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吓人!”西美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她作业本上:“好好做你的,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心里也发虚,回来没几天,西美和蔼可亲的“顾老师”形象已经被斯南毁得一干二净了。
“我妈打了我姐,很凶狠用力地那种打。”
“打了两个耳光,打得我姐满脸都是血,哗哗地流,我外婆这样捂那样堵,根本没用,止不住。”
“至少流了三十分钟,可能要四十分钟。我都吓哭了!”
“没去医院,我姐不肯去,她也没哭。后来大表哥使劲捏住她的鼻孔,捏了十分钟吧,才止血的。”
“为什么打她?我妈看了我姐写的日记后就很生气,对,她偷看的,过分吧?”
于是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同仇敌忾,在学校见到西美再也不殷勤热烈地上前打招呼了,甚至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狼外婆”,把她的恶行添油加醋地到处散播。以至于才过了两天,食堂里的老李师傅就偷偷地问斯南:“听说你妈把你姐的耳朵打聋了?你以后别再调皮了啊。唉,大人下手怎么能没点轻重呢!”斯南目瞪口呆。
西美浑然不知,见以往熟悉的教工和学生都突然对她疏远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回上海这件事让人寒心了,看看自己饭盒子里连白菜叶子都没两片的汤,她心下感叹了一番人情冷暖。
——
过了儿童节,景生没在电视上看见斯江,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今年六一没上节目?”他私下问斯江。
斯江在裁纸,准备给新买的小说包书皮,闻言抬眼看了看景生,笑了:“你没找到我?我现在太高了,只能在后排,就最后那段出来了一下。”
景生仔细回忆了一下,很肯定地摇头:“不可能,那八个高个子没一个是你。”
“化妆了,你认不出。”斯江手下没裁好,废了一张。
景生托着腮拧着眉盯᭙ꪶ着斯江看,手中的笔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
斯江不自在地把废纸揉成一团,拿过一张新的年历:“你干嘛呀,下次你再仔细看看吧。”
景生若有所思,自从上次日记风波后,斯江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说不出具体哪些地方变了,但她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连走路的姿势也不再那么像长脚鹭鸶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斯江吃完早饭背上包说去电视台排练,景生便远远地跟着,却见她根本没坐公交车,绕了一圈竟然直接进了西宫,在湖边找了个树荫,从包里掏出块格子布一铺,靠着树看起书来。看书就看书吧,旁边还搁着军用水壶和月饼盒子和扇子,吃喝不愁十分逍遥。
景生蹲在湖边看了近半个钟头,越看越渴越看越饿,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陈斯江?”
斯江吓了一跳,见是景生又松了口气,她心里知道早晚会被拆穿的,虽然没料到这么早就被发现,但又有点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景生是可靠的,应该不太会出卖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景生弯腰翻了翻月饼盒子里,奶糖葱油饼干瓜子话梅还挺全,他撕开一袋饼干囫囵放进嘴里:“上次六一演出你就没去是不是?”
斯江破罐子破摔,拈了颗话梅含在嘴里:“嗯呐,没去。”
“那你还说什么你个子太高在最后一排我没认出来?”
斯江眨眨眼得意地笑了:“我骗你的呀。”
“???”景生差点被饼干噎住。
“我合唱团也一个多月没去了,你没发现?”斯江颇为得意,她和他一起进中福会,她在厕所里猫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书,到了点就提早去门口等景生,居然一直没穿帮,简直完美,搁解放前她都肯定是优秀的女地下党员。
景生没料到一贯最乖巧的斯江突然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什么?”
斯江收拾起东西来:“你先说你会不会告密。”
“告密?”
“我妈。你会打小报告吗?”
景生想了想:“不会。不过你妈总归会知道的。”
斯江晃了晃水壶:“喝水吗?饼干挺干的。”
景生接过来拧开瓶盖:“你妈知道以后怎么办?”
斯江耸了耸肩膀:“随便,反正不是打就是骂。”
景生仰着脖子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吸了口气:“你恨你妈?”
“我哪敢。”
“想和她作对?”
“这算作对吗?”斯江把格子布叠好:“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唱歌也不怎么喜欢跳舞。舅舅说过,让我不喜欢就别做,我就不做了呗。”
“你不喜欢还从小练到现在?”
