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夜市迎新年是毕业班早几天就约好的活动。各个班平时要好的住得近的三三两两地抵达静安公园门口,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男生们追逐打闹,不一会儿就来了二三十号人。赵佑宁和斯江一到就被围在了中间。
“斯江,你收到多少新年贺卡?一班的周嘉明送了没?我们打赌他不敢。”有男生挤过来问。
斯江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
“哈哈哈,就知道这个胆小鬼,信也不敢送,连贺卡都不敢送,好了,一副四国大战到手了。”
斯江:“???”还能拿这个打赌?她往人群里看看,没看到周嘉明,她对那个男生有点印象,个子特别矮人特别瘦,她领操的时候他永远在一班的第一排,跳跃动作永远差别人两拍,眼睛永远看着地上,一看就特别内向,但是成绩挺好的,期中考试好像排在年级第五。
赵佑宁到了一会儿手里就被女同学们塞了不少小卡片信封什么的,他红着脸不停说着谢谢新年快乐,好不容易都塞进了大衣口袋里,转头一看,斯江捏着一个红气球蹲在地摊上买泡泡糖。
“斯江,这个大白兔泡泡糖泡泡能吹很大,真的。”盛放拿起两个问:“多少钱?”
“走了走了,去胶州路了。”有女同学过来拉斯江,轻声说:“这里的东西贵得很,走吧。”
斯江还看中了两枝彩条铅笔,怕胶州路弄堂里没这款,有点犹豫。
“最多差一两分钱,看中了就买呗。”赵佑宁笑着劝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斯江点点头,刚掏出小钱包,地摊老板突然把塑料纸一卷:“等等,到马路对面去啊,小朋友到对面来买。”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三四个地摊老板跟龙卷风似的刮过马路往静安寺黄色山墙下去了。
“起开起开!滚边浪厢去!(滚边上去)”
“册那,看到阿拉还勿跑?(XX,看到我们还不跑?)”
“小赤佬让开,勿要挡路。”
高音喇叭骤然炸开一浪浪鼓点,动次动次,动次动动动。烫着爆炸头的小青年们摇晃着身体,踢飞了好几张摆着小玩具小文具的塑料纸,开始扭屁股跳起舞来。有两个抢了一把红气球,一个接一个地捏爆,还有两个女阿飞和男阿飞几乎脸贴脸地跳舞,突然又转过身屁股贴屁股地扭。
小学生们赶紧躲得远远的,笑着偷偷指指点点。斯江被赵佑宁拉到了边上,忍不住骂了一句:“神经病,又勿是伊拉格地方(又不是他们的地方),凭撒呀,应该叫警察来管管伊拉。”
一只大手突然拍在她肩上,斯江吓了一大跳,以为哪个流氓阿飞躲在她后面听到她骂他们了,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阿哥?!侬吓色吾了侬。(你吓死我了。)”
“哼,侬心虚撒?”景生拧着眉问:“数学题目做好了伐?就出来白相?”
斯江头皮一麻,努力挤出不露牙的微笑:“吾回去肯定做,不做完不睡觉!阿哥,阿拉一道去夜市好伐?吾想买两枝铅笔一个卷笔刀,还要买新格三角尺。”
景生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赵佑宁笑着跟景生打招呼,七八个人便绕过静安寺转上了愚园路。
斯江贴在梅兰照相馆的玻璃橱窗上指给大家看:“看到伐?吾阿舅格照片,已经放了快十年了,还在呢,不是我大舅舅,是小舅舅,帅不帅?不过我大舅舅也好看。”
同学们齐声赞叹,有女同学大着胆子起哄:“其实应该放你和你大表哥的照片,肯定更好看。”
斯江扭头看看站在人群外的景生,笑得露了牙:“王开照相馆的师傅要放我们全家的照片,我舅舅不给。”
“为啥呀?”
斯江得意地抬起下巴,叹了口气:“我阿舅说因为我们一家实在太好看了,怕人家顾客看到了会自卑,不开心,反而影响他们做生意。”
“哈哈哈哈哈。”赵佑宁几个大笑起来。
景生别开脸,心想陈斯江的脸皮看来根本不像他想的那么薄,相反还挺厚,比静安寺的山墙还要厚,果然是陈斯南的亲阿姐。
夜市里人山人海,比白天要闹忙得多,喇叭里放着不同的歌,吆喝声和找人的喊声此起彼伏。这群小学生手拉手进去,没走几步就被挤散了。斯江进了小市场,就像耗子看见糖,东一蹲,西一钻,转眼就只看得见她的红气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两百米不到的小弄堂,八点半进去,十点半才出来。
斯江是被景生揪着衣领拽出来的,手里捧着一大堆战利品。赵佑宁也和盛放跟着挤了出来:“阿拉去切豆腐花好伐(我们去吃豆腐花好吗)?周嘉明说往常德路方向走一眼眼(一点点),有个老伯伯夜里卖格豆腐花米道(味道)最赞。”
斯江朝他身后张了张:“周嘉明呢?叫上伊一道去呀。还有吴茗兰和王思楚呢?她们刚才不是在周嘉明家的摊头上看本子的吗?”
