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南红所在的服装表演队正式成立了,十二个小姑娘七个小伙子全部来自纽扣厂雨衣厂等工厂车间,万里长征总算踏出了第一步,她却更加焦头烂额。先是她万般不舍地拿出自己珍藏的国外杂志,明明是为了普及时装和模特概念,却被不少人暗中向上反映有传播黄色内容的嫌疑,女模特露肩露胸露大腿,还有只穿两片薄薄的小布的,容易带坏年轻人,给社会造成不良影响。局里都来了干部找她谈话,一谈就是一下午,一个礼拜要谈两次。
南红甩脸色给张经理,说自己不想干了。张经理急得开了好几次会,再三强调要改革要开放要解放思想,有什么意见当面提,不能拖后腿使绊子,更不能扣帽子搞举报。如此这般折腾到十二月底才消停。却又有表演队的几个年轻人来找南红说要走人,原来表演队没有独立编制,这些孩子从厂里出来都算业余的,工资还是四十五,没了加班费和奖金,表演一场只能拿一块五的补贴,还被家里爷娘说成不务正业,他们自己心里也总别扭着,总觉得时装表演是不正当的工作,有点抬不起头来,加上每天八小时的培训枯燥又辛苦,没完没了地站,没完没了地走,培训场所也不固定,筹办到现在三个月已经挪了三次窝,他们觉得没意思,想回纽扣厂雨伞厂继续做工人,也有女孩想回去一边上班一边自学,来年要考上海外国语大学。
南红好不容易才选出来这么几光人,只能咬着牙给她们做思想工作。
“怎么不正当了?我们身上可背负着整个服装公司的希望呢。”幸亏南红耳濡目染了棉纺厂党委书记妇联主任工会主席的那套:“你们知道现在公司库存的面料有多少?光格子布条子布就有六十万。”
年轻人们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南红喝了一口加了冰糖的菊花枸杞茶,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这些面料,要设计成老百姓喜欢的款式,好看又好穿,才能变成钱,才能保障到公司三万多职工的工资和奖金。怎么卖?嘴皮子上下一嗑就有人来买?想得美哟,做梦。”
她柔柔嗲嗲的声音突然甩出这么凶凶的一句,年轻人们笑作一团。
“只有我们表演队的演员们先穿上,自信大方地展示出这些款式最美的一面给经销商们看,他们才会被打动,才会下订单。你们想一想,年初五的内部演出,全国的经销商都会来看你们演出,你们就是公司的财神啊,是不是责任重大?谁还能比阿拉更正当更重要?”
年轻人们不由得纷纷点头称是。
“你们再想想,已经辛苦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现在退出,白辛苦了呀,到时候给公司做出大贡献的没你,气伐?回去了还要被人说闲话,是不是做得不好不合格才回去的?工厂里的人有不说闲话的人伐?”
年轻人们哄笑起来:“没!”
如此这般,终于安定了军心。南红把自己做的计划书扔给张经理:“老张你看着办啊,反正一场只给一块五肯定不行,小鬼们班车也没,公交车票每天都要自己出铜钿,公司必须报销啊。还有,我们表演完要是推销不出去,没话说,但要是帮公司卖出货了,得给孩子们发奖金,发多少你们领导看着办,必须有这个名目。”
张经理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又去开会。总算在年底敲定了新条例。
——
这时候的阿克苏,却已经大起大落了几次。期间已经经历了一千三百多知青绝食一百小时,去乌鲁木齐的路上卡车翻车导致三名上海知青死亡,十二月十一日,阿克苏地委发布232号文件,给所有上海知青签发户口。
顾西美和陈᭙ꪶ东来再三商量,决定办好户口转移手续先带着斯南返沪。二十三号她才办好手续,教育系统二十四号给她办了人事关系转移,至于回上海怎么落实工作,西美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赶着收拾行李,又去邮局寄了好几箱衣物。不料二十六日,沈勇、朱广茂和这次知青返城活动的领头人欧阳等人被捕。曹静芝和孟沁把三个孩子托了过来,请西美帮忙带他们回上海。
第90章
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背着比他们人还高的大包,眼巴巴地站成一排,大概在连队被姆妈教训过一顿了,嘴里喊着眼泪流着,就是不敢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孟沁和曹静芝头也不回地走了。
西美捏着两个信封,深觉责任重大,这责任她不想背,又不得不背,赶鸭子上架,她说不出“不”字,说了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十几年的战斗友谊付诸流水,她没法做人了。
斯南倒是很高兴,一路有伴了,想到那时一个人从上海回阿克苏的漫长旅途,实在太没劲了。为了振奋返城小分队的士气,斯南抱住沈星星:“星星阿姐,侬覅哭,阿拉一道回上海,侬就能看到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阿舅啦。”
沈星星哇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吾爸爸是好人,为啥要捉走伊?顾阿姨,为啥呀?”
