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二一边理牌一边敲边鼓:“再来再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我不信!”
顾念不服气地嘀咕:“他就是运气好,我三张A呢。”
陈斯好满面红光,瞄瞄阿姐。
斯江立起眉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好了啊,阿大阿二,你们别带坏我家虎头,不许赌钱——”见一桌四个咣啷头都委屈地看向自己,这大过年的,斯江松口道:“封顶十块——最多二十块,行了吧?”
顾念立刻转身朝善让喊:“妈,大嬢嬢,你们听到没?大姐姐说了可以来钞票,封顶十块!”
阿三大喜,拿起麻将筹码:“好好好,那我们重新定,这个黄颜色算一块洋钿,这个绿颜色算五块,这个红颜色十块,对伐?”
斯江一怔:“你们原来没来钱?”
顾南红丢下西美和善让,笑盈盈过来,给了阿大阿二的后脑勺一人一巴掌。
“他们原来玩的贴纸条,有我们顾纪委书记在,谁敢赌钱?”南红伸出手来显摆,“你介绍的那个美甲师真不错,的确还是法式好看。”
“啊,大姨娘你怎么自己跑去做了?说好我请你的!”斯江顿足。
“你在我不好挖人啊,你不知道在香港做个指甲多贵,我挖了她,自己在旺角开个小店,美滋滋,啧啧,”南红眉飞色舞,“你说巧不巧,这个小姑娘正好谈了个香港男朋友,明年要结婚,本来是要找个美容店上班的,现在蛮好,直接跟我合伙开店。”
“合伙做生意——”斯江说了一半,想到自己也要跟江南朱敏合伙了,不由得笑出声,“各取所长,winwinwin!共赢万岁!”
南红笑得摇曳生姿:“我就说这种事只能告诉你,其他人只会扫兴——”她俯瞰全屋,放开嗓门:“学学怎么做人啊,有种人,一辈子都学不会好好说话,切!”
正在和周善礼下象棋的赵彦鸿抬起头来,一脸认真:“老婆你说得对,阿拉斯江从小就会说话,阿大阿二阿三能学着一分就上帝保佑了。”
斯江不由得怀疑上帝是不是优先让大姨父得救了。
旁观棋局的阿大“嗐”了一声:“爷老头子侬太难弄,刚刚还叫我不许说话,现在又要我说话了?”
周善礼转过身:“最难的是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一句不少。斯江这点像北武。”
陈东来接过西美给的汇款单,笑了笑:“外甥肖舅,一点勿错。”
西美刚和南红“切磋”了半天,闻言白了陈东来一眼,低头继续给篮子里的羊毛半指手套收尾。
“这幅手套是给谁的?”陈东来讪讪地搭话。
“给你宝贝女儿的呗,还能有谁?”
“斯江她们年轻人现在好像都不戴手套了——”
“侬就只有一个女儿?呵。”西美头也不抬。
“哦,是要寄去波士顿的啊。我带了点灰枣,还有葡萄干,要么一起寄给她?”
“吃的寄不了,就算藏在手套里,那边海关一样要没收的。”斯江远远地扭头插了一句,继续和南红猜陈斯好手里什么牌。
西美手上停了停:“烦死了,去是伊哭着喊着要去的,去了嘛,又要写信回来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一月里连续一个礼拜零下七八度,房间里嘛热死,一出门冻死,手上耳朵上又起冻疮,痒色伊了,活该。”
陈东来笑了起来:“南南小时候在沙井子镇吃的苦头多咧,记得伊年年生冻疮,伊又受不了痒,抓啊挠啊,手上耳朵上侪血淋嗒滴,好勿容易结了疤,伊又熬勿牢去抠,奈么又血淋嗒滴……”
话说到此,想起是景生去了后一进秋天就给斯南手上耳朵上涂百雀羚,留意到她皮肤发红了还用姜片搓到活血,那几年斯南就远离了冻疮,后来去了乌鲁木齐才又开始生冻疮。两人都沉默不语。
手套收好线头,西美幽幽叹了口气。
“我给小赵写个信,教他怎么帮斯南弄一弄好不生冻疮。”
“她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懒,怪谁?小赵是她老公,又不是她保姆。”西美冷哼了一声,把手套收到自己包里。
“男人总归应该照顾女人的嘛,嗳?我还以为你对小赵不满意的。”陈东来认真看了看西美。
西美随手理着台面上的物什:“我满意不满意有什么用,我又做不了主,再说,我再不满意,一码归一码,对人不对事,帮理不帮亲。”
陈东来站起身:“要是南南还要美金,你跟我说,我给你汇款,麻烦你帮我去银行换了寄给她。”
“她又不买婚房不生小孩,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自己那点工资留着吧,养老要钱,看毛病要钱——”西美站起来送他,“你也快要退休了吧?”
