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笑而不语。
卡萝儿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手:“我也加入啦!”她冲进人群,利落地截下球,闪过两个男孩,起脚飞射,球越过王德隆的手,飞入并不存在的球门。
“来吧,女孩儿们,一起来踢球,你们为什么不来?汉斯,来啊,今天德国队大战美国队。”
汉斯淡笑着摇头。王德隆喘着气用中文翻译了一遍,教室门口十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你推我搡,终于有三个小女孩跑了过去。
景生单手把靠墙的长木板拎出来,六七个孩子立刻自觉地来帮忙,抬木板的抬木板,搬箩筐的搬箩筐,景生从篮子里取出几块砧板和几把菜刀,孩子们熟练地开始切白菜。
汉斯走了过来,有点惊讶:“学校的午餐都是这样做出来的吗?”
“是的。”景生打着煤气,搁上大铁锅,准备煎荷包蛋。
汉斯犹豫了一下:“我能帮什么忙吗?”
景生手里的铲子指了指墙角另一个箩筐:“那里面是碗盘,麻烦帮忙搬过来。”
“好的。没问题。”汉斯人高马大,三步并两步就到了墙边,轻松抱起箩筐。
“米饭已经蒸好了,麻烦帮忙分到盘子里,每人两勺。饭勺在这里。”景生夹住拐杖,腾出手来把饭勺递给汉斯。
汉斯一板一眼地干起活来,盛了一盘子饭,为难地问:“顾,请问这个盘子放在哪里?”左右前后,只有那张长木板能放,但上头还堆着好几堆切好的白菜。
景生铲子在锅子上敲了敲:“开饭了!”
卡萝儿眼睁睁看着身边瞬间没了人,孩子们一阵风似地卷过去,吵吵闹闹地排上了队,当头的一个是一年级最矮的小女孩,她仰着头伸手接过汉斯手里的搪瓷饭盘,笑着露出缺了门牙豁口:“谢谢汉斯老师。”随后转到景生身边,自己从搪瓷脸盆里夹了一个荷包蛋,拿了一双筷子,蹲在边上等炒白菜。
汉斯打饭逐渐熟练,间隙抬起头,见墙边蹲着一溜捧着饭盆的孩子,有人已经忍不住开吃,他不禁又多看了忙着炒白菜的景生一眼。这个被雷娜婶婶特意提起过的男人,少了一条腿,却好像生了八只手。他在昆都士创伤医院工作了几年,见过许多炮火下幸存的残障人士,由于缺少及时的心理干预,罕有人能像顾这样恢复正常的生活及社交,他无疑属于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那类人,□□与精神都非常强大。
孩子们都吃上了,这才轮到老师们自己盛饭菜。
见汉斯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吃着,李勇敢有些忐忑:“顾老师,要不你问问汉斯和卡萝儿她们是不是吃不惯米饭,外国人是不是都习惯吃肉吃面包?在我们这里要待上半年,他俩能行吗?”
景生翻译过去。
卡萝儿笑着摇头:“没问题,我喜欢米饭,很好吃,美斯乐这里也很好,要知道非洲还有许多人连洁净的水都没有。这里已经是幸福模式。”她探过头看着景生笑,“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吃你昨晚做的泰国菜,我来买菜,要知道,在美国吃泰国菜很贵,比中餐还贵,而且没有你做的好吃。”
汉斯接了一句:“下个月我们可以跟送设备的货车去一趟清莱,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他还计划买一点黄油和面粉,让烤箱派上用。
饭后两人参与了集体洗碗活动,结束后听了王德隆和其他两位老师的课,做了分工。卡萝儿负责低年级的英语和音乐课,她正好带来了一把吉他,汉斯负责高年级的英语,在征求了李勇敢的同意后还增设了每周一节的生理健康课。等图书馆造好后,各年级的阅读课将由老师们轮流负责。毫无疑问,两位义工的到来,让华文小学前景一片光明。李勇敢打了鸡血似地兴奋不已,邀请大家一起去他家吃饭。
忙碌了一整天,汉斯心有余悸地从厕所冲好澡出来,就见景生斜靠在木栏杆边抽烟,似乎正在等自己。
“抱歉我昨天没提醒你们那个水龙头的水压问题,你没事吧?”景生比了个手势。
汉斯尴尬地耸了耸肩:“现在已经好了。”那么狼狈不堪的经历他实在不愿意再回想,简直堪称恐袭,激流一路扫射,从尾到头,大半个身体饱受摧残,而他居然弱智到忘记只要松开手指就能关掉水,反而本能地按得更紧。他打了个寒颤,摇摇头甩掉阴影,邀请景生到自己房间里坐。
景生也没客气,弯腰拎起脚边的一串香蕉跟了进去。
汉斯的房间收拾得极其整洁干净,不知道是他德国人的属性还是医生的属性导致的。景生在唯一的折叠椅上坐下,见汉斯眉头微蹙地在桌边忙个不停,有点焦躁。
“山里到处都是小蚂蚁,弄不干净。”景生伸手草草撸过去,“阿富汗可能没有这些烦人的小昆虫。”
汉斯笑着揉了揉眉心:“昆都士有比较完整的建筑体,我们平时除了宿舍和医院,不会去其他地方,随时有可能遇到流弹和炮弹。偶尔会去集市。”
景生见他冷淡的面容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当地的居民会聚集在道路两边喊Doctor、Doctor,”汉斯笑道,“这里也很好,我适应两天应该就习惯了——Ohhhhhh!天哪!”