顾西美无言以对,只能弯腰替她把大包拿下来:“没事的,你爸爸,还有宁宁爸爸都会没事的,你们别担心啊。先跟阿姨回上海。星星你和哥哥先去外公外婆家住,宁宁是去阿爷屋里对伐?”
沈青平和朱镇宁抽泣着默默点头。
沈星星在顾西美怀里摇头:“吾勿想去外公屋里,舅妈伊拉勿欢喜我们,表哥表姐老是笑话阿拉是新疆宁。”
顾西美叹了口气,市里的上海人看不上嘉定这些郊区的人,嘉定人又看不上她们这些“新疆人”,真不知道谁又比谁更高贵。
“那你就骂回去,不行还可以揍她们。”斯南赶紧传授经验:“我和我姐都碰到过,我姐会撒他们一脸蜂窝煤的煤灰,还用马桶刷追着打。打几次他们就不敢喊小新疆了。”
沈青平从悲伤和慌张中拔了出来,转移了注意力:“斯江?斯江会打人?用马桶刷子?”不可能啊,不过好像她小时候帮他出头的时候也蛮凶的。
斯南煞有其事地点头:“当然!我姐也会生气的呀,她发起脾气来很可怕的,好几天都不理我,和我姆妈一模一样,啧啧啧。板着脸,这样,这样——”她示范了一圈:“就当我是空气,仰着头走起路来像孔雀,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能直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似的,吓人哦。”
朱镇宁也收了眼泪:“我不信。你就喜欢瞎编。”
“不信拉倒,切。”斯南有点心虚地叮嘱他们:“你们要是见到我姐不许说是我说的啊。她可要面子了。”
顾西美绞了毛巾让三个小的去洗脸洗手,准备随便下点面条应付一顿,想来想去,又去办公室打个电话给陈东来说这天降的大任。
陈东来唏嘘了一番局势,犹豫了片刻后说:“倒不是不能帮这个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帮了倒忙。”
“什么意思?”
“要有小孩在身边,孟沁和曹静芝肯定不会胡来,总要顾着孩子吧,她们现在这样是要豁出去啊。”陈东来压低了声音:“现在232文件下来了,大家都忙着回去,她们再闹也没用的。谁还能陪着再绝食一次?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都是朋友,你就不该任由她们去闹,好好劝一劝,把孩子们送回去,让她们自己带着孩子先回上海,安顿好了哪怕大人再回来都不迟。有消息说欧阳他们这批人现在不会有事的,风头上,上面也要顾忌一下,最少也得一年半载才出结果。”
西美心底就有点不舒服:“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我任由她们去闹,我能怎么地?真是的,现在小孩都在我身边了,我再送回去她们会怎么想,还不就是怕麻烦要撇清嘛。沈勇和朱广茂他们也是为了阿拉上海知青才进去的,我们户口能迁回去都靠他们拼了命,怎么,他们洒热血抛头颅坐牢吃苦,我连他们的孩子都不肯照顾,还是人吗?这怎么开得了口,我做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是要说服陈冬来让他支持自己鼓励自己一下,还是要说服自己。
“那你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从阿克苏要去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回上海,还要把他们送到亲戚家?路上要哪个丢了或者出点事,算谁的?你总要上厕所吧?不可能把四个孩子拴在你裤腰带上。”陈东来眉间拧出一个川字:“这是要面子的时候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事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西美沉默了片刻:“要真的万一出什么事,也只能认了。”
两夫妻你一句我一句,最终不欢而散。
办公室里梁主任叹了口气:“顾老师真的要走啊,唉。”旁边的陈校长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了桌上:“能走的谁不想走?像我们这种走不了的没办法,认命了,剩下的学生总要继续上课的。”
这次风波后,在学校当老师的知青走了一大半,学生也走了许多,陈校长和梁主任郁闷之极。西美有点无颜面对他们,嗫嚅了片刻,红着眼圈鞠了一躬:“对勿起!”