“是的,单位可能要返聘,还没想好。”
“你不回上海?你妈怎么办?”
南红看着他们的背影,侧身对斯江嘀咕:“你爸和你妈会不会要复婚啊?”
斯江一怔。
第515章
“斯江说你年后要去徐州一趟?伊额事体难办伐?侬一噶头去?啥辰光去?”陈东来端着钢宗镬子,要走又没走,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顾西美心不在焉地张望着灶批间里,玻璃窗上被水蒸气薰得雾腾腾的,看不真切,但母慈子孝的说笑声传出来,听得她心里酸不溜丢。
“答应了斯江总归还是要去一趟,办不办,怎么办我也没头绪,妇联一个跑媒体的小姑娘会跟我一起去,初六就去,”西美回过神来,“你问这个干嘛?”
“我元宵节后才回乌鲁木齐,要么我陪你一起去?有个男人总归好点,那边人不大好说话,那个小林不是都被打断过腿——”
“手,是断了手,”西美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又不去抢人,人家没事找我麻烦干嘛?青天白日的,没王法了?再说——”她冷笑了一声,“你们男人又能派上什么用?什么时候派上过用?”
陈东来呵呵笑了笑,说了声“过年好”,端起钢宗镬子走人。
顾西美注视着前夫的背影,突然发现原来陈东来高低肩得很明显,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追上去喊了一声:“陈东来!”
陈东来回转身,见顾西美挑了挑眉:“初六早上九点钟,在北站坐大巴车。”
他愣了愣,笑着用力点头:“好好好,晓得了,放心,我八点钟来寻侬——嗳,在徐州住几夜天?”
“先住三夜,看情况再说。”
顾西美转开眼,脸上热热的,一转头,斯江和斯好前后脚出了楼门。
“爸爸,等等阿拉,我来端镬子。”斯好拔脚追上去。
斯江和西美打了个照面。
西美讪讪地解释:“你爸非要跟着去徐州,我就让他跟着了,有个男人总归心里安定点。”这话绕口,她打了个格楞才说完,也不知道干嘛要跟斯江多说这么一嘴。
斯江点头:“万事安全第一,帮得上就帮,帮不上别勉强,我们过去吃年夜饭了。”
“知道的,对了,你问问你阿婆,慢点拆迁搬场有啥要帮忙的,你和斯好多跑跑,别怕苦别怕累。”
“好。”
斯江又敲了敲玻璃窗,跟顾阿婆和北武打了声招呼才往陈家去。
——
陈家楼下的闹剧已经歇了,斯淇心软,跟着钱桂华去锦江饭店吃年夜饭,陈东海有点窝塞,转眼又觉得斯淇不在也好,省得斯强两口子不自在。
陈家开了三桌年夜饭,陈阿娘这两年身体越发虚弱,忙不过来,八只冷菜是陈东方陈东海外头买来的,陈东方夫妻掌勺,烧了四荤四素八个热菜,等阿娘的八宝鸭蒸好,大汤黄鱼出锅,老房子里倒恢复了不少往年的热闹。
斯江斯好和堂哥堂嫂们凑了一圆桌,圆台面上铺了一次性塑料台布,吃好了垃圾直接一包扔出去,十分便当。斯江吃到一半,收到斯淇发来的短消息,说锦江饭店的年夜饭米道蛮好,龙虾老大一只,还不是小青龙那种便宜货,最后提了一句那个刘叔叔已经七十六了,看上去是个好人。
斯好凑过来瞄了两眼:“听说斯淇要跟她妈妈去澳大利亚?”
“谁说的?”斯江看向自己隔壁的姜珊,姜珊不动声色地扫了斯好另一边的王倩一眼。
王倩笑着给儿子喂了一口鱼汤捣饭:“爷老头子港额呀,伊要是跟了伊拉姆妈去吃年夜饭,就覅回来了,阿拉棚户区养不起娇小姐,趁早去澳大利亚住别野,开跑车,做有钞票宁,大家都好,对伐斯强?”
问是问的陈斯强,她眼睛却落在斯江身上,笑得意味深长:“听说老早斯淇不是闯过大祸的吗?把那个谁的事传得万春街人人都知道……你们不是都不睬她了?怎么现在又是好姊妹了呢?我们外人真是看不懂。”
斯江轻轻搁下汤勺:“小时候不懂事,谁没做错过事呢,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好了。斯淇虽然嘴巴毒一点,娇气了一点,该让房间的时候也让了,住在阿娘这里每个月生活费都给的,也知道每个礼拜买点水果和点心孝顺阿娘。斯强和斯淇是嫡亲的兄妹,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更加懂这个道理了对吧?”
