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妈不去美国看看?”
“他们回新疆——旅游去了。”
“哦——美国其实也蛮好的,一号公路,黄石公园,不比新疆差,有机会还是可以去看看的,毕竟女儿跟外孙都在嘛,”儿子娶媳妇两年了,赵衍才想起来还没和亲家见过面,这什么事啊,“等我们回来,约上你爸妈一起吃个饭?我们两家还没见过。”
斯江微微笑:“好的,回来再说。”
“那你手机号码给我一下,我们保持联系。你们万春街也拆了?”赵衍示意斯江自己输号码。
斯江输入号码,拨通,她手机震动起来。
“去年拆的。”
“好好好,我存一下你的号码,佑宁他们在美国太新潮了,随随便便就结婚了,养小宁了,我们当父母的都只能收到通知,唉,时代不同了啊。”赵衍摇头感叹,又问斯江,“你们还回迁万春街吗?”
“不回了。”
“哦哦,可惜了,我们家是想回回不了,康家桥太小了,拆掉以后变轨交站了,那你们现在也住在静安新城?”赵衍眼睛一亮。
斯江笑着摇头,所幸手机又震动起来,解救了这甩不掉的尴尬的聊天。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斯江起身拎起电脑包往洗手间方向走。
“好好好,你忙。”赵衍笑眯眯地看着她走远。
好在飞机上的座位距离甚远,斯江无需再被迫聊天,转机时迅速冲到免税店按照斯南给的清单扫货,听到广播里呼唤自己名字才飞奔去登机,倒也完美避开了“长辈的关怀”。
——
赵佑宁夜里准备去洛干机场接机,斯南还在得意:“亏得我让你爸买了我姐同一个航班,你只要跑一趟机场。”
“斯江未必乐意有人同行。”
“干嘛不?吃他的喝他的呀,我让她香港机场帮我买的洗面奶润肤液,你爸不得抢着付钱?你老赵家的娃在我肚子里住了九个月,房租总该付一点吧?”
佑宁失笑,弯腰把牛奶橙汁和水依次放在她床头柜上,亲了亲斯南:“付付付,必须付。这些随便你,想喝哪个就喝哪个,睡得着就睡,睡不着也别总躺着,我估计到家要十二点多了。希望他们出入境顺利。”
“行行行,你啰嗦死了,快去吧。你别管我,我不睡,我继续看《孤男寡女》——哎,你说陈斯江会不会因为那点盗版光碟被海关抓起来啊?”陈斯南从床上滚下来,忽然有点担心。
赵佑宁有点心虚:“她应该没带吧,我让她安全第一——我走了啊。”他迅速带上门走为上计。
陈斯南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挺着大肚子打开门:“我精神食粮没了!赵佑宁你有没有人性啊?知不知道我□□精神两空虚多久了??我不想生了!”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机发动的声音。
——
斯江和赵衍顺利入境,看到斯江三个大箱子,赵衍吃了一惊:“你带了这么多行李?来来来,我帮你。”
斯江也不想的,奈何顾西美陈东来他们不来波士顿心里有愧,光外孙的衣帽鞋袜就买了一大箱,花人民币总好过花美金,顾西美亲手做了三十片尿片,再三叮嘱斯江让斯南千万不要给宝宝用美国人那种尿不湿,男孩小鸡鸡捂坏了一辈子后悔都没用。斯江早过了与她科学论理的年龄,只点头全部收下,差也不差这点了。顾阿婆则是把去年给斯南佑宁织的羊绒衫羊毛衫帽子围巾塞了一个箱子。陈东来拿来不少吃的,大红肠月饼五香豆瓜子话梅果干……居然还有一包馕,被斯江无情退回,理由很简单:吃的过不了美国海关。陈东来悻悻然,转头又补了一个五百美金的小红包,真是拳拳父爱感天动地。程璎看不过眼,私下嘀咕:“你生日也没见你爷娘有什么表示。生日快乐都没一句的,从你小时候他们就一直偏心,没见过这样的爷娘,切。”今年斯江生日,顾西美和陈东来的确都没想起来,顾阿婆年前咳嗽懒得理会,拖到春节后成了肺炎,住院一周,就连斯江自己都忙忘了,晚上程璎和李宜芳还有朱敏几个叫她出去吃饭,吃完饭上了一个蛋糕,才想起来这回事。
两人推着行李车出来,赵佑宁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把后排座也用上才塞下了所有的行李。
赵佑宁先送赵衍去酒店,再载着斯江回家。
“你们的家也太好看了吧!!!”一下车斯江就赞不绝口,简直是她的梦中情屋。
佑宁和斯南去年年底买入了这栋很漂亮的木造小别墅,LOFT格局,两个卧室一点五个卫生间,加一个小阁楼,面积不大院子倒不小,好处是离两人的大学都很近。
姊妹重逢,斯南尖叫了几声,和斯江勉强隔着大肚子紧紧拥抱了两下,斯江推着她的肩膀十二分紧张:“别别别用力啊你,压到宝宝了。”
斯南托着肚子撞了她好几下,低头吆喝胎儿:“叫大阿姨,认清楚了啊。”
斯江笑得合不拢嘴,在她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