梁主任摆摆手:“一路当心,保持联系啊。”大家心里都有数,这能怪谁呢,肯定不能怪要回去的知青,十几二十年来太不容易了,太苦了。他要不是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要不是上海爷娘屋里实在住不下,要不是家里兄弟姊妹亲眷们是那种口气,无论如何也至少会把孩子们送回去的。他好歹勉强算是个文化人,实在拉不下脸面硬挤进去。像顾西美这样家里人盼着她回去的,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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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西美和陈东来为此闹得不甚愉快,但她其实是听进去他那些话的,思前想后了一夜,她第二天一早就去妇联找孟沁,没想到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孟沁已经被停了职,和其他一些闹事的知青骨干们被集中到了县城地委大楼里,接受中央工作组的调查。她再回连队找曹静芝,却见宿舍里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老战友们也怕夜长梦多,全在打包和变卖家产,操场上堆了无数旧家具、自行车,还有旧的电视机收音机缝纫机锅碗瓢盆什么的,像个小型的巴扎,附近不少维族汉族的老百姓都来捡便宜。卖东西的激动到语无伦次,几乎不管什么价格只要能有人要就成交。
不少人见到西美,喜笑颜开地和她打招呼,又问她火车票买了哪一天的,听她说还没买票,都催着她赶紧,说有两万多人要赶着回去,现在能买到的票都已经是一月底的了。西美吓了一跳,没想到回去也这么难,她到了沈勇家,却没人应门,好不容易找了个熟人打听,才知道曹静芝也去了县城,和一些家属在想办法向工作组申诉,要求释放被捕的知青。
西美茫然无措地在一堆旧货中穿行,耳边是各种喜气洋洋的憧憬和一声声的“拿走、卖了。”宿舍门口的拖拉机、三轮车上堆着本地人的意外收获,对面幼儿园墙上那四块“团结严肃紧张活泼”的大牌子依然还挂着,另一边的标语已换成了“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冬日的太阳有点苍白,日光下的浮尘连绵不绝地掠过,不远处的防□□在风中簌簌,极目远眺,隐隐能看到天山山顶的皑皑白雪。
西美慢慢地往镇上走,偶尔回头,好像看见自己的青春随风而去。当年她昏了头,一分钟一分钱就迁出户口跑来做了新疆兵团人,十几年过去,她终于能把斯江斯南斯好的户口一起迁回去了,江南好,人人尽说江南好,未老梦还乡,还乡已断肠。有那么一刹,她心里空空的,并没有多欢喜,也没有多感慨,空荡荡的,什么滋味也说不出。突然想起她宿舍后的鸡窝里还有一群鸡和鸭,西美犹豫了一下,如果买不到一月份的火车,赶不回上海过春节,那些鸡鸭是杀了吃掉呢,还是送给梁师母做个人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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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陈东来通过局里给她买到了一月二十八号的火车票,正好赶回上海过年,四个孩子只能上了车再说。那窝鸡鸭大难不死,搬去了梁师母家。
得知姆妈和斯南要回来,斯江高兴坏了,全家人都高兴得很,顾阿婆又和陈阿娘商量怎么住,敲定了西美带着斯好睡陈家阁楼,斯南就和斯江一起跟外婆睡,只是说起陈东来回不了,两个小脚老太私下里流着眼泪唠叨半天,怨谁都不合适,只能怨社会怨年份不好,又担心他们两口子不知道要分开多少年才能团聚,算起来陈东来离退休还有十几年。十几年呐,斯江都该结婚了,转头老太太们又可怜起三个孩子来,斯江不说了,从小没和爷娘在一起过,斯南也苦,好歹是跟着爷娘长大的,以后一年见得上一回就不容易了,最可怜的是斯好,这爸爸,只能是传说中的爸爸了,不知道见面了认不认得。
