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阿婆想了想顾东文穿着红色四角短裤的样子,阿爹啦娘咧,想一下她都觉得辣眼睛,要命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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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景生从中福会上完计算机课回来,先替斯江看了看期末复习的数学题,又把几个她容易错的题型略加改动让她巩固一下,才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给斯江:“阿奶说本命年要用红色压一压,这个你拿去戴手上。”
斯江拆开锦袋一看,里面是根红绳编织的漂亮手链,上头穿着一粒小小的金珠。
“阿哥?你买的?!这是真的金子还是假的啊?”斯江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金子的礼物,惊呆了。
“真的!谁送假的做礼物啊,侬只戆徒。是侬阿舅吾爷老头子出的钞票,我跑的腿。”景生站了起来准备去灶披间烧晚饭,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回头多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想穿那个红短裤,就别穿了。这个避太岁就够了。”
斯江美滋滋地往手上套,红绳却卡住了下不去,她急得追到楼梯口:“阿哥!阿哥,怎么戴不进呀,你帮帮我呀!哎呀,我是不是胖了交关?(许多)”
景生只好又跑上楼几步,垂眸看了看:“你看这里,可以拉松一点。”他伸手替她把绳结抽松了点,红绳就顺当地滑了下去。
“好咧!谢谢阿哥!”斯江笑弯了眼,嘴都合不拢,晃着手腕炫耀了两下,拢着小金珠往棉毛衫袖子管里藏,却被景生一把又捋了出来。
景生把绳结抽紧了再上下移了移:“这样紧不紧?要不要再松一点?”
“不紧不紧,再紧点,万一掉了我会哭死的。啊啊啊啊,又太紧了,你再松一点,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斯江突然扯着嗓子这么一叫唤,又猛地低头纠正松紧,景生被她喊得下意识头一抬,两人在上下两格楼梯上直接撞了个头碰头,准确地说是斯江的门牙撞在了景生的额头上。
两人都疼得“嘶”了一声。
“不要紧。”景生捂着额头揉了揉。
“覅客气!谢谢侬!”斯江话一出口,也发现自己真的被斯南传染了,病得还不轻。
景生摇摇头叹了口气:“陈斯江,你没救了。”
斯江哭丧着脸,仔细端详着腕上的太岁红绳:“是不是太岁提前来了?这个得等元旦才开始有效?”
夜里吃好饭,两个人理好书包就到吃饭台子边合用一个台灯看书,以前他们是楼上楼下各看各的,现在好了,一起看书节约用电,时不时还还能互通有无说说笑笑。斯江早就不写日记了,看到小说里有特别喜欢的词句段落,就抄在横条本上。景生看得杂,报纸杂志书籍一百样不限,觉得将来能派上用的他就折个小三角留个记号。这天斯江看会儿书就忍不住要摸一下小金珠,傻乎乎地笑两声,吃了不少景生的白眼。
等墙上挂钟铛铛铛指向八点钟,顾阿婆赶紧撕下两张浴票催他们去警备区浴室洗澡。
“景生,你洗得快,记得等囡囡啊,两个人一起回来晓得伐?”
景生的东西简单,一块香肥皂一条毛巾一条短裤就能走人。斯江一边喊阿哥等等吾,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内衣内裤要分开放,洗脸毛巾和洗脚毛巾要分开,棉毛衫棉毛裤干净袜子,还有百雀羚雪花膏要带上,又忙着让景生帮她把红绳取下来交给外婆收好。两人走到浴室就已经八点半了。
“不着急,你慢慢洗。”景生连着说了两遍,每次怕他等久了,斯江洗头总洗得匆匆忙忙的,第二天头发打结,梳起头来像被人打,哼唧哼唧地惨叫,听得人心里发冷。
大概是今年最后一个礼拜天的原因,浴室里肉山肉海,大浴池里跟下饺子似的,饺子好歹还能翻身,这泡澡的人双手都得举着不然就搁在别人肉上了。景生索性在更衣室里坐了半个钟头才去冲了一把,眼看九点过了一刻钟,估计斯江差不多能出来了,他慢吞吞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到了外头往镜子里一看,惨白的灯光下发现自己额头上有两根细细的凹痕闪闪发亮,再仔细看了看,没错,是陈斯江磕出来的牙印。
“还不承认自己是兔牙,属狗的才这么狗,这家伙真是!”景生使劲揉了好一会儿才出了男浴室。
外头斯江已经拎着网篮在上街沿在无聊地走来走去了。
“阿哥你今天怎么比我还慢啊真是的。”斯江低声提醒他:“浴室里不许汏衣裳格哦。抓住要罚款。”
“没汏,你被罚过钱?”
