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老式挂钟铛铛铛地敲了12下,陈家客堂间里嘈杂的吵闹声骤然消停。
陈东来松了肩膀,失望地看着两个弟弟:“吵了过年,你们这幅样子有意思吗?”
陈东海冲着对面的陈东珠挑了挑下巴:“你该问问东珠,当年小黄鱼也拿了,现在又来攀扯房子的事体,有意思伐?”
陈东珠冷笑道:“要说一百遍给你听?法律可没规定我们女儿就不能分房子。小黄鱼是爷娘知道对不起我们三个拿出来做补偿的,一码归一码,浑身勿搭架。笑死人,想要小黄鱼?那当初你为什么不去东北?为啥要我顶上?”
“老早的事老早清了,你要算账跟爷老头子去算跟东海去算,扯着大家做什么呢?拆迁了这点钱要安置这么多人本来就不够,你已经是曹家的人,拿陈家的钱拿去贴补曹家算什么?”陈东方叹气,“东珠啊,你十几年前就是有钞票人家了,跟阿拉计较格点,为了一口气,真没必要。”
陈东珠摊开手掌朝着灯晃了晃:“谁会嫌钱多啊?我可不像东梅东兰那么好欺负,该我的一分也不能少。我话放在这里,要么打官司,让法官来判房子票子按照法律该哪能分,要么就给我六分之一,我明天就走人。”
“我就是来带姆妈回乡下住几天的,我不要钱不要房子。”陈东梅讷讷地解释,这句话她重复了一整夜,也被陈东珠骂了一整夜。
“姆妈不回宁波,”陈东方不耐烦地摆摆手,“姆妈轮流跟着我们,我们负责养老——”送终两个字大过年的不好说出口,他顿了顿。
“呵呵,算了吧,姆妈还是跟我好了,斯淇服侍伊噶许多年,姆妈习惯了,对伐姆妈?”陈东海最后两句嗓门大了起来。陈阿娘耳背,他怕她听不清。
昏昏欲睡的陈阿娘勉强睁开眼:“斯淇呢?斯淇回来了伐?我要去锁门了。”
李雪静撩起眼皮,手里的棒针也停了下来,笑了笑:“啊哟,这到底是谁服侍谁啊。”
王倩虽然和陈斯淇不对付,但那是内部矛盾,闻言也笑了起来:“二妈这话,要是斯淇在,还不得跟你吵翻天?阿娘洗头洗澡洗脚剪指甲这种小事,只有斯江斯淇两姊妹服侍过伐?我难得来一趟都听阿娘说过,这辈子没享过儿子新妇的福,多亏孙女儿们孝顺。对吧阿娘?”
陈阿娘醒了,从躺椅上直起身子,掀开毛毯看了一圈眯起眼:“你们吵完了没?老大呢?”
陈东来上前蹲到她身前:“妈,商量好了,就按之前我说的那样。”
陈东珠回来搅局,陈东方陈东海也想趁机推翻之前阿娘的安排,两套拆迁房他们其实都不想要,静安新城挂了个静安的名头,实际上在闵行,太偏太远,最好全部卖了分现钞。陈东来倒是同意房子卖掉,但是他坚持钱要分成六份,连淄博的陈东兰都要分一份,陈东方陈东海哪里肯。
“我没同意啊,”陈东海喊道,“大姐和东兰自己都不要,大哥你瞎胡搞什么。”分六份是可以接收的,但是东梅和东兰不要的两份就应该给他和陈东方,因为他们负责养老送终。毕竟六分之二总好过原来的四分之一。
陈东珠立起眉:“大姐二姐不要你们就有脸吞进去?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就算她们不要也应该总数重新分成四分!”
“算了吧,大家和和气气的,都是亲兄弟姊妹——”陈东梅拉住东珠。
“大哥几十年不在上海,对行情完全不了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斯江斯南斯好三个靠着顾家又不用他养,他那个法子行不通。”陈东方也表态否决。
“那你们就上法院去打官司好了伐!”陈东来霍地站直了平地一声吼。
老实人突然发飙,一屋人都静了下来。
陈东来实在憋不住火气了,怒视着两个弟弟:“是的,我一直在新疆顾不上爷娘,我一分洋钿也覅,斯江斯南斯好都不要,我那份让给你们两个,大姐和东兰东珠的无论她们要不要都该给她们!行不行!”
