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道了谢,一转身却看见了景生。两个人大眼瞪大眼了几秒钟,还是景生先开了口。
“嬢嬢那边没事吧?”
“嗯。”斯江往家走:“不知道,外婆中午接到电话了。”
景生落后了两步,沉默了片刻说道:“肯定没事的。”
“嗯。”
好在很快到了家门口,斯江跑上楼梯,说不出的懊恼,怎么就跟这个家伙说话了呢!明明新仇旧恨都还没消,哼,算了,今天他生日,暂且不算,明天重新开始不理他。
家里却已经热闹得很,北武和善让正在和顾阿婆顾东文说话,见两小回来,都笑着对景生说生日快乐。北武送给景生一支英雄100金尖钢笔,顾东文拿过来看了半天:“真金的?你还真舍得啊,景生,你咬咬看这个笔头。”
善让笑得不行:“大哥你对金子这么有感情吗?中苏友好大厦上面的金五星你咬过没有?”
顾东文一怔,桌子下就踹了北武一脚:“好你个顾北武,把你哥卖了啊。”
北武笑着把笔尖往他嘴里塞:“大哥你铁口直断,看看是多少K金的,景生还小,咬不出成色。”
两兄弟拽着金笔做角力状,你来我往还配上了音。斯江在善让怀里笑得肚子疼。
顾东文最后抢得金笔塞给景生:“啧啧啧,你爷叔还真是大出血了,赚了赚了,早知道去年就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以后每年都要搞,记住啊,你记得提醒我。”
景生捏着笔,浓密的长睫毛轻颤了几下:“爷叔这个太贵重了——”他不好意思收。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戆小宁,贵什么重,这个14K金的,一克金子融三只笔头,一支笔最多0.33克,撑死了三十块钱,你老子我这个礼才是好东西,拿着。”
大家凑过去看,顾东文送给景生的是一块全新的进口英格纳手表。景生仔细看了看,戴上了,也没说谢谢。顾东文得意地朝北武眨眨眼,北武拱手认输。
善让送了两条泳裤和一个游泳眼镜:“幸亏斯江说了你在学游泳,不然真想不出送什么好,景生你喜欢什么?别客气啊,明年我和你叔叔早点准备,不能被你爸甩太远。”
景生脸上一热:“不用,其实我什么也不缺,谢谢。”
斯江忍不住说:“他也喜欢看小说。”
善让笑着从包里取出十几本书:“这套外国文艺丛书挺不错的,你们俩一起看吧。对了,上次斯江你信里提到的白瑞德对郝思嘉的爱情——”
斯江赶紧把那堆书拢进自己怀里:“舅妈!那个只能你和我悄悄地说!”
善让大笑起来,弹了弹她的鼻子:“那让你舅舅星期天来接你们到复旦吃晚饭,他们男生去打球,我们谈心好不好?”
景生看了看那堆书,《鼠疫》、《美国短篇小说集》、《堂吉诃德》,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见斯江警惕地看着自己,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的,都是我的。”
“你看完了我再看。”景生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憋回了笑。
晚饭是顾东文掌勺,顾阿婆打下手,说什么也不让景生动手。景生便和北武聊起《基督山伯爵》来。斯江拉着善让进了里间,取出日记本,翻到前些时的一篇读后感:“舅妈你只能看这两页和后面这一页!其他的是我的日记,不能给人看的,好不好?”
“好的好的好的。”善让笑着接过日记,深呼吸了两下:“啊——,比看考卷还紧张,谢谢斯江宝贝肯和我分享你的日记!”
“这不是日记,这是读后感!”斯江睁大眼纠正:“只是写在日记本上的读后感。”
善让故意调侃她:“雷锋的日记全国人民都能看,我和斯江这么要好,以后斯江宝贝肯定也愿意给舅妈看她的日记,对不对?”
“不行,雷锋记的都是好事——”
“看来斯江做了不少坏事啊,比如和景生闹别扭?”
“才没有!”斯江扭成了牛皮糖,扯着善让的衣服板起脸:“舅妈你看不看啊?不看就还给我。”
“马上看!”
斯江拖着腮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文字迎来了第一个读者,心跳得特别快,耳朵里却传来外面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哼,顾景生才做了许多坏事呢,和女阿飞做朋友、嘲笑别人的友好关心、不和她说话、抢了她四块钱的书,这人太讨厌了,居然还收到这么多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斯江觉得自己太亏了,明年也应该庆祝一下生日,看他送什么礼物给她,嗯,还有斯南,也要过生日。
“爱,到底是什么呢?”善让依依不舍地放下日记,轻轻重复斯江读后感里的最后一句。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呢,想到自己十一二岁还什么都不懂,善让感慨万分,她不想用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去敷衍斯江。由于《飘》是她送给斯江的,善让觉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有义务尽己所能地为小姑娘解惑,但是传道授业她可不敢当。
“舅舅还给你写过这样的信啊?”斯江很吃惊,捂住了嘴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那舅舅说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的真面目不好吗?我看阿舅什么都很好!”