他猛地跳了起来,天花板上掉到他手臂上的一只大壁虎被甩到了景生怀里。
“哦,对不起,天哪,我居然被这个小家伙吓了一跳。”
景生托住壁虎:“你想它留在屋里还是外边?”
“外边。”汉斯毫不犹豫地答。
“它会吃蚊子苍蝇蜘蛛还有小蚂蚁。”景生笑着加了一句。
“外边。谢谢,我不想睡着的时候它突然拜访我的身体。”汉斯吸了口气,“我对壁虎科的动物有点那个——”
景生站起来,把手上空握的壁虎送到窗外,拄着拐杖走了两步,拿起一个开了封的饼干盒子,果不其然,一只小壁虎“啪嗒”掉在了桌上,仓皇逃走。
汉斯吓得往边上猛跳了一步。
“壁虎喜欢甜的东西,而且爬进去后大多数爬不出来,如果你忘记了吃,下次伸手进去很有可能会捞出壁虎标本,”景生笑着解释,“我让李校长给你几个铁皮罐子装食物。”
经过这一轮,汉斯自带的疏离冷淡削减了许多,和景生聊了几句阿富汗和泰国的差异。
“雷娜婶婶告诉了我你的事,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你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很乐意。”
“雷娜博士告诉我,你半年后会去香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去一趟上海?我会承担所有的旅费,”景生顿了顿,平生第一次开口承认,“汉斯,我非常需要帮助,我想找到我的家人。”
第522章
“顾,谢谢你的信任,”汉斯认真地和景生对视,“我会先检查我的行程,时间上应该问题不大,但还需要回德国申请去中国的签证,也许你无法理解,但我申请去中国的手续比那么中国人申请去欧洲更困难。”
这个景生的确一无所知。
汉斯解释道:“虽然MSF会有专人代理申请各国目的地的紧急签证,但私人原因恐怕无法办理,抱歉。”
景生:“我明白。”
“你先写下你家人的地址电话,我可以委托香港的同事想办法先联系试试,中文英文的都要。”汉斯取出纸笔。
景生写下万春街的地址,斯江斯南顾北武周善让周善礼的名字,想了想还是写上了七位数的电话号码,备注了升号前,又在斯南名字后面备注了复旦大学老师,在周善礼后面备注了武警总队。
汉斯认真浏览了一番,告诉景生:“下个月我去清莱的时候会传真给香港。如果你有余钱,我建议你购买一台手机——”
景生苦笑:“美斯乐要今年下半年政府才会来安装电话,之前台湾教会的老师有人带了手机,但没有任何用处。”
汉斯一怔,旋即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点。”
“美斯乐通电也才两年,而且时常停电,现在还好,进入雨季后几乎天天停电,”景生笑了笑,“不过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
“希望那时候你也已经回到你的故乡,见到你的家人。”汉斯笑着送出祝福。
景生离开李家的时候,心头一片火热。
——
时光飞逝,三月底的时候,华文小学上下盼了许久的物资终于辗转万里,抵达了深山中。简陋的图书馆和食堂已经建成,在景生的筹谋下,这两个项目的资金还略有剩余,经汉斯卡萝儿王德隆一起签字后,又加修了一个厕所。
第二天一早景生和汉斯、卡萝儿跟着货车下山,中午抵达清莱市区,景生打听了一番后带他们去了一家Pizza店,老板是意大利人,娶了清莱老婆,生意火爆。卡萝儿耐心地告诉景生菜单上不同口味的差异后便去和胖乎乎乐呵呵的意大利老头搭讪。
“卡萝儿意大利语说得也不错。”汉斯有些意外。
“她会六国语言。”景生由衷佩服。
汉斯:“我只知道她学过法语和拉丁文——但她居然不会德语?”