“没呀,我看到有人被罚了,老过分的,洗好短裤还要洗棉毛衫棉毛裤,明明墙上写着不许洗衣服。”斯江得意地靠得更近了点:“不过我带了牙刷,刷牙是可以的,这样回家就能直接上床睡觉,不用到水池去刷牙了,你下次也带上牙刷牙膏呀。”
景生侧过头,见她一脸求表扬,两人凑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头发上香皂的味道,带着些微的水意扑面而来,路灯下斯江的脸粉粉嫩,皮肤拧得出水似的发着光,卷翘的睫毛上也像挂着露水湿漉漉的。景生突然有点不自在,他自顾自迈开长腿走快了几步:“反正我没汏衣裳,今天洗澡的人多得要命,走快点,明天有早自习呢。”
斯江愣了愣,拎着篮子跑了起来:“阿哥——阿哥!侬等等吾呀!”
上海小姑娘这话一喊起来,拖长了尾音往上翘,带着一点调皮和娇俏,嗲得勿得了。景生走得更快了,唉,小姑娘真麻烦,漂亮的小姑娘更加麻烦,漂亮又欢喜发嗲的小姑娘,是烦上加烦。
第107章
景生上了初中后,刚开始完全不适应市重点的学习节奏,摸底考和两次测验分数低得可怕,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每天早起晚睡,去厕所都习惯卷一本书插在屁股袋里,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买教辅书上头。
顾东文和顾阿婆看在眼里,就不让景生再起来做早饭,好让他早上多睡半小时。北武临走时把自己那辆宝贝永久锰钢13交给景生。从万春街骑车去市西,最多十分钟出头,方便省时得多了。景生每天载着斯江送她去上学,平时放学后斯江和同学结伴走,他每周二和周四下午只有两堂课,接了斯江回家后再收拾东西去游泳馆练习。
十二月三十一日,正好是星期四,景生推着脚踏车从学校后门出来,发现平时熙熙攘攘的摊头前更闹忙了,还多了不少卖气球卖小礼品的。很多同学停下来选新年贺卡,当场写了赠给要好的朋友,一片欢声笑语,很有新年气氛。
景生想起这学期学习紧张,只给斯南回过两封信,就也停下来仔细选了两张贺卡,一张哪吒闹海给斯南,这家伙人到哪里闹腾到那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女哪吒,另一张给斯江的却有点不好选,那种朦朦胧胧鲜花配珍珠或者茶壶的看着就矫情,风景的又太死板,还有几张看着很舒服,但上面的英文诗句实在太肉麻,什么love不love的,就没有简简单单一句Happy New Year的,正犹豫不决着,旁边有人喊他:“顾景生?”
