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南猛地坐正了一脸严肃地告诫斯江:“你一定要来美国生小孩,我陪你生。”
斯江哭笑不得:“好好好。”
“但哪怕这样,我也不能原谅顾西美。”
“好的,不原谅。”
“不放下,不遗忘,不原谅。”
“嗯,没放下,没忘,没原谅。”
“还挺押韵的呢——啊哟,这个小赤佬,侬做撒?我骂侬外婆,侬犯啥毛腔?!”斯南高高抡起巴掌,轻轻落下,嘴角带着笑。
斯江不禁也笑了,真好,在斯南身上,她也看到了幸福的模样。
——
半夜就诊,医院里依然有一种平和的安定人心的力量,面带微笑的护士和医生,低声细语的商讨,和斯南轻轻拥抱的格蕾丝医生是一位矮小娇俏的医生,和电话里的声音完全对不上号。斯江切身感受到了斯南所说的差别,至少她心不慌也不烦躁。
赵佑宁出来问:“要不你进产房陪南南?”
斯江吓了一跳:“家属可以进吗?”
“可以进一个,美国的医生不太会给产妇剖腹产,得自己熬。顺产前期会给止痛,后期就只能疼过去,有我们在南南会好很多。”
斯江思忖了片刻,笑着摇头:“南南应该更想你陪着——她急了恐怕会掐你打你,你忍着点。”
赵佑宁笑得眼睛弯弯,连连点头:“谢谢阿姐。”
这是赵佑宁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斯江回味了一下,也笑了。
斯南生命里最亲密的人不再是自己这个阿姐了,斯江看着玻璃窗内的赵佑宁小心翼翼地穿上隔离服和鞋套,又认真地戴上帽子和口罩,心中突然涌上一丝酸涩,脑海里闪过小时候去沙井子的片段,还是小小婴儿的斯南被忘在了教室里,睡着了的斯南宝宝紧紧捏着姐姐的手指不放,还是小学生的斯南很认真地写信宣布她将来一定要嫁给景生表哥,还有小小的她离家出走,从沙井子到阿克苏到乌鲁木齐到上海,放在好莱坞能拍成大片,恐怕不行,因为缺一个一路克服困难险阻找到小女孩的白人英雄男主角。斯南从来没有需要过英雄,她自己就是英雄,她无所畏惧,抓得住一切机会,也舍得放弃一切机会,高考,留校,离职,留学,结婚,生子,在爷娘眼里,斯南好像总是很容易就得到一切,但斯江知道斯南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有多努力地朝着目标奔跑,她生命里最亲密的人也许从来不是阿姐阿弟,而是景生。
她执着地守护着少年时的梦想,哪怕这个梦想不再属于她私有,永远坦荡、赤诚、热烈。
她的金子一样的阿妹,就要生宝宝了。
赵佑宁转过身对着斯江挥挥手。
斯江忍着泪对他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学外婆一样十指交叉贴近心口,闭上眼默默祈祷,请上帝保佑斯南生产顺利母子平安,奉耶稣的名,阿门。
四个半小时后,在陈斯南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中,赵顾同学算很给姆妈面子,顺利落地,六斤八两,哇啦哇啦哭得震天响,陈斯南斜着眼看了一眼:“算侬识相!哼,痛色老娘了。”
单人病房里,赵佑宁举着摄像机喜笑颜开地招呼斯江:“大姨娘,快来看看阿拉赵顾同学。”
“伊喉咙哈响!”斯江感叹了一句,抬起眼,“小囡叫啥?”
“赵顾。”
斯江握住斯南的手:“侬感觉好伐?”
“好得勿得了,能吃下九头牛。”
“再加两只老虎?”斯江笑着摸了摸斯南濡湿的鬓角,“陈斯南大英雄,侬真了勿起!”
“没痛上一天一夜再挨一刀,运道还勿错,”斯南也笑了,“我取的名字,赵佑宁也喜欢。”
“谢谢侬。”斯江扭头真心实意道谢。
赵佑宁专心拍斯南:“谢᭙ꪶ撒?南南做主是应该的,叫顾赵都没问题。”
斯南笑呛了,咳了两声,抬起手挥了挥:“覅拍我,难看色了,拍赵顾去。”
“伊没侬好看。”
“侬再烦!”