说起小宁,不免又各自跳跃到其他孙辈身上。陈阿娘担心陈斯军考不上高中只能去做个普工,又骂钱桂华不安分守己,弄得好好的一个家鸡飞狗跳,当然自己生的儿子也要轻轻带上两句,脾气不好,骂几句就好的事非要上手打人。顾阿婆便也说赵彦鸿一心钻进钱眼里,丢下金饭碗去跑船,老婆孩子都不管,去了汕头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多月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只怕男人有钱就变坏,可怜了她家南红,又要拼命上班,又要抽空照顾三个儿子,说起三个外孙更可怜,每个礼拜来万春街,像一个礼拜没吃饱过似的,白饭要吃三大碗,家里烧饭要烧两趟才够吃。陈阿娘附和道,复兴岛乡下头呀,养小宁老随便格。
于是一起比惨痛苦减半,两个老太太因为占领陈斯好小朋友引发的嫌隙又镶了金,越发牢固起来,甚至商量起大年夜一起吃年夜饭这种“不可能的任务”来。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号,小年夜前一天,西美带着四个孩子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万春街。
第91章
沈星星坐在顾家客堂间里,双腿并拢,目不斜视,从公交车站走过来吹了一路的冷风,吹不凉她暖烘烘热乎乎的心,她努力不去看旁边帮顾阿姨收拾行李的顾景生,脑子里却绷紧了一根橡皮筋,那边发出的些微声音和动作都自动反射到她眼皮下和耳朵里。她垂下眼,暖和又耐脏的暗花老棉袄的铁锈红色猛地撞进眼里,像手上的冻疮那么腻腥讨嫌,黑色的棉裤坐了五天火车后皱巴巴的,像腌过的咸菜,深红棉鞋上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泥印子,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席卷而来,她的脸腾地烧红了,差点哭了出来。
沈青平和朱镇宁一样十分局促,他们偷眼觑着斯江,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斯江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她不像他们认识的其他女生一到冬天就跟个球似的,她穿一件很贴身的大红色呢绒大衣,没戴袖套,里面露出纯白色毛衣的高领子。谁冬天会穿白色的毛衣?!沈青平仔细看了好几眼,确认真的是纯白色,不是奶白色也不是米黄色。她两腮也没有被风吹皴的红地图,依旧白得发光,走起路来像在跳舞,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马尾辫一抖一抖的,特别轻盈优美。斯南说得没错,斯江像孔雀,不过是不骄傲的孔雀,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特别认真诚恳,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笑。她一边冲着乐口福,一边笑盈盈地问他们坐火车辛苦不辛苦,过风口晃得厉害不厉害,在火车上吃了什么现在饿不饿。沈青平心里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们,比嘉定外公家里那些随口问一句脸上却写着嫌弃的长辈们真心几百倍。
斯江搅匀乐口福,拿了脸盆两条新毛巾招呼沈星星她们:“星星,来,我们下去到灶披间外头洗手洗脸,平平哥哥,麻烦你帮我拎一下热水瓶好伐?”
沈青平蹭地站了起来:“好!我来拿!”声音大得旁边的景生和斯南都看了过来。
“你也下去洗个手。”景生把往自己身后藏的斯南拎了出来:“阿奶买了栗子蛋糕和掼奶油,不洗手没得吃。”
斯南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大队伍下楼。顾西美笑着从包里掏出一条藏青的纯羊毛平针围巾递给景生:“嬢嬢没赶上你生日,送晚了,不过现在还能戴个把月,南南也有出力,这一小块是她织的,有点不平,别嫌弃啊。”
景生捧着毛茸茸暖洋洋的围巾,轻轻说了声谢谢。
西美又拿出一条大红色展开来:“斯江信里说她姨娘送给她件红大衣,我就给她也织了一条,你看看颜色是不是一样,好像她那件大衣红得更正一点?”
景生仔细看了看:“差不多一样红,好看。”
斯南带着沈青平和朱镇宁上来,看见围巾赶紧表功:“大表哥,这围巾是我织给你的,你喜不喜欢?”