“嗯,因为我练了,演出了,得奖了,姆妈就会表扬我。”斯江吸了口气:“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一百分、第一名。所以从前她叫我宝贝斯江,我一没考好就要吃耳光,她就改叫宝贝斯南了。”
景生觉得斯江似乎在像斯南靠拢,又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
“小时候爸爸打过我一回,吊在树上,拿皮带抽,抽得特别狠,我以为会被他打死了。”景生突然开口说道。
斯江一怔:“大舅舅?他打你?!”斯江不太信,大舅舅永远笑嘻嘻的,对景生可好了,怎么可能打他呢。
“嗯。”景生随手揪了两根草在手里掐着:“我那时候恨死他了,想着等我比他高的时候我一定要也把他吊在树上拿皮带抽,还不给他饭吃。”
“他为什么打你?”
景生看向湖面被微风吹皱的波光粼粼,眯起了眼:“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这个你还记得吧?”
斯江扭开头不好意思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妈——她被一个□□犯那个过,后来生了我,农场的小孩骂她是‘破鞋’,我回去问她为什么是‘破鞋’,还问她为什么不跳江。我爸气疯了。”
斯江打了个寒颤,她只隐约知道景生另外有个“爸爸”,却从来没想过饭店墙上照片里那么美那么好的大舅妈,遇到过这么悲惨的事。
“她——”斯江小心翼翼地看了景生一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如果斯南在就好了。
景生瞥了她一眼:“嗯。我现在已经不想打回我爸了。”
斯江轻轻吁出口气,却听景生问她:“怕吗?”
“啊?”
“我——我是□□犯的儿子。”景生淡淡地说:“你不害怕吗?”
斯江结巴起来:“不是,不,那个——和你没关系的,你是我阿哥,我不怕。”太阳怎么这么大,斯江觉得自己被晒出了一身汗,忽然憋出了一句书面语:“你是无辜的!”
景生见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里慌张的,嗤笑了两声没说话。
斯江突然被分享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顿时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自己的秘密小到不能再小,自己的委屈和难过也根本不算什么。
“你以后要做什么,先跟我说一声。”景生把斯江手里的书包接了过来:“我们是一伙的,你放心,我替你打掩护。”
“那你以后有事情也会告诉我?”斯江犹豫了一下决定对同伙坦诚相待:“像之前那个吴筱丽找你的事——”
这次景生倒没嘲讽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后来她爸重婚罪判了,她妈打赢了官司,分到钱带她回杨浦去了。”
斯江有点难为情,的确不关她的事,还是人家家里不太好的事,她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景生加了一句:“以后侬覅一噶头到西宫来,现在小流氓多来西,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上去开黄腔,容易出事体。”
斯江脸一红,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阿哥侬又来嘲吾(哥哥你又来笑话我),啥漂亮勿漂亮呀……”
景生无言看向远处,又来了,这人又开始装腔作势了,好像她自己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似的,真是本性难移。
斯江轻盈地拐进万春街弄堂口,马尾辫一颠一颠的。景生悄悄落后了她好几步,从后面看,又像长脚鹭鸶了。
“阿哥,快点呀。”长脚-斯江-鹭鸶回头喊了一声,粲然一笑,身后整片棚户区万国旗都亮了不少。
景生叹了口气,觉得保护阿妹这条路实在不大好走。
第103章
春去夏来,景生六年级毕业了。小学升初中考三门,语数外满分三百。他语文作文一直拿不到高分,两个志愿没敢填市重点,填了离家近的市一和另一个区重点民立,最后考了268分,的确没到市重点分数线,好在因为游泳特长,被市西特招进去了。顾东文高兴得不行,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东生食堂无论谁来吃饭无论吃什么都不收钱,就当是流水席请了客。顾阿婆高兴得给顾老爹多烧了三炷香。
景生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当初因为和赵佑宁在龙华比赛游泳受了点刺激才选了练游泳,没想到能有这么个意外的收获,即将十四岁的少年还没到猛蹿个子的年龄,身高已经一米七十三,在泳池里劈波斩浪跟飞似的,两年游出了宽肩窄腰劲瘦挺拔的好身材,站在北武身边,不像叔侄像兄弟。
北武和善让也结束了在北大的学业。善让留校任教,北武如愿收到了美国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份努力了两年才得到的通知书来之不易,当时北大没有任何自费留学的资料,幸亏有系里陈老先生和厉老师的支持,北武和其他几位同学便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们在北京图书馆查到一些美国大学的资料,一封封申请信寄往美国,厉老师给他们找了不少英文书籍查阅确认美国大学课程的正确翻译。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教授、诺贝尔奖获得者舒尔茨访问北大时,北武想办法参加了接待工作,虽然接触不多,却受益匪浅。
斯江第一次感受到了毕业和离别的关系,十分惆怅。小舅舅和小舅妈几乎是斯江最亲密的人,之前虽然他们远在北京,但北武每个星期都会写信回来,每个月至少打一次电话,比新疆的爸爸妈妈联系得还要多。善让也经常给斯江寄书和好看的文具。
“别伤心,你明年暑假可以到北京来看我呀,咱们去爬长城当英雄好汉。”善让抱着斯江笑:“我宿舍是四个人合住的,你这么瘦跟我挤一挤就行。”
“美国夏天也放暑假吗?舅舅你回来吗?”
