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善礼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斯江好不容易把眼前的男生和当年那个水中小霸王联系到一起,礼貌地笑了笑:“你好。”景生看着他面熟,便点了点头。
“你们今天不用开学?”任新友问了一句就恍然大悟:“你们也是市西的?”
“你也是?”斯江睁圆了眼,这也太巧了吧。
“进来吧,都进了屋再说话。”周善礼乐了:“没想到这么巧,你们还能凑到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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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礼的宿舍十分宽敞,一厅一室朝南,有两个阳台正对着延安西路,厨房餐厅和小房间卫生间朝北,厨房边上还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储物间。地上是砖红色的水门汀,墙壁是淡淡的绿色。斯江想起自己住院的八五医院病房,怀疑这淡绿色是军区住房的统一特色,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还好没有剥下墙粉来。
斯江推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走上阳台,一扭头就能看见马路对面中福会少年宫的大草坪。一排麻雀正歇在电线上叽叽喳喳,楼下另一条弄堂里的一株广玉兰几乎长到了这栋楼的二楼半,蔓延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这大概是斯江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住处了。一切都那么妥帖,厨房墙壁上贴着雪白的瓷砖,用的是管道煤气,开关一拧就有火。卫生间里用的是雪白的台盆和抽水马桶,还有浴᭙ꪶ缸,不需要躲在床后面洗擦身体,也不需要费力气搬木头浴桶烧开水,连公共浴室都不用去了。每一个房间都有大大的玻璃窗,明亮透敞。卧室非常大,放得下书桌,甚至再放一套沙发都不拥挤。
这也是斯江第一次明确感受到逼仄的棚户区老房子和新公房的差距,隐隐明白了三妈钱桂华为什么总那么看不起万春街。可再一转念,想到在有独立煤卫的石库门房子里长大的三妈竟然长成这样一个市侩俗气甚至不善良的小市民,斯江又释怀了。
她回到屋里,看到空荡荡的客厅,又替周善礼可惜,要是小舅舅和舅妈也能住在这里,估计三面墙肯定都摆满了书柜。
“周叔叔,小舅妈她真了不起!”
周善礼正懊恼自己没提前买点零食饮料招待她们,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愣:“为什么?”
“她一点也不嫌弃我外婆家,不嫌弃万春街。”斯江一脸感动地得出结论:“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周善礼哈哈大笑起来。景生瞥了斯江一眼,扯了扯嘴角,没忍住,也噗嗤笑出声来:“还说斯南适合当演员,你这说的什么古里古怪的台词?”
斯江羞红了脸:“你们笑什么啊?你们男生根本不懂,真是的。”
任新友挠了挠头:“我大概明白一点。反正我们搬过来以后,就很想起以前在北京西路1592弄的老房子,觉得那里一百样不灵光,要我再搬回去肯定不愿意。”
斯江意外捡到一个同盟军,虽然他说的和自己说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也有点高兴:“对,你比他们好多了,至少大概明白我说的意思。咦,你和我阿哥是同学,你们以前没见过?”
“见过,没认出来。”任新友笑着说:“我们不在一个班,刚好教室也不在一层楼,体育课也不在一起,我是篮球队的,他是游泳队的,放了学也不大碰到。”
景生淡淡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把碗筷摆好,又抬眼看了任新友一眼,心想这人也有点奇怪,看到别人家要吃饭了,难道不应该自动告辞?事实上他老早就忘记了这个人的姓名和模样,少年人十三四岁又是拔高的时候,虽然在学校见过不少回,却从来没记起来过。
斯江倒是很礼貌地和任新友说上了话。景生坐下来随手拿了一张晚报看,听着斯江绞尽脑汁地把早就问过他几十遍的问题再拿出来问任新友,体育课上些什么内容,运动会春秋游一般什么时候举行。幸好任新友热情洋溢的回答还没结束,顾东文来了。斯江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啊呀,不好意思,我舅舅给我们送饭菜来了,恐怕没带你的份量,要不你先去客厅坐一会儿?”