赵佑宁悻悻地转过摄像头:“宝宝睡着了有什么好拍的。”
“他在我肚子里睡着了,你拍我肚子起伏都能拍二十分钟呢,现在现货就在你眼门前,随便你拍多久。我没那么脆弱要你时时刻刻把我放在第一位好伐?”斯南白了他一眼。
斯江没看到白眼,只看到甜蜜。
赵衍上午十点多来的,赵顾已经吃过三顿睡第四觉了。斯南还在睡,都是赵佑宁在护士的教导下亲自喂奶换尿片,看得出练习过很多次。斯江不敢上手,举着摄像机拍到没电。
“宝宝怎么吃奶瓶的?”赵衍在病房外低声问。
“嗯,我们不打算母乳喂养。”赵佑宁淡淡地答。
“奶粉有什么营养,火气又大,母乳能保护小孩六个月内不生病呢,”赵衍皱起眉头,“小孩又不是小陈一个人的,你也应该尽到做爸爸的责任,为了小孩好,劝劝她,当了妈就不能太自私,肯定小孩最重要——”
“我们家陈斯南最重要,”赵佑宁打断了父亲的唠叨,“然后我和陈斯南的夫妻关系排第二重要,然后我排第三,赵顾排最后一位。斯南不需要为孩子牺牲任何东西,因为你说得对,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我是赵顾的爸爸,我先要保证斯南下周就能回到学校毕业论文答辩,保证她能继续读博士。”
“像你和我妈那样为了我好的‘不自私’,我们不需要,也做不到,”赵佑宁顿了顿,“当然,你要是坚持你来母乳喂养,我们也会很感谢。”
赵衍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撒?我???”
被推开的病房门口,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斯江斯南姐妹俩和赵佑宁父子俩打了个毫无准备的照面。
斯南探头朝丈夫身后的“公公”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奶,侬有伐?”
没就覅废话呀。
——
住了两天医院,陈斯南就出院了,这美国速度让斯江震惊不已,下午家里就迎来了第一批访客。斯南的导师菲比教授带来了她的女儿。
“Nan,很抱歉打扰你,这是我的女儿卡萝儿,她看过你发表的几篇论文,非常喜欢你的观点,一定要跟我来认识你,她也在H大。”
卡萝儿送上一束鲜花和一个蛋糕:“很抱歉我不请自来,这是我自己做的奶酪蛋糕,希望你喜欢。”
“欢迎,我见过你无数次——”斯南笑着接过蛋糕,“在你母亲的办公桌上的相框里,不过照片里的你还是个小女孩,哇哦,我们中国有句俗语:女大十八变。菲比教授,你从来没告诉我们你的女儿这么美,为什么?”
菲比教授耸了耸肩:“赞美她的外表会导致人们忽略她的内在?”
斯江接过鲜花:“也许我们会忽略人们是否忽略我们的内在?”
卡萝儿大喜:“就是!我现在就想说,对不起,南,你的姐姐真美。”
斯南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这句话我从出生开始就听过无数次了。她也是。”
蛋糕的确很好吃,宾主尽欢。
斯江在厨房里收拾残局,赵佑宁给赵顾换尿片洗屁屁,突然躺在沙发上的斯南“嗷”了一嗓子,猛然惊坐起。
“卡萝儿,H大的卡萝儿——那个卡萝儿会不会就是菲比的女儿卡萝儿?!”
第534章
华盛顿飞往曼谷的航班还有三十分钟登机,斯江已经上了第四次洗手间。脑血管像雾化了一样,现实世界被隔绝在结界外,朦朦胧胧地不真切。大脑明明在飞速运转,却又呈现出了电脑宕机的反应。血管内血液温度明显过高,奔腾似肉眼可见,心口有一团烈火,足以溶金。
卡萝儿给的照片隔着衬衫口袋紧贴着她胸口,哪怕斯江的眼神只是从镜子里落到那上头,眼泪都会控制不住地留下来。
手机又震动起来,斯江毫无形象地擤了擤鼻子才接听。
江南绝望地问:“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啊,侬到底啥辰光回上海?”
