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红眨了眨右眼,给了她一个飞吻:“放心吧,我这人荡要荡的,但是不浪,也不属兔。”
善让噗嗤笑了出来,她要是男人,她也扛不住啊。
景生走到窗口推开条缝,看见下面的善礼正原地打着转很烦躁的样子,他之前觉得周善礼也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会儿却觉得他不怎么样了,再回头看看一直微微笑不动如山的顾东文,想起姆妈,隐隐觉得也不能这么评判。不远处传来笑闹声,景生抻了抻脖子,弄堂口一堆孩子已经举着各式“武器”开战了,不知道斯江斯南在陈家还要待多久。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去七十四弄看看。”景生对这个开溜的借口很满意。
——
夜渐渐深了,外头传来零星的炮仗声和孩子们的笑叫奔跑声。客堂间电视机开着,大人们还在喝酒,善礼已经从那么一丁点的心驰神摇中回过神来,和北武东文你一杯我一杯,嫌小酒盅不过瘾换成了白瓷大碗,从重庆说到南京北京延安,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电视机里在播放“春节大联欢”,这个节目很新鲜,由观众写信给上海电视台点播自己喜欢的节目,歌曲舞蹈相声滑稽戏越剧沪剧什么都可以点,这会儿童自荣和刘广宁刚开始表演电影配音片段。
南红指着电视喊:“看看看,这是我点播的!我写了三封信,还找导演开后门打了个招呼,竟然不报我名字!善让你看了吗?电影《绝唱》,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演的,我看了三遍。”
善让也兴奋起来:“我也看了三遍,山口百惠太美了,不过三浦友和可没我们北武帅。”
“切,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北武这只野鸽子可是在你心里筑了窝了呢。”南红撇嘴。
“可不是,十六岁就筑上了。”善让甜甜地笑。
善礼看得眼睛疼,这亲妹子太气人了,气得他揪着北武又干了一大碗。
北武却努力回忆起来:“刘广宁这样白毛衣配天蓝的马甲挺秀气的,我上次在哪里也看到过这么件马甲来着,配善让你那件白毛衣肯定也好看。”
南红指着北武:“善礼,你再灌他一碗,这人真讨厌,一天到晚显摆自己婚姻幸福恩爱美满。”
顾东文深有同感:“一碗怎么够,至少三碗。”
北武笑嘻嘻地捂住大碗:“那我想想不开心的事啊,有次我们去西郊动物园,善让可气人了——”
善让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喝醉了!”
“说说说,快说。”南红和东文笑得不行,看他们夫妻俩内讧。
北武眼波微荡,在善让掌心轻轻吻了吻,真就不肯说了,急得他们百爪挠心,南红把他小时候被迫穿她裙子的糗事拿出来狠狠损了一顿。
善让趴在北武背上笑得肚子疼,那次去动物园,不巧遇到雄狮和母狮在那个,别的游客难为情,瞄一眼就逃了,她本着科学求知的精神拖着北武观察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在那个最高峰的时候,男人和雄狮的表情竟然十分相似。北武便有些别扭,两人夫妻生活也受到波及,因为她一想起狮子就忍不住笑,好几次敦伦到一半便敦不下去了,气得北武狠狠收拾了她一顿。
桌上的菜肴冷了热,热了又冷,十点钟才收台子,铺上行军毯,一副竹制麻将铺开来筑长城。顾阿婆已经把四喜汤圆馅儿都拌好了,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杌子上准备包汤圆,四个红包整整齐齐压在圆匾子下头,等景生他们回来领。
“唉,谢谢麻将,谢谢麻将。”南红利落地跺好牌,纤细的手指从头轻抚到尾:“要不是麻将,我就得叫顾红了,阿爹啦娘咧,恐怖哦。”