景生一抬头,见是同班的三个女生,喊他的是班长王璐。
一张新年贺卡递到他面前。
“顾景生,祝你新年快乐。”王璐极力表现得很自然,笑着解释道,“大家都收到了,我中午没找到你,这是送给你的。”
她的两个好朋友笑着帮腔:“是的,我们都收到了。”
“谢谢。”景生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就合了起来,继续垂眸选贺卡。
王璐的两个朋友做了个鬼脸打了声招呼赶紧走人,她来来回回翻着手里的一叠贺卡,不时瞄一眼旁边的顾景生,心如鹿撞,忐忑不安。初一年级四个班,一百六十八个新生,八十九个男同学,顾景生是最出挑的那个,很难让人不注意,可惜他好像是从新疆还是云南乡下转回来的,成绩不怎么好,英语还有很奇怪的口音。王璐对他开学数学摸底考的那个12分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负责发卷子,可能实在太吃惊了,不知怎么喊了他的名字后顺嘴就把分数也报了出来,全班寂静了两三秒后爆发出哄堂大笑,当时他在最后一排举起手说“这里”,好像并不尴尬也不难堪。她把卷子送过去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她有意见。
景生最后还是挑了张动物贺卡,一只淡金色大狗在戆呵呵地蹲在草地上,歪着脑袋咧开嘴像是在笑,笑得还挺甜,脖子上套着红色的项圈,看到项圈上的红色铃铛,景生不禁扯了扯嘴角,觉得太适合斯江了,就没留意最下面一排花体英文字:For the special one。
王璐早看到他手上另有一张哪吒闹海的贺卡,估计是送给他妹妹的,所以看到他又选了这张给Special one的,心跳漏了好几拍,不由自主地脸红耳热起来,她特地追出来送贺卡给他,就是希望他能回送一张给自己,这也算是一种礼貌吧。
景生付了三块钱,见王班长正看着自己笑,似乎在期待他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也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王璐第一次发现顾景生左眼下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粒小痣,使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接近,然而她心慌得厉害,视线下移到他外套的第二粒扣子上,再落到了自己的鞋尖上,才鼓足勇气低声说了一句:“我蛮喜欢狗的。”
景生一怔,立刻明白对方误会了。他并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但却对所谓的“喜欢”不屑一顾,哪怕身边有顾东文和姆妈、北武和善让这样的例子,他也从来没有任何向往。
“哦。”景生推上脚踏车很快没入了人潮。
王璐半晌才回过神来,那张贺卡和她原来没有任何关系。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坠在西边,没有任何威力。马路一边是吵吵闹闹的小菜场,一边是急着做学生们最后一笔生意的小摊贩,只有她,在这个被顾景生遗忘的角落,独自羞愧暗自悲伤。可她却忍不住揣测,那张贺卡究竟是给了哪一个Special one。十三岁少女的一丝情愫,酸苦酸苦的。
景生骑到母校门口,见一群小学生正围成一堆,不知在说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陈斯江——!”景生抬腿撑地停住了车。
斯江从人群中扭过头来,薄凉的日光在她的笑颜上描了层冷金。
“吾阿哥来啦,不跟你们说了,再见!新年快乐呀。”斯江笑着跑过来,把书包直接挂在了车龙头上。
“陈斯江等一下。”有一个男生跟了过来,递给斯江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新年快乐!”
斯江抿唇笑了,捏着信封上了车后座:“谢谢侬,再会。”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一撑,脚踏车猛地窜了出去。
“啊——!慢一点呀阿哥。”斯江猝不及防,吓得死命搂住他的腰,手里的粉色信封折成了两截。景生垂眸溜了一眼,脚下踩得更快了。
“喂!慢点慢点,萧乐天送我的贺卡都折坏啦。”斯江挪了两下才稳住身子,一只手紧紧揪住景生的衣服,一只手把贺卡压在腿上抹了好几下。
脚踏车拐进弄堂一点也没减速,弹格路上颠得斯江头晕脑花屁股疼,捶了景生好几下。
“做撒啦!噶快做撒?!(干嘛呀,这么快干嘛呀?)屁股痛色(死)了!”
“游泳课要来勿及了。”景生淡淡地说,嘴角却翘了起来。
回到家里,景生拎了游泳包下阁楼,见斯江正美滋滋地拆贺卡,面前居然已经叠了厚厚一沓子。
“小学生真无聊。”
斯江深表赞同,连连点头:“我已经收到七个同学写一样的贺词了,友谊地久天长,贺卡都要抄词,真是!还没我家南南写得好呢。”
“你们同学的字怎么这么难看?”景生随手翻了几张,全是她班上男同学的名字。
“就是的呀,我们班男生人丑字也丑,王老师说这叫字如其人名不虚传。”斯江缩缩肩膀吐了吐舌头,自觉得背后说了人坏话很不道地有点难为情,突然想起来什么,在那沓贺卡里翻出一张小心翼翼地摆到旁边:“赵佑宁的字不丑,他送给我的卡也特别好看。阿哥你要不要看?”
“呵呵,不看,我要去游泳了,让阿奶等我回来再烧菜。”
“哦,咦,那你翻开干嘛?”
“这张就是赵佑宁送的?”