景生抬起报纸遮住半张脸,好不容易忍住了没笑出声来,他真没想到陈斯江也有说话戳刻(损)的时候。
斯江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明明眼睛都笑弯了,还举着报纸装什么装。
“不用不用,我也要回家吃饭了,我刚刚是出来丢垃圾的,啊呀,我都忘记这件事了,我先走了,你们吃你们吃,你们以后是都来周叔叔这里吃午饭?那我们可以一起走。”任新友红着脸,又挠了好几下头,自动告辞。
“我们是脚踏车来的。”景生唇边挂了个疏离的笑,把他送出门外,还礼貌地向顾东文介绍了一下。
任新友失落了一下下,看着重新关上的铁门,又振作起来,两眼放光精神抖擞地回了家,屋里很快传来狮吼声:“你又把垃圾带回来干什么?脑子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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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鸡、黄瓜炒蛋、清炒红米苋、葱烧大排,还有一条清蒸鲈鱼,摆出来满满一桌。
顾东文还带了一大瓶自家做的冰镇酸梅汤,替周善礼倒了满满一杯,两人碰了碰杯权当是酒了。
“谢谢什么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要我小饭店一天还开着,你随时来吃,想吃什么跟阿哥说。”
“哎,自家人客气什么,中学生嘛,时间宝贵得很,我这里空着也是空着,尽管来,最好晚上也来我这里吃。我就喜欢热闹。”周善礼对自己的神来之笔得意得不行,而且靠着善让的好话,他逃过了五场相亲,换来了每天丰盛的大餐,简直不要太划算。
“对了,学校厕所臭得很。”周善礼朝斯江眨眨眼:“你以后都憋着,来这里上马桶,多方便,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斯江差点被鱼刺卡住,咳了两声涨红了脸摇头:“我们学校厕所可干净了,一点也不臭。”好惨,周叔叔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起上厕所的事,真是……她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周叔叔一直没结婚了。
景生斯江三两下吃完饭,到客厅去看书了,两人商量了一下,以后中午多出来的这一个小时还可以做点作业。
“我们都不回去吃饭,外婆不知道怎么样,她肯定很不习惯吧。”斯江又有点惆怅:“我有点不放心。”
“今天阿奶和几个老太太去玉佛寺烧香做法事了,明天中元节。”景生瞥了她一眼:“昨天阿奶说的时候你在看书,就知道嗯嗯嗯。”
“我错了,阿哥。”斯江识相地双手合十求饶。
“切,屡教不改。”
他们俩下楼回学校的时候,顾东文和周善礼还在吃饭,餐厅里烟雾缭绕,两个大龄单身男青年正在交流逃脱相亲的经验,时而放声大笑。
“明天舅舅还来吗?店里这个时候最忙吧?”
“不来,我骑车去店里拿饭,你在这里等我。门钥匙周叔叔不是给了你一套吗?”
“不要,我和阿哥一起去拿,你独木难支,人多才能力量大。”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掉书袋。”
“哦,我要和阿哥在一起。”
“你烦不烦,还要重复一遍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好好说话的嘛,阿哥侬最戳气了。”
“上车,坐好了。”
脚踏车晃悠悠地往愚园路方向而去,阳光透过悬铃木树叶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细密密的光,两人不知为什么又斗起嘴来,最后又以斯江尾声轻轻上扬俏皮又带着娇气的“阿哥——”而收梢。
第120章
斯江回到教室的时候,天花板上的吊扇噼噼啪啪地转着,同学们各有各忙。教室后门的小小方块玻璃窗上被糊上了一张报纸,一群男生在打扑克,一群在玩四国大战,不时传来大呼小叫和哄笑声。中间有几位趴在桌上睡午觉,前排的女生们基本到齐了,好几个人正围着郭乘奕在说话。
“仙女快过来。”李南笑着把斯江拉到第一排:“你中午吃什么了?我在食堂买了一块炸猪排,好吃得要命,害得我还添了一两米饭,估计不要到初三,三个月我就要胖得不行了。”她脸圆圆的,身子也圆圆的,不然也不会被昵称为“南瓜”。
“我也吃了大排,葱烧大排。”斯江笑着捏了捏李南圆嘟嘟的脸蛋,啊呀,滑溜溜软乎乎的,很像斯好,可惜斯南从小就很瘦,捏不出肉来。
程璎在自己座位上写着什么,听到这话笑着抬起头接了一句:“南瓜你放心,吃再多你也就是变成大南瓜,绝对不会变成冬瓜的。”气得李南趴在课桌上去挠她痒。
斯江想起斯南刚出生的样子,笑得不行,不过她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泄露阿妹的“冬瓜”秘密。张乐怡是回镇宁路爷爷奶奶家吃的饭,她急着向斯江打听景生的事,还没问几句,上课铃响了。
男生们一哄而散,玻璃窗上的报纸唰地被撕掉,不少人从最后一排往外跳,桌子被撞得嘭嘭响,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吱吱声,女生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抗议。
“喂,你们不要拖椅子呀,难听死了!”