坐在北武和善礼中间的准备看牌的善让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顾阿婆抬起头来:“老大的名字啊,本来叫顾文。我卸货的时候,他外公我老子在外面打麻将,急着要回,结果东风圈连庄了八把,走不成,赢了好些钱。回来非要把顾文变成顾东文,说东字旺他。后来生了四个,就索性按着东南西北排下来了。”再旺也没用,阿爹抽大烟打麻将喝高度酒爱吃肥肉,解放后没了大烟,拖了两年就去了,剩下张遗像受香火,好在今年四个孩子终于齐齐整整地在一起了,希望阿爹和那个死鬼翁婿两在地下碰得到结个麻将搭子,一道大杀四方。
第98章
景生自矜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不愿跟斯南她们沉迷在摔炮火药纸上,只在旁边看顾着。斯江斯南带着堂哥堂妹们在文化站和赵佑宁一帮人会合后,一通黑白配,组成两队分高下。
这哪分得出什么输赢,一帮崽子们在各条支弄里乱窜,从前门追到后门,瞅着人影就往对方脚下扔摔炮,打火药纸,噼里啪啦一通炸开,被吓到的又追着报复,热闹倒是极热闹,往往丢一个吓一片,渐渐把各条支弄里的小把戏们全挟裹了进来,敌我双方也不分了,一个个藏得小心翼翼,跑得气喘吁吁,笑得声嘶力竭,叫得惊天动地。过了十点钟,大人们出来捉鱼,催着他们回家换新衣裳新棉鞋领红包,大队伍才渐渐散了。
斯南还觉得不过瘾,听着马路上开始有人放二踢脚,轰,一点火光飞上天,半空中“嘭”地一声炸开来,对于小孩子来说,捂着耳朵等这声“嘭”最最则劲,偶尔遇到哑炮,白等,更好玩。
一帮人往万航渡路上去,走了一半,听到“咻”地一声,一枝银箭入云,乓地炸成一朵银色菊花,在空中停留了半刻,闪烁着渐暗,最终消失不见,跟着一枝接着一枝,有满天碎星也有金蛇飞舞,十分好看。
“烟花,有人放烟花!在那边!”斯南撒腿就跑。
斯江跟着跑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她以前也追过好多次烟花,往往追到那里已经放完了,根本没能好好看上几眼。同伴们的喧闹声渐远,不远处的火树银花映亮了一片天,她静静伫立在原地,菊花朵朵,梅花点点,银柳倒垂,满天星,噼里啪啦一团灿烂后归于沉寂。斯江满足地呼出口气,不防空中突然呼喇喇爆开了一长条银河,光瀑像无数星星朝她眨眼,逐渐消失在夜空中,万千流星坠入她眼底。不知怎么斯江心中充满了惆怅,鼓鼓胀胀的,鼻子发酸。
“斯江——陈斯江?”
不远处景生朝她跑了过来,渐渐放慢了脚步。
“嗳。”
景生走到弄堂口发现斯江不见了赶紧折返回来找她,本来要说她几句的,见她星子一样的眼里氤氲着雾气,要哭不哭的样子,反而拘束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看烟花?”
“我看了。”斯江垂眸用力眨眨眼把泪意憋了回去,大年夜可不能哭,不然明年一整年都会哭,“这里看得特别清楚。”
景生又瞟了她一眼:“没事吧你?”
“没事,”斯江腼然地别开脸,“你们看到了吗?最后那一片瀑布烟花,特别好看。”
景生抬了抬头,他急着找人根本没注意,随口应了一句:“看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马路上,斯南正蹲在马路中间查看烟花底座,一脸艳羡。
“唉,我们太慢了,跑过来的时候刚好放完。”斯南遗憾地拍了怕那底座:“这个我昨天也看到了,特别贵,要好几十块钱!阿姐,大表哥,你们刚刚看到了吗?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
“赚了赚了,这里有个没点着的。”陈斯民乐呵呵地从马路牙子上拣起一根烟花棒:“烧了一半熄了。”他赶紧掏出一盒火柴:“看看这是什么花。”
赵佑宁愣了愣:“等等,不能在树下点——”
烟花已经吱地一声尖啸窜了上去,打在树干上,四处飞炸,陈斯民捂住头蹲在地上,只听到身边一片鬼哭狼嚎。赵佑宁只来得及把斯南捂在怀里躲到大底座边上。
“南南——”斯江见不少火花溅到了斯南面前,急着跑过去,却没留意一蓬火花斜斜直飞向她自己。
“小心!”景生猛地拉住她一个转身,只觉得头上一烫,一股焦味弥漫开来。
烟花总算炸完了,斯江惊魂未定地看向景生。景生反手一摸,就着路灯看了眼:“还好,没出血。”斯江看着他头上烧焦的一块,眼泪扑簌簌掉:“阿哥——”
闯了大祸的陈斯民战战兢兢地丢下手里的烟花棒:“景生哥,你头上秃了一块——”
斯南关心完大表哥也没忘记保护自己的英雄:“宁宁哥哥,你的新衣服烧了一个洞。谢谢侬!”
