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皱了皱眉:“你怎么把涎唾水都弄在我脚上了?”
“啊?”斯江赶紧擦了把嘴,才发现又被戏弄了,气得顾不得膝盖肚子还在疼,又追着景生要报仇。
景生大笑着一个箭步窜到梯子前,两手抓住梯子边一个侧跃飞身而上,斯江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几下,这人已经躲进了阁楼,一条腿直接把梯子撑开:“你要再把梯子也砸坏了就完了。我就说你最近吃太多了。”
斯江小脸通红在下面挥着拳头乱跳:“侬下来!侬有本事一辈子覅下来!”
“啧啧啧,我要下去洗脚,全是某人的涎唾水。”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换作以前,景生绝对不会开斯江的玩笑,斯江也的确不太开得起玩笑,现在两个孩子,一个更合群开朗了,一个也不那么敏感多思了,简直皆大欢喜。
晚上顾东文回来,塞给北武一个马甲袋。北武打开一看,一捆捆大团结,还有好几本油腻腻的旧作业本。
“饭店开了两年,也该分一下红,这是你和善让的,拿着。亲兄弟明算账,流水进出都在本子上,你自己看一下。”
“不用,”北武笑着把马甲袋推回去:“出国的钱我已经够了,饭店不刚刚扩了门面吗,哪里都要用钱,不急,等我回来再算。”
“别废话。”顾东文点了根烟伸了个懒腰:“开饭店是小本经营,发不了大财,你别嫌弃就行。”
北武拗不过他,便认真看起最新的那本账本来,生意有好有差,相距甚大,有一天做一两百块的,也有一天只做一二十块的,他看了半年,就差不多算出了毛利率大概在百分之四十,但店里只有一个阿姨帮工,东文一分钱人工不拿,确确实实是辛苦钱。
北武拿了纸笔略算了一会,数出二十捆钱给东文:“既然要明算账,你这个厨师洗碗工采购和经理也得拿工资,这两千块不能算利润,得算成本,是大哥你应得的。”
顾东文刚一挑眉,就见善让走了过来。
“大哥,北武说得对,开店做企业算利润,可没你这种算法。我得把我们同学小何发表的‘劳务价值论’给大哥你看看。”善让笑着压在北武肩膀上:“大哥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别让姆妈一直为你的个人问题操心。你不知道,我爸要当北武坚强的后盾他都坚决不肯,非说自己在美国也能挣到钱。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坐享其成呗,省得耽误他大展宏图。”
顾东文听见个人问题就头疼,三两下把钱丢进五斗橱抽屉里:“行行行,你们经济系出来的,你们最懂行,我听你们的。老四,你哥我就等你发达了回来请我做保镖了,再搞个四五年,这饭店我也开不动了,靠你啦。”
夜里景生最后一个冲完澡,回到阁楼里换短裤。顾东文丢给他四条新短裤:“旧的别穿了,穿新的。”
“干嘛?又没破,这还下过水怎么穿?”景生三下五除二背对着他套上裤子,拿过毛巾擦头发,“旧的好,软和舒服。这几条你自己穿,你好像有一条短裤破了,屁股那里裂了。”
顾东文赶紧回头瞄自己的屁股,家里老娘看见了没什么,弟媳妇和斯江还在呢。
“我一发现就帮你补上了。”景生把新短裤甩在他怀里,一脸嫌弃,“你还是快点找个老婆吧,至少有人给你补短裤。”
顾东文一怔,手里的短裤朝着景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你个小赤佬,管起你老子来了,怎么,上初中了翅膀硬了?毛还没长齐呢,你就缺个后妈?躲?你还躲?”
景生背上被他抽得火辣辣地疼,气得吼了起来:“你烦死了,要不要给你立个贞洁牌坊啊?你都知道劝阿奶找个老伴,你自己怎么不找啊?我妈用不着你替她守寡!”
东文叉着腰看他:“你认真的?”
“废话!”
“行,我要遇上比你妈好看的女人,我就试试。”
景生喘着粗气,手里的毛巾在空气中啪地甩了一圈:“屁咧,那你就当一辈子老鳏夫吧。”
“你得养我。”
“养!我养你行了吗?”
“我要老到实在动不了,只能躺着,你得给我端屎端尿。”
“你以前不是说你要不能动了就让我送你去澜沧江见我妈吗?”