陈阿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大你胡说八道什么?之前居委调解过,老二老三也签好字的,一套是你的,一套他们两兄弟分——”
陈东来摆手:“不要了!我说不要就不要!”
陈东梅急急辩解:“我也不要,我在老家有田有房,我的也给你们,”她瞄了瞄东珠,“其实东兰这次不回来肯定也是不要的,东方和东海也不容易——”
陈东珠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狠狠地剜了不争气的大姐一眼,双臂环抱冷笑不语。
陈东来却一口否决:“不行,家里欠大姐和东兰的,她们可以不要,我们不能不给。”
陈阿娘嘴唇翕了翕。
陈东方和陈东海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既然大哥这么说,那也不是不行。一家人闹到打官司的地步,让人家笑话,实在不像话。”陈东方拿起一根香烟,在玻璃台面上点了点。
陈东珠冷笑了两声:“陈东来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好大哥,我要是顾西美,二十年前就该跟你离婚了。”
陈东来瞪着她,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兄弟姊妹五个没了声音,陈阿娘却拍着膝盖大哭起来:“你们这帮混账东西!我不肯!你们怎么能把老大家的昧了呢?斯江的嫁妆你们怎么有脸拿?你们张开眼看看,这房子里但凡像点样的,啊?空调、新冰箱、新电视、洗衣机,哪样不是斯江给我买的?屋顶漏水,也是斯江请工程队来修的,还有铝合金的新窗——是的,老大他人不在上海,但是钞票月月寄回来的,你们哪个没用过老大的钱?东海你怎么进单位的你不记得了?你大哥勒紧裤腰带,寄了两百块给你,才送上了脚踏车票,你现在有脸要你大哥的那一份?”
陈东来扶住老娘,眼圈发红:“算了,姆妈,算了,我离得远,照顾不着你们。”
“是斯江一直在照顾我!”陈阿娘哑了嗓子,“我还没死呢,房子钞票哪能分我说了算。静安新城的房子无论如何有一套是我留给斯江的,谁也不许动。你们要抢斯江的那份,除非我死!”
这句话炸了锅,陈东方陈东海调转枪头对老娘开炮。
沙发上的王倩一腔怒火地对着陈斯强吼:“你看看我早就说了,你阿娘心里只有陈斯江一个亲生的孙女,你们都是垃圾桶离的捡来的,见过偏心的,没见过偏心成这样的。”
陈阿娘气急攻心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
辞兔迎龙,麻将牌响到凌晨三点,终于哗啦啦散了一桌,黑洋酥汤团一碗碗摆到台面上,顾家客堂间里恭喜发财龙马精神等贺词不绝于耳。
睡了一觉的顾阿婆端了两碗汤团放到丈夫和长子的照片前:“吃圆子了啊,今年记得也要保佑一大家子人都好好的,要是有景生的消息记得托个梦。”
顾南红路过,瞟了一眼,喊了起来:“猕猴桃怎么少了一个?阿二阿三你们谁偷吃了?”
“外公大舅舅肯定吃好了嘛,他们吃好我们吃,什么偷吃说得这么难听。”阿二一边吹汤圆馅儿,一边争辩。
“三十几岁的人了,你不要老把他们当小囡。”顾阿婆扯住南红,刚要说她几句,楼下传来叫唤声。
“陈斯江——陈斯好——阿娘出事了!”
斯好推开窗:“哪能回事体?”
“阿娘伊刚刚自杀了,”陈斯淇这才哭出了声,“她用裤腰带绑在床架子上,勒牢自己脖颈,再滚到床下头——还好我还没睡着,听着声响了。”
她没说,阿娘自杀的时候,外头客堂间里还在吵架。
斯江斯好一路狂奔,陈家门洞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人。三个人好不容易挤进去,楼梯口却见姜珊正抱着王倩往外拖。王倩脚上只剩一只棉拖鞋,哭得满面涕泪。
“跟我搭啥界?老太太私噶想勿穿,哪能怪我咧?我撞死在此地你们就满意了伐?”