赵佑宁拍拍袖子上的灰,心有余悸:“我没事,还好烟花没炸在景生脸上。大难不那个,必有后福。”他严肃地批评了陈斯民一番。众人乘兴而出,铩羽而归,还好回家还有红包略以安慰。
临分别时,斯南拉住赵佑宁的袖子:“宁宁哥哥,你姆妈会不会气得拿针扎你个洞?”
赵佑宁失笑:“怎么会,只有弹琴弹不好她才特别生气,才会——”
“你别怕,以后你弹琴我都会去陪你,保护你,你放心。”斯南拍拍胸脯,踮起脚把赵佑宁拉下来,狠狠在他脸上啵了一记:“谢谢宁宁哥哥,我香你一记啊,不要钱。”
赵佑宁抹去脸颊上的口水,哭笑不得,什么叫不要钱。
——
回到家里,斯江眼圈红红地向舅舅道歉:“都怪我太不小心了,害得阿哥头皮都烧焦了。”
顾阿婆气得直骂斯民小赤佬,北武找了药棉和红药水出来,南红翻出顾东文的刮胡子刀跃跃欲试:“景生,交给嬢嬢,我来帮你剃一圈。”善让拉过斯江斯南仔细检查她们身上有没有被炸到,一屋子人丢下麻将忙得团团转。
“不怪阿姐,怪斯民阿哥!是他太笨了,站在一棵树低下就这么一点,嘭,哗——炸啦!”斯南比手画脚地案件重演:“说时迟那时快,大表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阿姐紧紧地保护住了,嗐,好一招海底捞月,英雄救美,可惜他自己惨了,烟花炸在他头上——对了,大舅舅,大表哥以后会一直秃头吗?”斯南表示很担忧。
顾东文随手撸了撸景生的头皮:“没事,小意思,二月二龙抬头去剃个光头,这几天洗干净了戴个帽子先遮一遮,啧啧啧,这日子过得太舒服,手脚不利索了嘛景生,上次打老流氓打破了手,今天保护一下阿妹又破了头,我看你得去报个武术班巩固进步一下。”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拍开他还在自己头上乱摸的大手,拿起脸盆倒了半盆热水下楼洗头。
“阿哥,吾来帮侬。”斯江找出手电筒跟了下去。
顾东文闻了闻手指头,一股硫黄和头发烧焦的味道:“臭。”他随手刮了一下斯南的鼻子:“你在新疆也能听单田芳?评书界后继有人啊,喜欢《隋唐演义》?”
斯南两眼放光,大马金刀摆了个姿势挡住了他:“大舅舅!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北武和善让也笑着掏出红包,南红啧啧称奇:“陈斯南,这话从来只有你大舅舅对着别人喊,头一回别人对他喊,你真行。”
顾东文摸出一个红包:“哎,好咧,托我外甥女的福,出了买路财,明年让舅舅赚多点钱啊。”
斯南接了红包立刻拆开来数,越数眼睛越亮,数完抱着红包猛跳了起来:“十块!十块钱!嗷嗷嗷嗷嗷——我发财啦!谢谢阿舅!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十块,十块,哈哈哈哈。”
景生和斯江上来,见到这个小疯子还在围着顾东文又跳又笑。
“好了好了,来来来,排队领红包啦。”北武一把抱起斯南抗在肩膀上转了四五圈,斯南快活得嗷嗷尖叫。
南红刚替景生剃光烧焦头皮附近的头发,西美来了,后头跟着弟媳李雪静和闯祸的陈斯民。
李雪静把刚做好的宁波汤团放下,赔了一圈不是,又当着大家的面揍了陈斯民两巴掌。陈斯民扁着嘴鞠了好几个躬。景生从来没遇到这种场景,十分尴尬,说了好几句没事。顾阿婆也不好意思再责难,只能嘱咐斯民以后千万当心点。
西美松了口气:“好了好了,景生没事就好。”等送完李雪静母子俩,她折回家里掏出三个红包。
发好红包,西美把斯南揪进里间和斯江并排站在床前:“照理说今天过年,姆妈不该说让你们不开心的话,但今天不说你们以后还是记不住。你们说说看,吃年夜饭的时候你们怎么答应姆妈的?”