顾东文瞪着景生,突然大笑起来,随意套了条老头裤穿了见汗背心,搂住景生:“走,下去陪你老子喝一瓶,记好了啊,我要不能动了,你得送我去见你妈。”
“我才十四岁好伐?喝什么酒啊,你真是——别别别,我陪你,你烦死了,松手,热死了,别勾肩搭背的像小姑娘一样。”
两人下了阁楼,斯江从书里抬起头来:“阿舅,阿哥前几天在灶披间喝了小半瓶黄酒,他骗你呢。”
景生啪地一巴掌打在她书上:“叛徒!那是因为要过期了,倒掉浪费。”
“喂,你可以打我,不可以打我的书!”斯江做了个鬼脸:“阿哥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两面人是不对的,哈哈哈。我在帮助你。”
“帮你个鬼。”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鬼呀。”
景生叹了口气,好吧,陈斯江和陈斯南的的确确是亲生的姊妹俩,太皮了。
第104章
开心的日子总走得飞快,暑假过去又是新学年开始。
北武暂别了善让,在家把阁楼里自己的东西全收拾到箱子里,堆到大衣柜上,好在加州州立大学位于长滩,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不用带冬衣,这也是他当初选学校的重要考虑因素之一。上海的冬天阴冷,屋里穿着大衣也冻得人簌簌发抖,北京的冬天干冷,腿上涂再多蚌油百雀羚也没用,一脱棉毛裤跟下雪似的掉一床皮屑,善让更是三天两头流鼻血,滴麻油也没用。
收拾旧物不免让人感慨万千,看到他当年在新疆的照片,北武蓦地想起方树人来。可巧因为他要去美国,原先在上海走得比较近的一些“弟兄”寻着他吃践行宴,其中一个曾经被他托过一件事,后来不了了之,这次见到他后直骂他不够意思。
“禹谷邨那套房子,我都跟人家打好招呼了,结果你一声不吭,不要也不跟兄弟我说一声,害得我还被人举报了一回。”林永骁赶在三十五岁升成了房管局的副处级,正是春风得意时,笑嘻嘻地说:“因祸得福,幸好你没买,不然我搞不好要去提篮桥了。”
北武敬了他三杯酒把这事了了,随口问了一句那房子的事。
“要是房契地契还在,是可以根据政策归还的。要是这些都没了,很难,里面住着人绝对不肯走的,麻烦得很。”林永骁实话实话:“怎么,你丈母娘想把祖产弄回去?最便当嘛出点钞票买回去。”他三根手指伸出来拈了拈,报了个数,倒真不多。
旁边就有人起哄,嘲笑林副处消息闭塞,北武的老婆是司令员的千金,北大的老师,他这去美帝那边是要征服星辰大海的,什么禹谷邨的老破房子值得他惦记。
林永骁连喊失敬失敬得罪得罪,自罚了一杯,笑道:“破是不破的,我老早帮顾老四去掌过眼,老早是资本家办舞会用的,嗲得勿得了,采光通透,地板锃亮,带独立卫生间,做婚房顶赞——哦哟哟,对勿起对勿起,来来来,满上,我再干两杯。”
北武略作思量,还是把这个消息写了封信寄给了方太太,附上了林永骁的联系方法。至于方家怎么决定,那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中秋一过国庆将至,桂花满城飘香,王家沙的蟹粉小笼排起长队,新长发食品商店门口的大铁锅里栗子哔啵哔啵爆开,淮海路光明邨点心店的鲜肉月饼出来一锅抢光一锅。
和往年不同,今年上海企业被允许按照经济效益自主安排职工工资升级,南红的人事关系从棉纺厂正式调进了服装公司,从工人变成了企业干部,因为时装表演队的成功,八月份她到手的工资翻了一倍有八十多元,于是国庆节特地请全家去德大西菜社吃牛排,也算给北武践行。
北武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过完节就回北京等护照,预计春节后去美国。顾阿婆用不来刀叉,也嚼不动菲力牛排,尝了一口咖啡就差点吐出来,她一边抱怨南红请客不诚心没选对地方,一边再三明示北武应该趁着还有几个月的时候给她添个孙子:“隔了这么远,你们两头又白天黑夜颠倒的,要有个孩子大家都定心呀。”
“善让刚刚留校,还要读研究生,等我回国了再说。”北武笑着替她把牛排切成极小块:“这样你看看吃不吃得动,过两天我陪你去牙防所装假牙吧。”
“不去不去,费那个钱干什么。”顾阿婆摇头,“你别给我岔开话,也别嫌我啰嗦,以后也啰嗦不到你了,我最好是不说这些惹你们厌,但是没办法哦,老头子托梦托了好几回了,都是为了你们好——”
北武佯装吃惊:“爸爸又给你托梦了?没说让你再找个老伴相互照应一下?不可能啊,他在我梦里就说这个了,还说让阿哥和阿姐都留意留意呢。”
顾阿婆气得差点把餐刀斩在北武手上。
“好了,姆妈。”顾东文把虾仁色拉里的虾仁挑出来放到老太太碟子里:“我和景生不在你眼门前吗?你怎么光想着抱北武家的,有没有想过我们心里会不舒服?”
“呸!”顾阿婆气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昨天刘阿姨介绍的那个卢护士,说好跟你在人民公园见一面,你居然真的就露了个脸就跑了,人家刘阿姨多没面子啊,你这是想气死你老娘呢。”
景生的刀叉碰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对面笑呵呵的顾东文,眉头就拧了起来。
顾阿婆以为景生心里有疙瘩,便有些不自在,放低了声音解释道:“景生你覅勿开心哦,你爸看起来壮实,其实就是个空壳子,断过腿伤过腰中过枪挨过刀,现在忙饭店,早上三点多要去菜场等新鲜小菜,一天在店里要站十个钟头,回来还要备菜,满打满算只能睡四五个钟头,神仙也吃不消这么耗,要有个人能照顾他,阿奶也就放心了。”
“唉,你瞎担心什么呀。”顾东文笑着催她快点趁热吃:“好了,你儿子已经是顾老板了啊,节后店里就有三个小工了,洗菜洗碗都有人干,我就坐在边上点根香烟看着,行了吧?”