“你们男生怎么这么懒,拎起来轻轻放不行啊?”
斯江回到座位上,却见隔了一条窄窄走道的郁平正从午睡中醒来伸了个懒腰,脸上还有几条被纸张压出来的凹痕,她眼风扫过去,见被他压着的必读书单空白处画满了吴道子风格的古代人物线描画,那广袖的褶皱正是她也认真临摹过的,只是上头带着某种可疑的水迹。
“啊哟,对勿起。”郁平赶紧缩回手,脑袋还是懵懵的,吃不准刚才有没有打到陈斯江。
“没事。”斯江本来好奇地想问问他在哪里学的画画,看着代数老师捧着厚厚一叠东西进来,只好赶紧正襟危坐准备上课。
“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是你们的代数老师,我姓方,这是我的名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叫方树人。在这个由数学构造的地球上,希望大家能和我一样喜欢数学。”方树人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微笑着拿起花名册:“现在我开始点名,被点到的同学请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谢谢。”
斯江脑中一片空白,慢慢浮现出早上周老师说的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她中午放学路上刚刚想起这位曾经的方姐姐,然后下午她就成了自己的数学老师?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20号——”方树人的声音一停:“陈斯江?”
“到。”斯江笔直地弹了起来,膝盖猛地撞在了抽屉板上,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抿着唇想露出一丝微笑。
“好,请坐。”方树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霎,低头继续道:“21号,林卓宇。”
“到!方老师好!”
斯江轻轻坐回座位上,低下头看着翻开的代数书。
“好的,我们初一(2)班一共41位同学,入学考试的班级数学平均分数是95.5分,排在全年级第二,可以看出大家的小学数学基础打得很扎实,下周一我们将进行一次数学摸底测试,不要紧张,这次测试不进行排名。”方树人微笑着说,眼神几次掠过斯江,却只看见她乌黑发亮的头顶心。
教室里同学们纷纷松了口气,还有不少人喊出了:“妈呀,吓死了,还好还好。”
方树人忍不住笑了:“不过这次摸底考是跨区五校联合卷,由延安中学、华师大二附中、大同中学、市三女中和我们学校联合出题——”
“嗷嗷嗷——死啦死啦。”一片哀嚎响起。
程璎从前排回过头来做了一个死定了表情,摇摇头又转了回去。李南双眼朝天盯着头顶的电风扇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天哪,求求你让我及格吧,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她本来觉得自己数学进步了不少,没想到入学考试还低于平均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又没了,只能捏紧拳头在心底对自己说加油,一定要考及格。
方树人的声音柔和平稳中带着一丝戏谑:“大家不要紧张,目标也不要定得太高,去年数学摸底考全年级平均分是57分,希望你们今年能超过去年。”
初一(2)班全班的心态崩了。这是什么魔鬼老师,明明看上去很温柔很漂亮啊,这又是什么魔鬼学科!代数代数,代个屁哦。
好在教几何的季老师是一位苏州口音很浓的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个子很娇小,一出口倷哪杭(你们怎么样)把全班差点给甜晕了。
“倷要用心点学习,时间非常宝贵,覅看看今朝才初一(别看今天才初一),眼睛一霎,初三了,要考高中了,到时候临时抱佛脚肯定弗来噻格,还有,代数和几何是一家门,分开来上课,到时候是一张卷子,120分总分,倷千万覅偏心,晓得伐?”
