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九月初早上七点半的太阳,晒在身上的感觉像趴了一只温暖的猫。方树人心不在焉地随众唱着国歌:“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XX旗帜,前进!高举毛XX旗帜,前进!前进!前进!进!”听说年底国歌歌词又要改回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和她一个普通群众毫无关系。
升旗仪式结束了,方树人不由得把目光又停在了初一(2)班的最前列。几年不见,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五官气质都酷似她的舅舅,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和纹路,紧绷的皮子透着光,乌黑发亮的长发向后梳成了简简单单的一个马尾辫,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得她清凌凌的眉眼漆黑如墨山色空蒙,一双桃花眼却水光潋滟,蕴着一团雨云,中和了那份清冷疏离。
因为顾北武的那封信,现在她家已经搬回了101室,可惜还没有机会感谢他。方树人想起丈夫唐思成和他背后如东那一大家子的烦心事,幽幽地叹了口气,放空了眼神,遗憾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她从数学系毕业,从来不去比较现实和虚幻,她和顾北武的确不是一路人,年少慕艾心旌神摇,是十几岁年少时的必经之路,她早放下了。
比起顾北武的长远眼光和智慧,她自认极其平凡且庸俗。收到那封信后,她激动地让姆妈想办法找出以前老房子的地契产证的相关证明,这是拿回老房子的唯一机会,可是姆妈却异常冷静,迅速和唐思成东拼西凑借了三万块钱把101买了回来,当时她真的快气疯了。等听到几位大学教授行业精英怎么都拿不回祖屋甚至因此家里老人气得脑溢血去世,她才明白姆妈说的“能用钞票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她缺乏和这个社会打交道的能力,也不具备生活的智慧,她唯一擅长的就是教数学。方树人有信心把陈斯江的数学教好。
台上校长致辞结束,新生代表上台发言,斯江笑着用力鼓掌。郭乘奕和唐泽年都是脱稿发言,声情并茂,稿子也不长,三四分钟就讲完了。两人鞠躬后往台下走,斯江留意到唐泽年下楼梯的时候主动让开,给郭乘奕先下,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就是小舅妈说过的绅士风度吧,真不错。
喇叭里开始播放第六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斯江看看别班的举牌员,也小跑着把班级牌子放到高台边靠好,一转身却差点和唐泽年撞个正着。
“对不起。”唐泽年赶紧侧身躲开。
斯江反而被他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唐泽年后不由得莞尔一笑,朝他点点头跑回第三排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唐泽年脸一热,其实他认识陈斯江,以前区里少先队大队委活动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记笔记记得很认真。
“老唐,还不滚蛋?你还想给我们班领操啊?”林卓宇一胳膊肘顶在他背上,他们在一师附小的时候就是同班同学,熟稔得很。
“伸展运动——预备——起!1、2、3、4、5、6、7、8……”
斯江盯着领操的林卓宇,发现连她以前引以为傲的广播体操原来也存在着不足,重点中学,还真是让人压力不小啊。
——
上了两天课后,斯江彻底体会到重点中学的学习压力不是不小,是很大,相当大。语数外三门主科,由于代数和几何分开上,相当于四门主科,她们这届用的是上海出的新版教材,和景生去年用的还不一样,难度深度都有一定提升,最可怕的是代数和几何,老师们上课讲的和她预习的内容完全没有关系。她几乎什么也没听懂,记笔记也根本来不及。
“刚刚方老师讲的什么函数?我看书上没有啊。”
斯江悄悄地问李南。
“反比例函数?”李南叹了口气:“图像法倒算了,要用取特殊值法我就死了,等等,我去问一下郭乘奕。”
斯江一头雾水,茫然四顾,难道全班只有她一个人还停留在小学水平?郁平见她看向自己,扬了扬眉:“不懂。”
“是啊,我没听懂。”斯江哀叹,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摸底考的及格目标每天都在降低,现在她只希望能考到40分以上了。
“我说我也不懂。”郁平瞄了一眼她的笔记本:“方老师通知你补课了没?”