“他睡觉呢。啊啊啊,为什么我都当妈了啊——”斯南滚在斯江身上嗷嗷叫,“你看我肚子上,皮都皱了,丑死了,还有我胖了四十斤!你怎么还这么好看啊,我看上去像你阿姨了,嘤嘤嘤,我要哭,你们别挡着我。”
斯江想不到斯南说哭真的就哭了,一时间手足无措,看向赵佑宁。
赵佑宁无声口语:“临产焦虑。”
斯江又好笑又心疼,刚准备柔声安慰她,斯南叭叭叭已经开始自我安慰了:“不过听说一卸货就能轻二十斤?啊,我要跑步我要健身,赵佑宁,你必须三个月让我恢复如初,不然——”
“五千美金维修基金。”赵佑宁镇定地接上标准答案。
斯江一头雾水。
“维修□□。”赵佑宁笑着解释。
斯江很是钦佩:“不愧是你啊南南。”
絮絮叨叨了一个多小时,陈斯南压根没想起来护肤品和碟片,打着哈欠问斯江:“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房子,怎么样?你也来美国算了,咱们俩一起住,赵佑宁带着儿子住回剑桥镇公寓里去,多好。”
斯江哈哈大笑:“这主意好。”
——
赵佑宁带上门,敲了敲客房的门。
斯江还没睡。
“饿吗?”
“不饿,有酒吗?我想喝两杯,”斯江摸了摸脸,“要命哦,南南每次都能让我笑得脸僵掉。”
“威士忌喝吗?”
“多点冰块。”
厨房和餐厅小而美,胡桃木的圆餐桌上红白格子桌布,大肚靛蓝陶罐歪歪扭扭的,里插满了不同品种的花,姹紫嫣红一团锦簇。
斯江接过水晶酒杯,细细分辨:“杜鹃、玫瑰,郁金香,居然还有紫玉兰?”
“对,波士顿玉兰和樱花很多,四月份来的话,查尔斯河畔很美。”
“这是什么花?”
“紫丁香,斯南最喜欢的。”
斯江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眼睛热热的:“啊,真没想到,真开心啊,谢谢侬,赵佑宁,真的谢谢。你把南南照顾得很好。”
“是我要谢谢她,”佑宁弯了弯眼,“我读书住在剑桥镇好几年,从来没发现波士顿有这么多花,甚至都没有印象几月份有什么花。斯南来了没多久就什么都记得,看樱花,偷玉兰,种紫丁香,她人缘太好,朋友多,活动也多。”
斯江笑着摸了摸台布:“想起红房子了。”
“她昨天特地换上的,说来美国前你和外婆斯好拉着她去红房子西餐厅吃罗宋汤,怀旧一下。”
斯江在佑宁脸上看到了幸福的模样。真好。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佑宁的胸肌,笑着调侃:“啧啧,侬现在卖相哈赞,健身房锻炼过了?前年回上海还是斯文秀才款,今天看上去像运动健将,不看脸光看身材我都不敢认。”
赵佑宁也笑了:“带宝宝没点体力不行的,练了八个月,上个月体脂到13%,南南说不许再往下降了。”
“她绝对不是担心你身材好了会招蜂惹蝶,纯粹就是嫉妒你,”斯江哈哈笑,“以前景生在门框上做五十个引体向上,她是一定要跟着做二十个的。上体育课她也是班上唯一背越式的女生,反正这辈子她不能输。”
赵佑宁顿了顿:“景生——算是过去了伐?”
斯江笑着轻叹:“过不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了,现在已经不想着要过去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万春街都拆掉了,再过不去也就这样了。”
佑宁明白她的意思,拒绝那种“你看开些让事情过去吧”的好意很难,放弃自我开导更难,而承认自己过不去需要极大的勇气。他点点头岔开话题:“你爸妈怎么样?还好吗?”虽然已经结了婚,赵佑宁很少称呼顾西美陈东来为爷娘,斯南有火气和怨气,他不能忽略她的感受去跟他们亲亲热热一家人,同样他也不需要斯南称呼他父母为爸妈或者公婆。陈斯南接到赵衍的问候电话,客客气气“谢谢赵老师”已经很给面子。吴熙去年来了两次,一次来买房另一次还是买房,她住在酒店里,一起吃饭的时候给了斯南一张两千美金的支票。斯南客客气气地“谢谢吴老师。”老师这个称谓好,既符合他们两个人的实际职业,也符合陈斯南客套疏远的本意。
斯江提起父母,露出了一丝微妙的惊骇神情:“覅太好。”好到吓色宁,这一年她拢共只跟父母吃过两顿饭,一顿年夜饭,一顿顾阿婆生日饭。她从未见过中老年人恩爱肉麻至此,眼神里不是扯着丝,简直是盘丝洞,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要生偷针眼。只这么想了一想,斯江都没忍住捋了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爸妈现在怎么样?我看你爸身体还是蛮好的。”
赵佑宁的表情一言难尽:“我妈去年离婚了,我爸就去了趟奥地利,说要把康家桥拆迁款的一半给她。”
斯江怔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苦笑道:“难道上一辈人现在流行复婚?”