景生失笑:“卡萝儿说德语太难了,作业太麻烦,就改学了日语。她还会西班牙语。”
已经跟着景生学了一个多月中文的汉斯摇头否认:“明明中文最难好吗?泰语也很难。”他扶额:“泰文看起来像一堆豆芽,21个元音字母!无法想象。”
景生失笑:“李说过你们用不着学习泰语。泰语在国际上几乎毫无用处。至少你不需要学字母,简单的数字和日常对话就够了。卡萝儿已经会讨价还价了。”
汉斯表示自己不会放弃。景生倒也理解,山中日夜无比漫长,对于习惯长期紧张工作的汉斯来说,打发时间成了当下难题,早晚读报学习泰语可以消耗两个小时。这一个多月,汉斯身上的变化也许他自己没发现,但景生却觉得很明显,初至美斯乐时,汉斯始终是紧绷着的,他特别爱干净,金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整整齐齐扎在裤子里,凉鞋里还要穿着白袜子,高大瘦削,神情冷淡疏离,孩子们都不太敢和他说话。现在已经习惯赤脚走来走去,每天都会和孩子们踢一会儿足球,卡萝儿屡战屡败,已经难振美国队雄风,甚至今天他只穿着汗衫和棉麻中裤就下了山,凉鞋里的白袜子也许是汉斯最后的坚持了。
美斯乐确实有奇特的地方,景生也是在山里才开始睡得着的,汉斯在某些方面的改变恍如一面镜子,景生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Pizza上桌时,卡萝儿眉飞色舞地回来了,手上的清莱地图被圈出好几个圈圈。
“这里有个超市,有黄油奶酪面粉卖,还有各种意大利面、番茄酱和西式调料,这里是英国人开的一个餐厅,炸鱼和薯条很好吃,还有这里,走过去十五分钟就到,有一家英文书店,书店里有两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按小时收费,我们可以去收发邮件,还有书店隔壁的泰式按摩很棒,五十泰铢可以按摩一小时。对,换钱的地方也不远,我打算换五十美金,多买点护理用品,你们那知道吗?五年级有两个女孩已经来月经了,但她们没有用过卫生巾,还是我上个星期在生理卫生课上才发现的,”卡萝儿抬起头,问景生,“顾,其实卫生棉条更方便,你觉得她们能接受吗?”
景生脸一热:“对不起,什么叫卫生棉条?”
卡萝儿看向汉斯。
汉斯卷起手里的Pizza,拿了一根起司条插进去,比划了一番:“这里会留有一根线,方便替换,但卫生棉条有置放时间的要求,万一遗忘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景生谨慎建议:“那可能还是卫生巾更方便?”
卡萝儿哈哈笑:“抱歉,东亚男人是不是讨论这些都会觉得被冒犯?”
“我不能代表其他人,但我没觉得被冒犯。我妻子和她的妹妹都在家里坦然讨论过女性月经的问题,她的舅舅也就是我的叔叔也从来没觉得被冒犯。”
卡萝儿立刻睁圆了眼:“哦,天哪,你的妻子是你的表妹?”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是被领养的。我的养父是我妻子的大舅舅。”
“有也没关系!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对了,你们怎么看待□□和背德之爱?”卡萝儿满脸跃跃欲试。
汉斯和景生相对无语。十九岁少女的好奇心无穷尽,累。
——
饭毕,三人先去换汇,景生托卡萝儿用她的护照帮自己换五百美金。卡萝儿震惊了,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巡视了一下门里门外:“天哪,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你如果在美国带这么多现金,遇上打劫很容易丧命!”
景生失笑。
汉斯看着自己手里的两百欧元,陷入了生死之虑。
出了换汇行,卡萝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顾,你必须承认我的第六感准确无比了吧,现在我感觉你不只是有故事的人,也许你是一个传奇。我的朋友们绝对无法相信我在泰国的山区会遇到你这样的人。”
汉斯在她继续发表演说前制止了她:“我和顾要去商务公司办点事,一个小时后我们在英文书店会合可以吗?”
“当然不行,”卡萝儿义正言辞,“我也许会迷失会被骗甚至打晕了卖掉,你们必须带上我,我不会打听你们的秘密,放心。”
“并不算什么秘密——”景生犹豫了一下。
然而从商务公司出来时,知道了景生大概经历的卡萝儿并没有再哇啦哇啦,反而沉默了许久。直到三人走进英文书店,她爆发了。
“我有一个主意,顾,我们先给你买一本缅甸护照,然后我和你结婚,你就能跟着我一起去美国,等你拿到美国绿卡,你就可以再回中国和你的家人团聚。”
汉斯觑她:“你确认你不是贪图顾的美色吗?”
景生:……
卡萝儿耸耸肩,指着前方的电脑笑了:“天哪,我好像已经忘了我的邮箱密码!”
——
三月底,陈斯南在H大中国论坛浏览到一个被搬运来的热门帖子,原作者Gap Year了一年,将在秋季入学政治学系,她在泰北山区的华文小学做义工时遇到了一个没有身份的神秘的中国男人,简称G,他长得非常英俊,用原作者的话形容不输汤姆克鲁斯,他接受过高等教育,会盖房子,会英语和泰语以及缅甸语,擅长烹饪,因为某些机密的原因陷落泰缅边境多年,和家人失去了联系,极其遗憾的是他被地雷炸断了一条腿,但他没有低落沉沦,还收养了一个地雷孤儿,在华文小学他是最受欢迎的老师。现在她和德国的基金会同事正在想方设法帮助他返回家乡。
原帖下面回复大多在热情地出主意,有一条调侃的建议楼主直接和他结婚,把人带回美国再说。搬运后的回复就变了味道,中国留学生们各种“友情提醒”。
“据我所知,泰国有中国大使馆,本人作为中国人,无法理解没有身份是什么意思,我们不但有身份证,还有户口本。建议学妹保持清醒,不要上当受骗。”
“东南亚骗子的确太多,学妹,失身是小事,失刀(dollar)是大事。”
“本人政治学系的,希望秋季能见到活着的学妹,需知这个世界上不但有网络,还有电话、传真、电报、邮局,所谓的失联,往往是不想再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