西美赏了她个毛栗子:“陈斯南你才织了几针?还漏了两针,又不让我拆了重弄,歪七扭八的丑死了,好意思说是你织的?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斯南踮着脚尖把围巾往景生脖子上甩:“就是我送的!主意是我出的,毛线是我选的,我还动手织了,我怎么不好意思啊,大表哥,你低一点再低一点,我替你系上。”
景生不得已弯腰任由她摆布,见她耳朵上挂着一串冻疮,就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戴帽子?冻疮痒不痒?涂蛤蜊油了没?”
斯南眯起眼笑:“痒死了,我手上也生了四个,你摸摸,好玩得很,这个滑溜溜的,这个结了疤我还舍不得抠掉,别别别,你不许抠!我留了好几天的——嗷嗷嗷,我的疤我的疤!大表哥你太坏了!”
看着斯南吊在景生身上撒野,捧着热热的乐口福的沈青平和朱镇宁,不约而同地把袖子扯下来一点,挡住手上的冻疮,也只有斯南才会以生冻疮为荣了。
“咦,你姐和星星呢?”西美看看门口。
“斯江带星星去公共厕所了。”
“草纸拿了伐?”
斯南这才一拍脑袋:“啊啊啊,说好我上来拿草纸送过去的,我忘了!大表哥你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去没劲得来。”
“十三点,景生是男小伟,陪你们三个女小宁上厕所算撒名堂经?”西美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快点送过去,这么冷的天,屁股吹到风要着凉的。”
斯南不情不愿地翻出一沓草纸来:“才不会呢,我们学校厕所蹲坑里那么大的风呼呼地响,我屁股吹半天,小妹妹都吹麻了也没着过凉。”
沈青平和朱镇宁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低头喝乐口福,努力避免想到学校那长长的一条蹲坑和什么什么。
西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大吼了一声:“陈斯南!”
斯南早一溜烟地下了楼哼着歌扬长而去:“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
——
在三个娃的明示暗示和怂恿哀求下,斯江斯南齐齐请求姆妈留他们在家住一晚。下午北武和善让回来,也赞成孩子们再聚一夜。善让去打了个电话,说善礼第二天能开车过来送西美,西美推辞了几番,盛情难却下只好答应了,便从行李里翻出一件原本要给北武的羊毛衫来给善让,说是送给善礼的。善让心里有数,笑眯眯地收了,打算明天直接当面昧下来物归原主。
顾阿婆一听善礼不回南京过年,就坚持让他来家里吃年夜饭。善让直说好。到了晚上,西美抱了斯好回来吃饭。顾东文收拾好店里,贴上年初五开张的红纸,也早早地回了家。北武给南红打了两次电话才联系上,南红却说要忙到年三十才得空,约好年初二把儿子们送来万春街跟斯江她们一起玩,便匆匆挂了电话。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晚饭,顾阿婆和善让逗斯好玩,东文和北武去陈家借行军床和被褥。西美让斯江把上学期的成绩单拿来看,见老师的评语和往年一样还是优点一堆,结尾照旧是提醒她要避免粗心大意,貌似多了一句“力求全面发展不要偏科”。
“你们年级数学平均分多少?”
“90。”斯江低下头轻声回答。
旁边在看书的景生突然站了起来,邀请沈青平他们几个去阁楼玩,斯南犹豫着不肯动,被景生直接拖上去了。
西美见孩子们都走了,便皱了皱眉:“那你这次数学怎么只考了92?”
“我——我太粗心了。”
“丢的8分丢在哪里?计算有错误?还是什么概念没弄明白?”
斯江翻出错题本:“有道计算题,乘号我看成加号了,扣了两分,还有个多选题我漏了一个答案,这次应用题我错了一道。”她声音越来越轻,心里忐忑不安。
西美拿过错题本,翻了几页:“那个康家桥的男小伟,叫宁宁的,这次年级第几名?”
“第一。”斯江咬了咬唇。
“你呢?”
斯江声若蚊蚋:“第七。”
西美沉默了片刻,把错题本翻得哗哗响。善让扭头看了看母女俩没作声。
“学知识最怕不懂装懂,特别是数学。有不懂的一定要去问老师,知道吗?”西美尽量放柔了声音。
斯江眼里噙着泪,点头应道:“嗯。”这次考完她感觉就不好,和别人对了答案后一晚上都没睡好,不知道当时脑子怎么搭错了,那道应用题明明测验时错过一次,居然还错在同样的地方。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