“三到十天,最多两周。”
“好好好,总算有了盼头,陈小姐,请侬想一想黄浦江边的敏敏啊,伊已经帮侬开了五百廿只会议,”江南叹了口气,文学青年附体,“你去找你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爱人,但是你陈斯江也是我们不可缺少的人——”
朱敏抢过了话筒:“覅睬伊,侬去办侬额事体,放心,天不会塌。”
斯江默了一默:“谢谢。”
得伙伴如此,大幸。
朱敏也顿了顿,斩钉截铁地直言:“陈斯江,有一句话你听不听我一定要说,无论你跟你男人以前的感情多好,无论他现在什么状况,你都没有义务付出后半生去奉献,你不要被道德绑架,也不要被情感绑架。噶许多年过去了,人都会变。无论如何你先要自己过得好,”
说完朱敏一哂,“我们外人说这些都是屁话,反正不说我心里不安定。”
斯江嘴角翘了翘:“谢谢敏敏。”
江南哼起了小曲:“只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付出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斯江看向窗外停机坪上的一架架飞机,夜色中飞机起起落落,有旅人,有归客,落地玻璃窗上反射着候机厅的灯光,包裹着她的影子,像一幅画。
只是她陈斯江,从未为她所爱的人付出一生,一直为景生付出的,是斯南。她义气,她勇敢,她无所畏惧,她是真的勇士。
第二天下午,在多哈转机的两个半小时里,斯南的夺命Call又追来。
“你这次要是找不到顾景生,我会立刻飞去泰国。”
“我找得到。”
“你要是找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别管什么破时差。”
“好。”
“你要把阿哥接回上海,侬保证过额。”
“吾保证。”
“陈斯江——”
“南南,对勿起,来勿及参加侬额毕业典礼。恭喜侬呀,”斯江抬头查看大屏幕,“要登机了,落地曼谷了给你打电话。”
刚挂机,一条短信进来,不知道是谁给她缴纳了五千元话费。
也许是朱敏,也许是程璎,也许是斯南,也许是小舅妈,反正一定是站在她身后的人。
第三天早晨,在曼谷海关入境的时候,纵使眼前的海关工作人员满脸微笑,斯江仍然不由自主地紧张。
她的旅游签证是斯南找黄牛代办的,从波士顿飞去华盛顿面签,黄牛也是上海人,精明利落,接机送酒店第二天送到使馆门口,资料交给她,让她一切放心,旅游签签不出会退签证费和中介费。门口熙熙攘攘,她挤在人群中,幸运无比地被保安排在了第一个。使馆签证官翻了翻资料,随意问她计划去哪些地方,斯江报了一连串热门景点,签证官笑了起来,爽快地给她盖了章中介都说她运气太好,最近第三国旅游签卡得很严。反着戴棒球帽挂着一身blingbling装饰品的男生嚼着口香糖笑:“阿姐侬之前有点勿相信阿拉是伐?实话港,签证官噻是阿拉额宁,绝对没问题额,三千块洋钿,伊拉两千,阿拉一千,侬想会得有啥问题?”斯江说着谢谢,心里却突然冒出一点不适,自己已经是“阿姐”了吗?
思绪飞转,窗口里的海关官员笑嘻嘻地看着斯江,并无其他言语动作。
斯江怔了怔,想起斯南的交待,吸了口气,伸手把护照套夹层里的二十美金展示给对方看。
“萨瓦迪卡,Welcome to Thailand.”窗口里的笑容真诚了许多热情了许多。
斯江看了看表,波士顿应该是晚上九点不到,电话很快被接通,婴儿的啼哭声骤然冲散了23个小时长途飞行的疲惫和紧张。
“赵顾同学这是召唤照顾了?”
斯南笑了:“看来你不怎么吃力,还有力气开玩笑。”
“到曼谷了,顺利入关,廿美金没逃忒。”
“——侬紧张伐?”斯南深深吸了口气,“吾哈紧张,烦死了,我就该跟你一起去的,反正论文过了,毕业典礼不参加也无所谓的。”
“你还在月子里呢好伐?要在万春街,阿娘和阿婆门都不会让你出,床都不会让你下,不许洗头洗澡。”斯江笑出声来,笑声都是紧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