斯江松了一口气,季老师虽然絮絮叨叨,听起来却让人不那么紧张,就是苏州话有点要想一想。
到了最后一堂课,班主任何宏伟回到教室,宣布了明天一早开学典礼的流程,陈斯江负责举牌入场,林卓宇负责领操,郭乘奕和四班的唐泽年作为新生代表发言,要留下来对一下发言稿,又补充了上午没讲完的本学期重大活动。九月中开始班级足球排球篮球联赛,十月中下旬是校运动会,每人至少参加两个项目,接着是期中考试,十一月底秋游,一月初全校艺术表演比赛,一月底期末考试,二月初放寒假。每个月还有板报比赛、英语口语比赛、演讲比赛。星期五学校会发放课外兴趣班统计,每人至少一门必修课一门选修课。
斯江笔记本上记得满满的,心里也雀跃不已。李南好奇地偏过头看了看,偷笑着说:“不用记呀,到时候何老师都会提前再通知的,你也太认真了。”斯江不禁也笑了,觉得自己是有点戆呵呵的,初中的学校活动太丰富了,她每写一条都会想像届时的盛况,好像已经预先参加过一回。课程表早上就已经发了下来,不设早自习不设晚自习,周六上半天课,下午班会活动,每周二上午的第三、四节是游泳课,游泳课结束需要集体返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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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景生在外面冲完澡换好衣服,看见斯江还在餐桌上埋头苦干。
“你还在干嘛?”
“画课程表。”斯江举起手里七彩缤纷的课程表:“好不好看?贴在铅笔盒子里面,就不会掉。阿哥,要不要我帮你也画一张?”
景生手里的毛巾擦了擦头发,甩了下来,掠过斯江的鼻尖:“小学生真无聊,闲得你。明天的课预习了没?”
“预习好了。代数和几何有两个地方不懂,等你呢。”斯江不以为然地把课程表贴好:“坐我隔壁的同学好好玩,睡午觉睡了一台板涎唾水,不过他画画超级厉害的,原来他一直跟着一个画家学画画,现在在学素描,对了,他还是我们初一年级小升初考试唯一一个作文满分的。”
斯江抬起头笑得灿烂无比:“我太喜欢我们学校了,还有我们班级我们同学,啊啊啊,怎么都这么好的,比我想的要好一百倍!阿哥,你们班的人好玩吗?今天楼梯上遇到的那三个是你好朋友吗?”
景生把她的代数和几何课本拿了出来:“你怎么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在小学也觉得这个好那个好,有什么好的?升了初中还这样看啥都花好稻好的,同学就是同学,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他想起徐飞几个哭着喊着要认斯江做阿妹的狗样就觉得麻烦,心中一动,食指一屈在台子上敲了敲:“你说的作文满分会画画的是今天你那个圆滚滚的同学叫什么瓜来着?南瓜?”
斯江一愣,笑得前俯后仰:“南瓜!李南,我明天告诉她阿哥你居然记住了她的名字,她一定开心死了。以前兰兰和楚楚的名字你总搞错,吴思兰,王茗楚地乱喊。”
景生板起脸眯起眼看着她。
斯江勉强收住笑:“不是她,她是我同桌,我隔壁的是个叫郁平的男生,他比我还厉害,考了273分!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卡着分数线,神不神?”她想了想,又忍不住甜甜地笑了:“他长得也好看。”
“嗯?”
斯江吐了吐舌头,拿出本子和笔:“当然没有阿哥侬好看啦。哎,我们班的男生女生都不丑,都挺好看的,比小学强多了。”她又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阿哥你不知道,我们班那个林卓宇,居然比你还高!南瓜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好多别的班的女生来我们教室看他,他也长得挺帅的,还很有名气,足球和篮球都很厉害,阿哥,你去年参加足球篮球班级联赛了没有?”
景生嘴角抿了抿,睨了她一眼:“没参加。”因为练习和比赛的时间和他游泳训练冲突了。
斯江一脸失望:“啊——那今年联赛也看不到阿哥上场了啊。他们还让我参加了排球队和篮球,我都没打过排球和篮球,也不懂规则。”她转头又高兴起来:“不过林卓宇说没问题,他们男队会带着我们女队一起训练,要是训练的话,你就不用等我一起回家了,我跟同学一起走。”
景生看着斯江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沉默了会儿才问:“哪里不懂?”
斯江一惊:“哦哦哦,对,代数和几何,这里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