“咦?阿拉一道出来格呀。”赵佑宁又往回走去找人,好在刚走了几步就遇到了周嘉明他们几个。
周嘉明认识大名鼎鼎的顾景生,景生却不认识他,只点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男生喜欢他家斯江,眼神一溜一溜的,看也不敢正眼看她,瞄一眼脸就通通红。也住在万春街的吴茗兰和王思楚躲在斯江身后看景生,怂恿她跟大家一起去吃豆腐花。
“阿哥,陪吾一道去好伐啦?吾请侬切。(陪我一起去好不啦?我请你吃。)”斯江双手合十,两眼闪着星星,嘟着嘴发嗲:“吾保证三口就切(吃)光,切好就回去做题目。”
“烫色侬。”景生冷笑了一声,双手插袋就往东走,走了两步回头看这帮小学生还傻不拉几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只能喊了一声:“去吃豆腐花。”
三个小姑娘高兴得抱在一起跳了两跳,又开始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喂,周嘉明,你爸妈好厉害啊,开了个这么大的店。”吴茗兰绕到周嘉明身边:“我们拿了这么多东西,你爸都不肯收钱,太不好意思了,早知道我只拿一样。”
“没,没事。”周嘉明腼腆地低下头:“都是同学嘛,不好收钱的。”
斯江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坚决只肯拿了一块橡皮,她掐了吴茗兰一把,瞪了正在做鬼脸的王思楚一眼:“周嘉明你得跟你爸说,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这样我们以后都不敢来这个市场了,你给我们便宜点就很好了。今晚你的豆腐花我来请啊。”
“真的没、没事的,你,你以后来吧,来,给你进、进价,一、一定要来!”周嘉明一急就有点结巴。
前面走的盛放回过身来阴阳怪气地学他:“斯、斯江,你,你一定、定要来呀。”
斯江抬起腿踢在他屁股上:“盛放你太讨厌了!”
赵佑宁转身说了句不好意思,胳膊一伸,把盛放夹在咯吱窝里捶了一通。
周嘉明涨红了脸,抿着嘴不吭声。斯江觉得有点内疚,便又问:“对了,你们一班的同学来过了伐?”
“嗯”。
斯江绞尽脑汁,好歹又憋出了一句:“你们家卖的玩具品种真多。”
“嗯。”
旁边的吴茗兰噗嗤笑了:“周嘉明,你不是要送新年贺卡给斯江的吗?怎么没给呀?”
周嘉明的脸红得发紫,又怕一开口就结巴惹笑话,嗯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斯江从自己布包包里摸出一张小卡片递给他:“这是我送给你的,祝你新年快乐,谢谢你送给我们这么多新年礼物。”
周嘉明激动地接了过去,手一抖,没拿稳,掉地上了,他赶紧蹲下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借着路灯打开一看,粉红色的卡纸上面画着一只胖胖的土狗,笑得很滑稽,旁边写着工整的花体字“新年快乐”。落款:陈斯江,1981年12月31日。
“这、这是你、你自己画、画的?”周嘉明更激动了。
“是啊,你可别嫌弃。”斯江笑着又从包里拿出几份,发给赵佑宁吴茗兰他们,故意不给盛放:“来来来,陈斯江牌手工新年贺卡,祝大家新年快乐。”她今天收到太多贺卡,却一张也没买,所以赶着做了一堆,想着晚上遇到同学们回个礼,结果被制霸公园的迪斯科阿飞们一搅和就忘了,现在刚好解了周嘉明的尴尬。
斯江跑到最前面,扯了扯景生的袖子,讨好地递上一张:“阿哥,这是送给你的。我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哦。”
景生睨了她一眼,接过来看了看,又好笑又好气,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心酸。
“看不出你挺会省钱的啊。”
斯江得意起来:“当然啦,外面一块钱三张,我画了二十张,省下七块钱,能买三本书呢。”
景生一愣:“一块钱三张贺卡?”