见到斯江,姜珊松了口气,王倩也不挣扎了。
斯江扫了她们一眼,三步并两步上了楼。
客堂间里一片混乱,陈阿娘平躺在沙发上,身边围了一圈人,哭的喊的七嘴八舌嘈杂得很。陈东来被挤在外圈正抱着电话吼:“人都要没气了,救护车还要等十分钟?!怎么有这种事?啥?你们120在搞什么,说了要送华山医院——”
“全部让开!”斯江大吼一声。
陈东来都吓了一跳。
陈东珠和曹盈盈站起来腾出两个位置。
“没事,人还有气。”陈东珠全然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发,一脸迷茫,轻声说了一句。
曹盈盈解释:“姜珊给外婆做的人工呼吸,好像没事了。”
斯江蹲下身,探了探,陈阿娘还有呼吸,脖颈上一圈紫红色淤痕十分扎眼,心跳十分不规律,双眼半睁半闭,对外界却毫无反应。
“麻烦大家都让一让,斯好,你去开个窗,透点新鲜空气,斯淇,把我给阿娘买的那个长的鸭绒衫拿来,毛毯太重了,”斯江站起身吩咐了一圈,看向陈东来,“爸爸,你跟120说了救护车进不了弄堂吗?”
陈东来一怔:“没——”
“你再给120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请救护车开到延平路的弄堂口,斯民,你跟斯强上阁楼把斯淇的床板抬下来,记得连着被褥子一起,我们得把阿娘抬出去。”
“还是等救护车来吧?他们有担架——万一他们停到武定路或者康定路呢?”陈斯强踌躇着嗫嚅。
“到弄堂口等能节约一刻钟时间,不会送华山医院的,肯定是送静中心,”斯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斯淇,“帮我把阿娘扶起来,对,就这么反着穿,不漏风就行。”
众人默默地看着斯江,暗自庆幸她没追问阿娘为什么会自杀。
第517章
救护车呜啦呜啦地停在延平路上,陈阿娘被挪进救护车里,家属只能跟一个,斯江上了车。陈家众人看着车顶闪烁着远离,各有心思。
“斯江带钞票了伐?”陈东来拧着眉问斯好。
斯好摇头:“伊没背包,我回去拿。”
陈斯民拦了一部差头,问谁跟他们一起走,陈东珠和曹盈盈跳了上去。差头车尾灯也迅速消失在转弯处。
陈东海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定定地在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一转头看到缩在后面的陈斯强王倩两口子,一抬手还想再揎儿媳两记耳光,看到被她抱在手上的孙子,手又跌了回去,跺了跺脚:“看什么看?快点回去拿包,帮老太太收拾点衣裳送去医院。”末了又加了一句:“一点山水都勿会看,册那。”
王倩先头吃了阿公两记耳光,见他手一抬就心惊肉跳,赶紧搂紧了儿子,再想到先头阿娘的惨烈模样,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连打了几个寒颤。
斯好跑回顾家,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了,翻开衣帽架上斯江的包,确认钱包卡包都在,刚拿上要走,听周善让在里间喊:“斯好你等等,我给你姐拿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毛巾牙刷擦脸的东西,她这两天恐怕会守在医院里。”
顾北武把手里的包递给斯好:“她的手机充电器还有这几天在看的资料都收拾好了,你一起带过去。”
顾阿婆连划了好几个十字:“上帝保佑哦,上帝保佑啊,还好人没事,她怎么熬到今天还想不开呢,自杀是要下地狱的呀。”
顾西美还在犹豫自己是跟着斯好去还是不去,见善让北武已经帮斯江理好了物品,看起来他们倒比她更熟悉斯江更熟悉这个家,正不自在着,斯好已经咚咚咚奔下楼去了。
南红随手拈起一张麻将牌,指肚搓了搓牌面:“发财。”
亮出来,确实是一张发财。