“嗯,我也觉得他什么都好。”善让笑着也压低了声音:“可是别人看我们,和我们自己认为的不一样。比如我觉得你舅舅很有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可有人说他世故圆滑。又比如他当时做的很多事,我觉得都没什么,但也许别人就不能接受,要不然为什么有人会说你舅舅是流氓阿飞呢?”
“阿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江很愤怒:“他就是不想去工厂上班,而且大家都听那些电台的,姆妈她们兵团里的知青都会收听。”
“这是衡量标准的不同。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例如郝思嘉杀了人,媚兰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爱思嘉,可换作陌生人,说不定就会告发她。”
“嗯,这个我懂。可她们都是女的,也叫爱吗?”
“当然,父母爱子女,是爱,你爱斯南,也是爱,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是一种爱,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爱。”善让想了想:“不管你舅舅做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我都会支持他,都会想要和他在一起,看见他就很开心,他高兴,我比他还高兴,他难过,我会比他更难过,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反正爱一个人肯定不会只爱他的优点,哪怕是坏人,也会有人爱他。”
斯江若有所悟,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太难了。”
——
顾南红来得晚,生日饭已经吃了一大半。她风风火火地脱了外套丢下包,上桌一顿猛吃,还闷了两小杯白酒,才缓了口气,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给景生:“穿上试试。”
景生在屋里只穿了件白衬衫,便直接站起来套上外套,扣好扣子,他抬眼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不吭声,难得地局促起来,耳尖烧红了一点点,轻声咳了咳:“好了吗?那我就先脱了。”
斯江几乎有点嫉妒了,顾景生的优点不就是长得好看嘛,好吧,还有个子高,好吧,还有成绩好,好吧,还有会做饭,还有游泳也游得快,没了,其他全是缺点。
顾阿婆又仔细看了看:“不怎么样,像个麻袋似的,松松垮垮的没有样子,也就我们景生长得好看,换个人穿像要饭的叫花子。你也不买件好点的衣裳,真是的!”
南红嚷道:“姆妈你懂什么呀!这是日本的名牌货,我们表演队那帮男的,谁也没我们家景生穿得好看,一半都没有。看看,多好看多洋气的男小伟(男孩子)!”
顾东文切了一声:“你也不看看他老子你大哥我多好看,真是的,虎父无犬子懂吗?”
善让喝多了几杯,靠在北武身上笑:“呀,北武穿这样的肯定也好看。大姐你这在哪里买的?我要去给我家北武买一件。”
南红叹了口气:“善让你有眼光,可惜就这么一件,好不容易搞来的,我们服装公司没一个人懂这件有多灵。”
景生脱下外套小心的收好:“谢谢嬢嬢,我明天就穿。”
南红欲言又止,摆摆手:“对,穿,随便穿,天天穿,再好的衣服,就得被人穿。景生你放心,嬢嬢保证你再长十公分一样能穿,再过十年穿着也不过时。这衣服就这么神奇!”
很多年后,斯江才发现,顾景生这件像麻袋一样的黑外套是川久保玲的HOMME,被斯南翻出来套在身上,1997年依然时髦得不像话。斯江又重温了一遍由这件外套引发的嫉妒,小本本上又多记了一笔。
第89章
收拾完餐桌,顾阿婆听儿女们说起正事来,便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两个孩子却都赖在桌边不走。斯江说她要再看会儿书,景生说他也要看会儿书。斯江恶狠狠地瞪向景生,景生心情好,轻轻扬了扬手里的《基督山伯爵》:“我第一本马上看完了,明天就轮到你看。”斯江眼睛瞪得更圆,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活像一只河豚。景生憋不住笑,赶紧竖起书挡住了脸。
北武戳了戳斯江的脸,上楼把台灯挪来吃饭台子上,让他俩坐到一起看。顾东文往他们手边放了两个苹果:“来来来,排排坐,分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斯江和景生抬头瞪他,看起来超凶的,顾东文的酒窝更深了,又放了个苹果在善让面前:“这姑娘醉了留一个。”
微醺的善让还捧着半杯啤酒不放,腾出手来去摸苹果:“大哥我没醉,真的,就特别高兴,事情终于都定下来了。对了,斯江今天还给我看她的日记,这个待遇你们羡慕吧?”
北武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滚烫的,笑着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一口闷完,塞给她一杯温温的茶水:“羡慕又嫉妒。”
“阿舅,舅妈看的是我的读后感,不是我的日记!”斯江无奈又解释一遍。
北武笑着点头:“我懂,斯江只有做了好事才会写在日记里给我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姐姐什么漂亮的阿姨喜欢他,斯江你可别忘记记下来,偷偷给我看一眼啊。”善让朝斯江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顾阿婆狠狠掐了儿子一把,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招谁惹谁了?”