善让看向北武,北武叹了口气:“飞机票太贵了,心有余而钱不足,你舅妈要我拿到硕士学位才许回来。”他这几年时间都花在学业上,挣的钱确实不多,好在一块七人民币能换一块钱美金,差距不算太大,第一年的生活费和去的机票不成问题,到了加州再靠打工挣生活费,正好之前公派留学的舍友在长滩,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不至于到了那里两眼一抹黑。
斯江在世界地图上找到加州:“看起来不远,就隔了一个太平洋,我来量一量,好像就比阿克苏远一点。”
大家都笑得不行。顾阿婆满心烦忧都被她逗掉了一半:“就隔了一个太平洋?乖乖隆地咚,说得好像你拿个锅盖盖上咱们就能走过去似的。”
这下连景生都不禁笑出声来。
“从斯江牌太平洋锅盖上走过去的话,也就一万五千公里,”北武笑着替斯江把尺子压平,“万一你锅盖扔反了盖在大西洋上,阿拉还要先横穿亚欧大陆,稍微多走一点,走个两万五千公里也就到了。”
斯江瞠目结舌:“两万五!那得走多少年啊?”
景生想了想说:“周叔叔说他们负重三十公斤野地拉练,七天能走三百公里,你算算呗。”
“喂!你干嘛拿这个出数学题啊!”话是这么说,脑子却不受控制地转了起来,斯江高兴地说:“阿婆,我走太平洋的话一年就能走到,就是上厕所太不方便。”
“掀开锅盖直接出在太平洋里呗。”景生轻描淡写地给出建议:“出好水别忘记再盖上盖子。”
“呀,腻惺色了!阿哥侬最戳气了——”哄笑声中,斯江绕过桌子要去打景生。
景生倏地站起来,手掌心压着椅子靠背的一个角,把翘起来的椅子耍得原地滴溜溜转个不停,还不忘嘲伊:“打不到打不到就是打不到。”
斯江一边笑一边抻着胳膊要打他还要躲开旋转的椅子腿。
顾阿婆叹了口气,两个小的倒是太平了几个月,亲亲热热像真的亲兄妹了,可斯江心里记恨着亲妈呢,嘴上不说脸上摆着。怎么说是西美不好,将来女儿跟她不亲也是她自己作出来的,活该。再看看眼前的小儿子夫妻俩,顾阿婆又叹了口气,等北武再读两年书回来,就也快要奔四了,善让也三十出头,这两地分居最伤感情,又没孩子,真是让人不放心。可她再担心也没辙,她谁也管不了,管得住自己不生病就了不得了。
斯江横下心来,整个人往椅子上一扑:“这下你完蛋了!”
景生猝不及防,又不敢丢开椅子怕摔了她。斯江终于揪住他的胳膊得意地哈哈大笑:“抓住啦——哎呀!”
单脚着地的椅子吃不住他俩折腾,咯嘣断在了关键时刻。
斯江整个人往前一栽,眼看就要嘴啃水门汀,景生刻不容缓地脚一伸,垫在了她下巴和水门汀之间。
“哎,五体投地这么大礼倒用不着。”景生笑得脚趾头都抖个不停,“不用谢,别客气。”斯南的口头禅还真有点意思。
斯江气得差点一口咬住他的脚趾头,无奈两只手还撑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哇啦哇啦叫阿舅救命。善让抱住她的腰,北武把四分五裂的椅子挪了出去,顾阿婆忙着检查有没有木刺扎着斯江,斯江愤怒地瞪着景生:“阿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大坏蛋,臭咸蛋,臭皮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