“啊?补课?”斯江一愣,抬头看向讲台,方老师正在和数学课代表徐昊说话。她有点沮丧,补课肯定要交钱的,她还是晚上回去问阿哥算了。她不会,阿哥肯定会。
徐昊捧着一叠材料走了回来,沿途发给几个同学,郁平和斯江都领到了一份。
“星期六下午班会结束后,记得去学校小阅览室,方老师要给你们开小灶。”徐昊口气木然,听上去有点不高兴:“这些知识点拿回去好好看,摸底考别给班级拖后腿。”
李南拿着一本笔记本回来:“我借了郭乘奕的数学笔记,咱们抓紧时间抄一下,幸好下一堂是历史课,哎呀,你这是什么?”
斯江还没来及看,刚发到手的学习材料就到了李南手里。
“嗷嗷嗷,方老师偏心,这个也太全了吧。徐昊,补习班还能进人吗?我数学也很烂,加我一个名额吧。”
徐昊头也不抬:“全是基础知识你也要去听?你想去就去,反正方老师是义务给他们补习,又不收钱。”
李南犹豫了一下:“那算了,唉,我礼拜六下午还要去上英语课,估计来不及。”
“你英语怎么还要补习?”斯江惊讶地问:“你英语已经很好了啊。”李南是英语课代表,还参加过市里的英语口语大赛得过奖。
李南压低了声音:“嘘,你别跟别人说啊,去年十二月,北京不是有了第一次托福考试吗?我爸妈要我高一就去考托福,报美国的大学,所以现在我在学纽康。苦死了,要跑去虹口的外国语大学上,一星期上两次,每次三个钟头,我晚饭都只能在公交车上吃,作业还一堆。你看,我都掉头发了!”她伸手摸了一把斯江的马尾:“呜呜呜,我太羡慕你的头发了——”
斯江感觉自己和李南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学生。
——
“阿哥,你知道什么叫托福,什么叫新概念吗?”夜里斯江忍不住问景生。
“嗯,知道啊,要出国读大学的话得考托福,我们班有好几个在学新概念英语。你干嘛?”
“哦,没什么,我同桌也在学,听起来很厉害的感觉。”
“嗯,现在全民学英语,很正常。”
景生继续看她的数学学习材料:“你们方老师比我们王老师教得好——人也特别好,你先把这些知识点吃透。”
斯江自己也觉得方树人特别认真负责还很善良,但听景生这么夸,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嘟囔了几句不吭气了,专心学习,结果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来,脑子里一片浆糊,xyz满天飞。
“陈斯江。”景生食指戳了戳斯江的额头。
“到!——”斯江猛地跃起,膝盖撞在桌边上,疼得龇牙咧嘴,一睁眼发现在家里呢,再一看桌上的学习材料,二元一次方程组刚刚看了一半,代入消元她还没掌握呢,顿时就眼圈红了。
“阿哥,我是不是太笨了?”
“你倒蛮有自知之明的。”景生抬抬眼皮继续做自己的作业。
斯江泄气地趴在桌上:“我现在目标是考到30分。”
“笨鸟还不先飞?”
“飞不动了。”斯江揉揉眼睛:“我先去睡了,明天早上六点钟起来看,脑子能清爽点。”
景生没搭理她,见她三两下把书包收拾好了,没忍住又刺了她一句:“你有空说半天那个唐什么年多么多么有绅士风度发言稿写得多好声音多好听,没空把代入消元和加减消元看懂?”
斯江愣愣地看着灯下的景生,很想哇地一声哭出来。
“哼,阿哥侬最戳气了!”
“侬好调一句闲话了,天天格句闲话,烦色了。(你好换句话了,天天这句话,烦死了。)”景生挥挥手:“去去去,睏高去(睡觉去),明朝五点钟喊侬起来(明天五点钟喊你起来。)”
顾阿婆端着一脚盆热水进来:“不行的啊,五点钟也太早了,你们还在长身体,睡觉要睡够,不好那么早起来的,快点去打脚(洗脚)睏高,都九点半了。”
斯江一呆:“才九点半?”她怎么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呢。
景生冷笑着白了她一眼。
斯江洗漱完,老老实实地拿出那份材料开始啃二元一次方程组。
“阿哥?”
“又做撒?(又干嘛?)”
“侬勒班浪厢数学第几名?(你在班上数学第几名?)”