顾阿婆更愁了:“去去去,请三个做什么!我去帮你洗菜洗碗,一分钱不要你的。你才挣几个钱禁得起这么折腾,这外面的人要是偷懒了,洗不干净什么的,还给你招事,不行的啊,绝对不行。”
斯江一本正经地举起手:“外婆,你要是去的话那我也去,外婆你对我最好了,我可舍不得让外婆你累着,不行的啊,绝对不行。”
顾阿婆愣住了,在儿子和外孙女之间摇摆不定。
南红噗嗤笑了:“姆妈,你真是比总理还要操心呢,累不累啊你。”
“不累!还有你,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得得得,您说,您只管说,您说的都对,您的心意我领了,好了伐?阿大,别就知道闷头吃,给你外婆倒水啊。阿二,你那个鸡肉切两块给外婆尝尝。阿三——”
“好了好了好了。不许你折腾我外孙子们,就你最讨嫌。”顾阿婆一个也没能说服,悻悻地白了南红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句:“你们啊,不听老人言——”
一桌人齐声应道:“吃亏在眼前。”
斯江机智地笑眯眯地添了个尾巴:“吃亏就是占便宜。”
景生点点头:“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不白占。”
顾阿婆一口气硬是没叹出来,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拍斯江的小手:“你们两个现在也被斯南带坏了,调皮得很。”
这夜,斯江陪着外婆说了好一阵子话,刚睡着不久,听见外婆起了身。
“外婆?”
“囡囡你睡,外婆出去喝杯水,嘴巴干得很。这个什么鬼西餐,烦人。”
斯江笑得睡意差点没了。
顾阿婆掀开门帘打了个哈欠,借着阁楼漏下来的光摸到吃饭台子前到了半杯水,两口喝完觉得不够,热水瓶里却空了,她记得五斗橱上两个热水瓶睡前灌满了开水的,便迈腿去拿,才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客堂间里咕咚一声巨响。
“外婆?”斯江赶紧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外跑。
阁楼上东文北武和景生也三步并两步地跳了下来,却见顾阿婆扒着椅子正慢慢爬起来。
“没事没事,哎呀,头一晕,不当心摔了一下。”
“外婆你摔哪里了?很响的一声,是不是撞到头了?”
顾阿婆摸了摸头,是有点疼,她刚才摔下去就没了知觉,撞没撞都吃不准,见东文北武要上手来摸她的头,赶紧把他们拍开:“没有的事,大概是椅子敲在五斗橱上,好了好了,说了没事,吓到你们了吧,别怕啊,我就出来喝口水。老大你帮我去倒杯水。”
“真的没事,”顾阿婆被斯江搀着坐了下来,动动手抬抬腿再三强调,“看我这不都好好的吗?呀,都十一点半了,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呢,快去睡觉。”
东文和北武仔细检查了几遍,的确没瞧出有什么问题,只好作罢。景生上了床一直睡不着,心里慌慌的,想起姆妈当年上个厕所人就没了,他立刻翻身爬了起来,把床底下一箱子过期杂志翻了出来。
北武冲好澡上来,见景生犹在挑灯夜读,便张了一张:“咦,怎么还不睡?”
景生手里的《大众医学》正翻到读者来信那页,赫然是“十四岁男孩遗精怎么办”……
北武握拳咳了两声:“这个——你很有求知精神呐,差不多你也到这个年龄了,要不我们聊几句?”
景生面无表情地指着旁边一小块豆腐干:“阿奶这个还是去检查检查吧。医生说要注意心脏和脑部。”
北武接过杂志,仔细读完,东文正好也冲好澡上来了。两兄弟一合计,决定明天绑也把老娘绑去华山医院做个检查。
两人花式夸了景生一顿,景生不声不响地上床睡觉去了。北武看着他耳朵尖上一直下不去的那片红,笑着把那篇怎么办递给了东文:“当爹的,注意点。”
东文越看眼睛瞪得越圆,一屁股坐到景生旁边,卷起杂志拍了拍他的屁股:“你小子,上次给你新短裤你不肯要,是不是漏了?怕被我看出来?不对啊,没见你早上洗过短裤——”
“瞎七搭八撒么子!”景生反手把杂志抢了过去随手扔到边上:“老流氓。”
“这是科学,不然杂志上怎么会登?你别害臊啊,快转过来,跟老子好好说说。”
“你烦不烦啊?没有没有没有,行了吧?”
“不能啊,怎么能没有呢,你都快十四了,当年你老子我十二就有了,你过来,脱了让我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经过一番惨烈的战斗,景生最终保住了短裤。惨是真的惨,有也不行,没有也不行,气死人。始作俑者顾北武笑出一身汗,澡白洗了。
——
国庆节过了没几天,顾阿婆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医生说没见过她这个年龄更健康的脑子了。一家人总算全都安下心来。北武告别家人,北上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