“不过他没能见着我妈,”佑宁把车厘子和蓝莓装好盘推到斯江手边,“我妈来波士顿了。她说不要姓赵的一分钱,她也不缺钱,前夫是过错方,奥地利的离婚赔偿金额很可观。”
斯江顿了顿:“听上去你妈状态好像还行?”
“是还行,她还懊恼没有入德国籍呢,”赵佑宁笑着让她吃点水果,“她说如果按照德国法律规定,只要她不再婚没工作,前夫就必须一直赡养着她。搞得南南说要是她跟我离了婚,我必须得按德国法律那样给她打钱。”
斯江哈哈大笑:“是我家陈斯南的口气,这家伙!”
楼上突然传来陈斯南的吼声。
“我羊水破了!赵佑宁!”
第533章
一上车,斯南就捧着肚子给自己的产科医生打电话。
斯江比她还紧张,又不敢表现出来,揪着座椅上垫着的浴巾一角的手背上冒出了青筋,眼睛盯着斯南的肚子。五月底的波士顿夜里只有十几度,出门的时候赵佑宁还提醒她加一件外套,这会儿斯江却感觉得到鬓角上的汗珠一粒粒往外冒。
斯南侧头夹着手机,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斯江的汗:“你怕什么?货在我肚子里,又不在你肚子里。”
手机里传出一个温和的中年女性的问好声。
“格蕾丝医生,我是陈斯南,很抱歉半夜骚扰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要卸货了。一个坏消息:我漏了,不是尿。”斯南的语速极快,斯江像在听饶舌歌手说唱。
格蕾丝医生哈哈大笑起来:“很高兴你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宝贵的幽默感。放心,我马上去医院,现在羊水还在流吗?”
“好消息是现在没在流了,坏消息是可能流完了?但我感觉没流多少,可能流了八百或一千毫升?哈哈哈哈。我一共有多少毫升的羊水?”
斯江摸了摸垫着的浴巾,羊水貌似的确没再流了。
“亲爱的南,放松一点,别担心,你所有的检查都很正常——”
“不担心,我没有紧张,我只是感谢上帝,终于终于终于可以卸货了,”斯南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嘴里冒出一句上海话,“册那,小赤佬侬轻点!”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用中文问候我肚子里的小宝贝呢,放心,我没有自己开车,我丈夫在开车,是的,The mini handsome guy,现在他知道你是怎么形容他的了。不,亲爱的格蕾丝医生,你没机会挽回你在他心目中高大的形象了。哈哈哈。”
赵佑宁笑着反驳:“格蕾丝医生的形象依然完美无缺,永远。”
“他在讨好你,你听见了吗?是的,我姐姐已经来了,就在我身边,她看上去比我还紧张。感谢上帝已经有三秒没痛感——你知道的,格蕾丝医生,我是在中国新疆的铁路线上出生的,在火车车厢里,没有产房没有空调没有医生护士没有任何消毒器械,铁皮车厢外刮着十级大风,没有比我更倒霉的胎儿了,但我遇到了很好的人们,所以我既倒霉又幸运,看,我经历过最糟糕的时刻,当然不会紧张,该死的,是的,我很紧张,对不起,格蕾丝医生,我马上停止啰嗦,你快来医院救我,求你,马上,立刻。啊,我不想我儿子出生在汽车后座上——”
斯江哭笑不得地接过手机:“你脑子里乱七八糟都在想什么呢?”
斯南嘴瘪了瘪:“阿姐?”
“嗯。”斯江搂住她。
“哈色宁哦(吓死了),”斯南努力靠紧一点斯江,“我哪能要当妈了……”
“侬已经是妈妈了好伐,怀孕十个号头(月)难道勿算?”
斯南沉默了几秒,突然冒出一句:“阿拉姆妈太塞古了,顾西美同志太惨了。”
“欸?”斯江侧过脸庞看肩头上的妹妹,却只看到毛茸茸的发顶心。
“我在医院产检过后才知道,以前简直不是人。我在上海去过一次妇科,觉得自己像个牲口一样,毫无尊严,没有任何身为‘人类’的尊严。真的,你体检过吧?我以前大学里的同事说得还要恐怖,妇检的时候,突然帘子哗啦啦被拉开,一堆实习生进来看,谁管你同意不同意,问都没人问一声的,医生把你当成教学课件指指点点。姆妈在火车上生我的时候还要恐怖吧,太吓人了,难怪她后来这么变态,她居然还敢生陈斯好,我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