“没!”北武转身捧住善让的脑袋狠狠地揉了揉:“说什么呢你,还没醉?没醉?”
“阿舅只喜欢舅妈你一个人。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斯江记起以前斯南捅出来的漏子,大声宣布。
善让甩甩脑袋,在北武手里抬起头,平时明亮的眸子氤氲了一层雾气:“喜欢是不够的,真的,真的,要比喜欢还要喜欢,要爱。”
北武轻笑着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爱,爱的,本人顾北武,只爱周善让一个,目前预计再爱十年二十年也不够。”
善让原本就酡红的脸颊更红了,她笑着紧紧抱住北武的脖子不放:“嗯,还不够,要一辈子!”
景生和斯江呆呆地对视了一眼,腾地都红了脸,跟着两颗脑袋都埋进了书里。斯江懵懵的,她好像真的不该在这里,应该进房里,却忍不住又偷偷瞄了舅舅舅妈一眼,突然胸口就胀胀酸酸的,有点想哭,她再低下头努力看书,字却糊成了一片一片的,像云似的。
南红把最后一点白酒干了:“啧啧啧,腻惺色了(恶心死了)。顾北武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上个大学就把你弄成这幅腔调了?恐怖哦。”
顾阿婆一胳膊肘捅在她身上:“瞎三话四啥啊,夫妻两个人不就要相亲相爱?夫妻一体,一体你懂伐?你不要老是忙什么时装什么表演,家都不要了?将来有得你后悔的。”
南红嗤笑了一声:“赵彦鸿去汕头跑船了,到底是谁不要家啊,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顾东文有点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跑来跟我说的。”南红托着下巴:“说汕头有个老板请他去跑船,一个月给他三千,奖金另算。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去搞什么鬼了,反正我跟他说清楚了,出了事别连累我和儿子们就行,他就写了个保证书。”
北武把善让搂进怀里,眉头皱了皱:“只要不是走私就行。”
“不知道。”南红没好气的说:“他杀人都跟我没关系,弄得像我逼他去的一样,神经病,十三点。”
“为了挣钱吧,我看他生怕养不起你。”顾东文叹了口气。
南红眉头一立,冷笑道:“看看,连我亲兄弟都以为他给了我多少钱养得我多舒服呢,帮帮忙好伐!就他那点被他爷娘抠完了剩下的钱,还不够我买两双鞋。”
顾阿婆紧张起来:“那你这些年花的钱谁给的?”她最担心南红外头出花头。
南红睨了姆妈一眼:“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吾嘛,靠牢棉纺厂,总归有花头格,阿拉屋里难道就只有顾北武会得弄钞票?侬放心,外头男宁送钞票吾是肯定勿收格。(我嘛,靠住棉纺厂,总归有花头的,我们家难道只有顾北武会弄钱?你放心,外头大男人送钱我是肯定不收的。)”
顾东文眨眨眼:“钱你不拿,东西你拿吗?”
南红不自在地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朋友嘛,送点礼物也是常有的,哪里算得那么清楚。”
顾东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南红眼波荡了一圈:“无功不受禄我懂的好伐,人家有事我也帮忙的呀,报纸要宣传了,电视台要报道了,产品要拍照片要寻模特寻摄影师了,啥地方勿要动关系?花点钞票能解决,不要太简单哦,人家都求之不得呢,我别的没什么本事,就是朋友多路道粗——”
顾北武笑着接了一句:“总之雁过就得拔毛。”
“就是。”南红给自己倒了杯茶,理直气壮起来。
那边善让在北武怀里却突然哼唧哼唧呜咽起来,吓了大家一跳。
“顾北武!”善让晃着头,突然捶了北武一拳头。
“在,我在这里。”北武顺了顺她的背,低声笑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善让猛地一抬头,撞在北武下巴上,眼泪将掉未掉的,她呆了呆又继续发飙:“你只要说你离不开我,说你想要我跟你去美国,说我考不上也没关系,说我不上班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一句你不想跟我分开,我肯定不留校不留在北京,肯定会跟你去美国,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她一口气问完,才觉得额头疼,伸手摸了摸,又闷进北武怀里轻轻抽泣着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着全家老小拷问他灵魂的眼神,北武无奈地笑了笑。
为什么呢,因为善让你也绝不会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理由来留住我啊。比喜欢还喜欢的爱,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要委屈,不要牺牲,不要将就,才能长久。
南红站起身:“册那,顾北武侬只戆徒,还是勿懂女宁,将来有得侬后悔了。”
北武微微笑:“我这辈子也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景生和斯江不约而同抬起眼看了看对方。
这句话我以后要用,斯江扬了扬眉。
景生也扬了扬眉,这也要吃独食?小样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