“是呀,好看伐?他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还是立体的呢,呀,当心当心点,轻点拉,我来我来,好了,你看,展开来是四只小狗,可爱吧?这房子也是立体的,看,烟囱能竖起来!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看的贺卡!”斯江爱不释手,合起来拉开来,又合起来拉开来,还贴到脸上亲了一口:“我最喜欢狗了,谁让我就是属狗的呢,哈哈哈。”
景生白了她一眼,小样,这应该就是顾北武嘴里说善让的那种“小样儿。”
“阿哥,你有没有买贺卡送给我呀?”
看到景生的白眼,斯江不等他回答立刻笑得眉眼弯弯无比乖巧:“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自己人天天在一起,送来送去浪费钱干嘛呢。我也没给你买。”
景生气得冷笑一声:“你知道是浪费就好。”他咚咚咚下了楼,脚踏车铃铛揪得震天响。
斯江又仔细看了看那四只可爱的小狗,叹了口气:“等我长大了上班了挣到大钱了有自己的房子了就养一条狗,不要这么小的,要姨娘时装杂志上出现过那种日本的,会笑的胖狗狗,呜呜呜呜,赞得来!”
这1981年的最后一天果然不同凡响,泳池里奋力拼搏的顾景生同学游出了自己的400米自由泳的最好成绩:4分48,喜得教练差点把他从水里一把拽出去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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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生被教练折腾到晚上七点才筋疲力尽地回到万春街,顾阿婆把给他留的晚饭拿了出来:“今天怎么这么晚啊,一个礼拜要游五天,累都累死了,脚上记得多擦点雪花膏啊景生。”
“你们吃过了?”
“嗯,吃好了。”
“斯江去看斯好了?”
“没,她几个同学来叫她,说今天静安公园要放烟花,静安寺后头弄堂里小市场要开到夜里十二点钟,就一道去压马路了,要晚一点才回来。”
“谁来叫的?”景生几口把饭扒完,又添了一碗,看到斯江连书包都没理,昨天布置给她的数学题做了一半敞在那里,一沓子贺卡倒收拾得整整齐齐,赵佑宁那张在最上头。
“三十五支弄里的兰兰,十五支弄的楚楚,还有康家桥宁宁他们几个,就你们常常一起出去玩的那几个。”顾阿婆打了个哈欠:“明天元旦,你爸今天就该做半天的,怎么还不回来。”
景生看看钟:“阿奶,我吃好了,我去店里看看我爸。”
“啊?万一路上错过了怎么办?你在家好好歇歇吧,游泳吃力得来。”
“没事。我骑车去。”
永久锰钢13又猛又刚地蹿出了弄堂,完美地和刚回来的顾东文前后脚错过,直奔静安寺方向去了。
第108章
景生一口气骑到万航渡路北京路路口,停下来等红灯,前面就是第九百货商店,蓝色红色的霓虹灯招牌一闪一闪,像是在招呼着:来呀,来呀,来花钞票呀。
路上行人不少,一群小学生嘻嘻哈哈地横穿马路,夹杂着尖叫笑闹声,一个小姑娘突然追着打一个男孩子,差点撞到景生车轮上。景生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拎起车龙头上了上街沿调头往回骑,越骑越慢。有个阿姨冲着他喊:“喂,侬脚踏车难能踏到上街沿来啦?(你自行车怎么骑到上街沿来了?)”他也没理睬,随手多打了几次铃。
他都不知道自己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胸口堵着一腔气,窝塞得很。以前是斯南不省心,现在连斯江也不省心了,明明她自己说了想考进市重点,结果题目都不做跑出去玩,还要很晚才回家。景生觉得自己肯定是恨铁不成钢才气得要出来找人的。但是找到人以后呢?他还是不知道,说她一顿?这家伙脸皮薄,当着同学们的面绝对眼泪水淌淌,然后至少两三月不理他,春节都过不太平。不说她跟着她看着她?他一个初中生,夹在一群还不到他肩膀的小学生里算什么,难看头斯(难看死了)。
景生沿着万航渡路一路往北,碰上两拨小流氓,半夜三更还戴着□□镜,大衣故意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花衬衫,嘴里叼着烟,手里提着大喇叭,喇叭裤下的尖头皮鞋敲在石板路上咚咚响,几句话飘进景生耳朵里,听见他们说是要去静安公园门口比赛跳迪斯科。
脚踏车的轮子越转越慢,还没到康定路,龙头突然腾空,车子霍地又调了个头,冲下了人行道,在柏油马路上飞速往静安寺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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