“是呀,哦,也有那种好看的要贵一点。”
景生松了口气。
“最贵的卖一块五三张,那我可省得更多了,我怎么这么厉害呢,哈哈哈。”斯江笑着跑回同学堆里听大家表扬,又故意去嘲盛放。盛放乖乖地向周嘉明道了歉,立刻拿到了陈斯江牌手工贺卡,这下皆大欢喜。
买东西从来没吃过亏的顾景生同学,坐在豆腐花摊上时还在疑惑,他好像只看到那堆贺卡边的纸条上写着1.5,那个3张到底去哪里了?被什么挡住了还是被人不小心撕掉了?怪不得摊主收下三块钱的时候愣了愣,说了好多声谢谢。
“阿哥,竟然还有甜的豆腐花呢!我从来没吃过。”斯江的脑袋骤然戳到他眼皮子下头,大眼睛眨呀眨:“阿哥,我已经吃了一碗咸的,还吃了一根油条,再要一碗我怕吃不下,阿哥——”
她尾音一拖,景生手臂上就一层鸡皮疙瘩:“知道了知道了。”
斯江笑成一朵花:“阿爷,麻烦这里再要一碗甜的豆腐花。”
吃好豆腐花,斯江掏出小钱包:“我来我来,今天我请客。”
周嘉明和赵佑宁同时站了起来:“不不不,我来我来。”
两个人手里各举着一张大团结推来推去,谁也不肯相让,还要挡着斯江。景生喝完斯江剩下的大半碗甜豆花,站起来走到老伯伯面前,刚想直接付钱,想起贺卡一块五三张,于是他伸进裤袋里的手又伸了出来,直接拿过赵佑宁手上的大团结递了过去:“麻烦算一算几钿。”
赵佑宁高兴地松开周嘉明,一巴掌拍在景生背上:“谢谢阿哥。”
景生斜了他一眼,这家伙,谁是他的阿哥了,真是。
“自己拿好找钱。”景生一脸冷漠,抄着裤袋往回走:“斯江,去看放烟花了。”万一再炸了人,除了他估计没人能护得住这个木咚咚的小戆徒。
第109章
千禧年的前夕,1999年的最后一天,斯江加班到很晚,拦了一部差头(出租车)回万春街,经过静安公园的时候看见一群群学生簇拥在公园门口,不少女孩手里都拿着气球,气球特别巨大,七彩缤纷,但比不上少年少女们的笑颜灿烂。
青春,突然以这样的形式猝不及防地重现在她面前。81年最后一夜的那场烟花,绚烂到极致,还有那碗甜得发齁的豆腐花,还有贺卡上笑着的狗子,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后来她们每一年都会在静安公园门口集合,都会买气球,都会沿着南京西路往外滩走,都会在过了西藏路后在汹涌的人潮中失散,甚至她连斯南都找不到。可有一个人总一直在她身边,她从来没被挤丢过鞋子,也没被撞到过。她以为是她的运气好,却从来没想过他就是她的运气。
收音机里传出听众点播的歌曲: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车窗外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下车的时候,差头师傅扭过身子从防护罩下收了钞票,温和地笑道:“小姑娘,覅伤心了,过新年了,开心点啊。”斯江记得他的上海话带着崇明口音,小指也没有留很长的指甲,声音很温暖。
这个夜和十八年的那夜重叠在一起,彼此加深了印记。
——
82年的新年过后,很快就是期末考,斯江考完最后一门,和同学们结伴回家,一边走一边对答案。再过两天就放寒假了,虽然斯南不能回来过春节很遗憾,但假期总是令人期待的。
弄堂里已经有人家换了新的春联,贴上了年画。得益于单田芳的评书熏陶和斯南的唠叨,斯江一眼就分得清举着瓦面金锏的是秦琼,竖着竹节钢鞭的是尉迟恭。用斯南的话说,靠刀和枪分辨他们俩的都是菜鸟,不值一提。至于为什么要舍易求难,除了炫耀似乎别无他用。
“哇!”吴茗兰是真的服气,盯着那张门神画看了许久:“真的是竹节钢鞭,斯江,侬太结棍了!”
小伙伴们纷纷拥上去学习奇怪的冷兵器知识。
好吧,斯江抿了抿唇,她算明白为什么斯南这么喜欢钻研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了。以前大家夸她唱歌好跳舞好画画好,都是随口一夸,并没人真的有兴趣,但打弹滚铁圈白相得好,就会有一堆人真心实意地服气,跟在斯南屁股后面要学。这一年来,斯江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开心,还意外地交到了不少朋友。她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以前觉得你这个人很清高,嗲勿色兮兮,有点戳气(讨厌)。”斯江从来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会是有点“戳气”的形象,而且这个“有点”明显是客气话,她为此沮丧了好几天。
这天夜里,斯江整理好这学期的书本,忍不住对景生提起这个“有点戳气”的话题。
景生抬起头想了想:“看不出你同学还蛮会做人的,说话说得这么客气。”
斯江怔了三秒才回过味来,手上的一本练习册飞了出去:“阿哥侬最戳气了!(阿哥你最讨厌了。)”
景生把怀里的练习册放回台子上,眯起眼笑道:“你以前啊,左脸写着‘我多漂亮’,右脸写着‘我很乖巧’,走起路来一副‘人人喜欢本仙女’的德性,啧啧啧。”
斯江立刻以牙还牙:“那你呢?左脸贴着‘我什么都会’,右脸写着‘我谁都敢打’,走路的时候手插在口袋里,还斜着眼睛看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德性,切!”
景生不防斯江这么连珠炮似的一通反击,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斯江得意地把书本顿得嘭嘭响:“而且我本来就漂亮乖巧,我那叫表里如一,不想某些人,哼!”
景生没法套这句,不然他真变成流氓了。
斯江得意地一甩马尾辫,腰背挺成一条直线,马尾轻巧地一颠一颠,跟着她消失在门帘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