱叫。湖边不少地方都飞起烟花,此起彼落,新千年的过节氛围十足。
曲终人散,斯江上了车才发现这次开车的是周嘉明,却不见他妻儿。
“她们坐了林卓宇的车,两个小居头(小鬼)勿肯分开。”周嘉明笑着转过头解释。
“新年好呀,老同学。”斯江微微笑。
“新年好。”
林凌探身替斯江解了围巾,笑道:“真羡慕你们啊,好像好几个人从小学初中高中就都是同学?太难得了。”
“是的,周嘉明我们是初中高中六年对吧?”张乐怡笑道,“不过肯定比不上大学感情来得快,你们看阿拉初中班级、高中班级就没成功一对,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