斯江垂下眼帘:“不能玩疯了,不能出弄堂,不碰二踢脚和大烟花。”
斯南撇了撇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右脚脚尖在水门汀上磨了磨抖了起来。
“啪”的一巴掌,西美沉下脸压低了嗓子喝道:“站好了!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多少遍了!”
斯江吓了一跳:“姆妈!你别打南南,是我不好,我没带好妹妹。”
斯南脖子一梗,一屁股坐地上扒下鞋袜:“我脚上冻疮痒死了!不给我抖我就挠呗。”
西美拎了她两下拎不起来:“陈斯南,就是你一天到晚闯祸,姆妈是不是说了,马路上大人放炮仗和大烟花,会有危险,你明明答应不出弄堂的,结果呢?”
“大家都去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斯南扯着她的手往下拽:“我们去看烟花了,陈斯民犯了错你干嘛骂我呀,你去骂他呀,他笨死了——”
“他不是我儿子,我管不着!”西美气得不行:“你个闯祸精,你想过没有?烟花要是炸在景生脸上了呢?炸在他眼睛里了呢?每年儿童医院被烧伤烧瞎的小孩多了去了,这次是你大表哥运气好,他要是烧伤了你拿什么赔?!你个小赤佬还嘴巴老。几天不打皮痒是吧?过来,你给我过来,打完了好过年,给你长点记性!”
斯江急得弯腰护住斯南:“姆妈,不怪阿妹,大表哥是帮我挡的,你别怪阿妹,你怪我好了。”
西美拍开斯江的手:“你长大了,姆妈不好打你,你自己好好反省,有没有把姆妈的话放在心上?你现在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学习学习退步,带着妹妹出去玩也不当心。”
斯江涨红了脸,脑子里一片混沌,紧紧搂住斯南,两巴掌拍在她背上,她一咬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顾阿婆冲了进来:“顾西美,我看你脑子是坏掉了!你陈家的侄子闯祸,你打斯江斯南干什么?”
第99章
这个大年夜过得实在令人难以忘怀。顾阿婆举着鸡毛掸子作势要抽西美,斯江抱着外婆说都是她的错,斯南嗷嗷鬼叫,光着一只脚跳到客堂间里找舅舅姨娘庇护,西美追到外头去,一头教训斯南一头和姆妈顶嘴,南红护着斯南,睥睨着西美好一通冷嘲热讽,善让劝完婆婆劝大姑子小姑子,北武把斯江从顾阿婆身上拉下来,搂住了柔声安慰,被阿舅一安慰,斯江忍了半天的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善礼目瞪口呆,差点把手里一张九筒搓成白板。
景生抱着脸盆站在门口怔了片刻,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悄悄上阁楼好避开这一家子的文斗武斗,见斯南仰着脖子干嚎一滴眼泪也没,斯江却一点声音不出只有眼泪发大水,便又往脸盆里倒了半瓶热水,绞了毛巾直接捂在了斯江脸上。
顾东文站起身,夺下顾阿婆高高举起从不落下的鸡毛掸子,在吃饭台子上狠狠抽了一下“好了都给我太平点”
麻将哗地散了,“啪”地一声,鸡毛掸子断成两截,鸡毛在屋子里乱飞,斯南呸呸两声,吐出一根鸡毛来。
“姆妈,你头上有一根鸡毛。”斯南转眼就忘了自己还在躲避姆妈的毒打,指着西美头上咯咯咯笑。
顾阿婆嘟囔着去外面拿笤帚簸箕“真是的,老大你那么大力气干什么要是明天扫都不好扫,年初一弄得一地鸡毛算什么名堂经。”
一屋子人休了战,刚把鸡毛收拾干净,外头的鞭炮声密集起来,关着窗都闻得到刺鼻的硫磺味,墙上的挂钟响了起来,年初一到了。
东文南红西美北武四个面面相觑。
“姆妈,恭喜发财,万事如意。”顾东文把匾子拿了起来,招呼景生下楼煮汤圆。
南红从包里翻出几个红包“景生,来拿压岁钱。”又把一个最大的塞进顾阿婆怀里“万事如意,大吉大利。”善礼也跟着拿出三个红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