陈斯强涨红了面皮,点了点头。
王倩待要再发话,被他踩了一脚,想到每年斯江给儿子的压岁钱,硬是咽下一肚子的话,笑着麻烦陈斯军妻子把哈尔滨大红肠的盘子跟自己面前的烤麸换上一换。
吃好年夜饭,发好压岁钱,给陈阿娘戴上金镯子,斯江斯好便知情识趣地往回走,留其他人去谈拆迁的房子和钱的事。
走了几步,斯江感叹:“二嬢嬢倒是真的头也不回彻底斩断了啊。”
斯好挠了挠头:“不过二表嫂那句话我也一直想问,阿姐侬为啥一直照顾着斯淇啊?”
斯江想了想,笑了:“因为她从周致远找她的第一天,就跟我说,如果她不是自己走到我眼门前,无论她在哪里,在干嘛,任何时候打电话发信息找我和斯南,我们都不要理睬。”
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啊……”。
“她再虚荣再糊涂,这根红线从来没碰过,”斯江点了点头,“其实她什么都懂。”
“那她干嘛不好好谈个朋友结婚生小孩呢?”斯好不明白。
“因为她不想过一眼看得底的日脚呀,像她妈妈那样,像阿娘一样,”斯江看向斯好,“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是彼此平等的。跟我们选择怎么过没关系,只要是她自己选的就行。”
斯好张大嘴,深深吸了口气:“穿过坟墓,灵魂是平等的?这句话真的深奥,但是我懂了,阿姐侬真结棍,不愧是大才女。”
斯江忍俊不禁:“知道你不读书,不知道你不读书到这种程度,这不是我说的好吗?是简爱说的。”
斯好抓了抓耳根,忍住了继续问简爱是谁的念头。
“是世界名著《简爱》。”斯江笃悠悠地补了一句。
“哦,好吧,等我有空了找来看看。”
“你不会喜欢看的,别了啊。”
“哦,那就更好了。”
两姐弟回到顾家,赵彦鸿喝多了,正在跟顾北武周善礼划拳。南红一脸嫌弃地窝在沙发里打电话,手指绕着电话线正两圈反两圈,眉眼间都是缱绻。另一边善让和西美在陪顾阿婆说话,顾念却在和阿大阿二阿三打麻将。阿大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哇啦哇啦喊:“小虎头啊,你这样不行,你打一张牌,我弄堂口公共厕所都出好一泡污了。”
见斯江斯好回来,阿二如见到救星:“斯江快点来帮虎头看看出啥牌,要命哦,伊简直不应该姓顾,姓拖才对,英文名就叫Tony!拖泥啊带水啊,一刻钟了,我们这幅牌还没打完!”
“谁说的,明明是第二幅了,”顾念赶紧站起身,“阿姐侬来,我才不要打麻将,他们非逼着我打,我又不会!”
阿二捂住门前牌:“斯江你不要看我牌,哎哎哎,顾虎头,我们可是买了你的钟的,一个钟头一百块洋钿呢!”
“阿二!放啥屁呢侬!买侬只头额钟!”旁边顾南红捂着话筒横眉立目地大喝一声,吓得阿二麻将牌倒了一半,满桌人都看到了一对红中一对白板。众人哈哈大笑。
斯好和虎头坐在斯江两侧看她打麻将,不时提醒她手机有祝福短信,又忙着递茶倒水剥瓜子,阿大三兄弟打趣他们一个是小耗(好)子,一个是小虎子。
“大格格吉祥,谢谢侬放炮!”阿二喜上眉梢,“还好我定力足,上家放炮就是不要!马上自摸白板!混一色!”
斯好耳听八方,听着旁边大姨娘还在讲电话,甜蜜蜜得腻死人,不由得一头雾水,大姨父就在旁边,大姨娘这是在跟谁通电话呢……
瞅了个空子,顾念悄悄在斯江背后跟斯好通气:“大嬢嬢好像在宾馆里还有个男朋友——”
斯好瞠目结舌,顾念看着他有点同情地坚定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斯好偷眼观察了赵彦鸿和阿大阿二阿三好几次,一点异状也没有,好吧,“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是彼此平等的。跟我们选择怎么过没关系,只要是她自己选的就行。”阿姐说的,应该没错吧?
但,就还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