“富贵由天,生死有命,”南红淡淡地道,“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呸,大过年的你这张嘴还这么讨人嫌。”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又和北武善让感慨起陈家的过往来,人老了,一旦开始追忆往事,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当年金司徒庙香火还蛮旺的,我跟你老子在庙门口拜的天地,绣的嫁衣和红盖头一直放在家里,运动的时候斯江阿娘揭发我搞四旧,衣裳盖头绣鞋统统被抄出来,烧了个精光,鞋尖上两颗东珠是祖上传下来的呢,被十一支弄的一个小畜生揪下来昧掉了,我被剃了个阴阳头派去扫厕所。她以为揭发了我她就逃得掉?哼,我就也去告发老陈头帮国民党做过会计,做什么抗日捐款的账目,几十万几百万大洋经手呢,结果她还不是跟我一起扫公厕了?我跟她天天像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互相不理睬,神经病似的。谁想到后来仇家居然变成了亲家,唉,冤家哦!这么多年,打仗逃难熬过来了,运动也熬过来了,老陈头没了她都熬过来了,重孙都抱上了,明明该是享清福的时候,怎么——”顾阿婆眼泪水落在手背上,“斯江小时候搬来的那一天夜里,啊哟,作孽啊,她魂灵头都没得喽,跟我叽里咕噜了多少话!什么十点钟要泡麦乳精,一盒子饼干一趟只好吃三小块,栗子蛋糕就只能吃半块,睡好午觉要吃点饼干不能吃糖果,连牢一个多月,天天像警察一样,到点了就来监察我,牛奶喝了没,鸡蛋吃了没,午觉睡了没,牙齿刷了没,啰嗦得呀,烦死个人。好几天我起夜,嗐,她阿娘就站在外头那个路灯下头,盯牢我们家窗户看,头两次真把我吓了一跳,人家是望夫石,她倒好,成了个望孙石。”
顾阿婆叹气:“所以斯江对阿娘好,也是应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西美把麻将收到盒子里,冷笑道:“有啥用?老头子走的时候只想着别人,可没给斯江斯南斯好留点什么。阿娘要把一套房子给陈东来,有陈东方陈东海陈东珠那样的弟妹会得肯伐?”
北武接过话头叹道:“不患寡,患不均。”
南红眼风扫了扫西美,似笑非笑道:“我们家这套房子马上也要拆迁了,顾西美你说该怎么分?”
西美手里麻将盒子的盖子“嘭”地一声落下,涨红了脸怒视南红:“姆妈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哪能?侬格位香港人有啥意见?”
南红把筹码推过去:“你筹码忘记摆进去了哦。问我有啥意见?我是肯定不要房子不要钱的,你跟我急眼什么?你现在不还赖在景生那套小房子里吗?”不等西美争辩,南红手里的筹码忽地哗啦啦散了一桌,“房卡上名字是顾景生,你做的手脚,景生户口都没了,怎么?那间房就变成你的了?”
自由公寓一楼的小房子是房卡房,当年虽然付了钱买了使用权,每年还要交两百多块的租金,房卡上一直是顾景生的名字,西美只当没看到,这会儿被南红戳在痛处,她又羞又恼:“我钞票给了姆妈的,用得着跟你汇报?”
“是啊,十年前大哥和景生拼出来的四万六千五百块血汗钱,你给了姆妈五万整,是不是大哥和景生还要谢谢你?那时候房价是八百块一个平方米,现在是三千块,侬会得算伐?”
“十三点伐,那是公房,又不是私房,跟房价涨价一点关系都没!”西美也火了,“我住过去,是跟姆妈北武商量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要算账是伐?当着你一大家子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爽,当年你跑去香港,家里给你出了多少力出了多少钱?你算过吗?外头的人情欠得大过天,还不是北武两口子在帮你收尾?后来你人没事了还要折腾,搞摊头开工厂,最后呢?烂摊子一堆,人都不来的,还是北武在帮你收拾。不管怎么说,我不像你,处处用钱处处用人,还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指手画脚!”
见姊妹阋墙,周善礼和善让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下楼。
顾阿婆急怒的话语和北武劝和的声音在黎明时分透窗而出。
善礼刚点上烟,赵彦鸿带着三个儿子也一脸尴尬地逃了出来。
“虎头怎么还不知道跑?”
“小舅舅不让虎头跑,两个姨妈吵起来吓死人哦。”阿大耸耸肩摊了摊手,“女人真恐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