“十五到二十之间。”
“啊???”斯江有点幻灭,她一直以为景生无所不能,肯定在他们班很厉害。
景生倒没再调侃她,板起脸认真地说:“就我知道的,我们班没人在十一点前睡觉,我也不比别人聪明很多,怎么可能一步登天呢?不是谁都像赵佑宁那种天才那么厉害的。”他皱了皱眉,顿了顿:“而且你想一想,赵佑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上多少课外班?”
斯江听明白了:智商不如人,努力也不如人,还幻想什么呢。
很好,开学第三天,又是绝望的一天。
第122章
星期六补完课,斯江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团浆糊好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至少开始运转了,看见坐标不心慌,XYZ和K看着还挺香。方老师真的很厉害。她感觉得到方老师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特殊照顾,课后笑着问她都听懂了没有,又让她别紧张分数,还说在中学阶段分数不重要,因为每次考试的标准和目的都不同,重要的是把知识点吃透把难点掌握。
“这个世界是数学构成的,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数学”。斯江一直记得方老师这句话,她说了很多遍,仿佛这就是真理。好吧,那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未免有点不太友好。
周一的摸底考比想象中还惨烈,班级平均分53分,斯江考了58,简直不要太开心,当然这个分数她是绝对不会告诉姆妈的。景生表示孺子可教,比起他当初测验的12分强了不是一点点。方老师在课堂上依然笑眯眯,温和地告诉大家年级平均分是62分,二班垫底,最高分是四班唐泽年的94分。华师大二附中的年级平均分是81,满分有两位。
“所以大家要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方老师捅完刀后又喂大家吃糖:“虽然这次五校联考我们排在最后一名,不过如果我们区所有的重点中学都做这张卷子,我们肯定是第一名。”
喂完糖,方老师又继续灌辣椒油:“但是作为市重点中学的同学,你们要记住,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区第一名,而是要成为全上海市的第一梯队,也就是全中国的第一梯队。”
无论方老师说什么,道理都在她那边。斯江听得热血澎湃,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第一梯队中的一员,当然是预备队员。
三大球的班级联赛很快就开始了。初中部没有女足,斯江雄心满满地加入了班级女排和女篮队,没打过排球难道还没看过《排球女将》?流星赶月晴空霹雳,模仿两下也能唬人啊。至于篮球,嗯,斯江觉得自己看多了斯南打弹子,一打一个准,好像把球丢进篮框里也不算太难吧。再说,她们班还有全能体育王子林卓宇呢,他安排男队女队每次都一起训练,方便他同时指导。
然而,全能体育王子林在排球场上一刻钟后崩溃了。
“别躲!你们怕什么呀!垫球啊,把球垫回给我。”
“你脚是被订书机订在地上了?动啊,动起来,别光手动。人跟着球的落点走。”
“垫球怎么垫?”林卓宇看着满脸大汗的陈斯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天老爷,你小学里没打过球?”
“打过乒乓球。”斯江自己也笑了。
林卓宇转身看着场上东倒西歪乐哈哈的九名女排队员们,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们班女生普遍个子不高,只有郭乘奕和程璎看起来有164左右,其他都在160上下,最可怕的是九个人里有五个从来没接触过排球,纯属球盲。
斯江等五个球盲被带到墙边,一人拿了一个排球,开始根据林教练的要求往墙上垫球,没一会儿,手腕和手都疼得不行,虎口发麻。
“你这样不行啊。”另半边的练习场边,唐泽年瞄了几眼实在看不下去了。
斯江一愣,球在墙上弹回来没接着,直接滚到了唐泽年脚边。
“别用手掌手腕和虎口去垫球,”唐泽年拿起排球示范给斯江看:“要用前手臂去垫,如果是正面垫球,双手有这三种不同的姿势……”
经过唐教练的耐心讲解和示范,球盲五人组很快掌握了基础的垫球技巧,不再疲于奔命地捡球了。
“老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四班的班长李叶琳匆匆跑过来抗议。
斯江不好意思地抱住球鞠了个躬:“谢谢侬!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唐泽年笑道:“我们两个班又没抽到一个组,大家对手都是初二初三,互相提高争取携手出线才对。”
李叶琳心道你肯定是因为陈斯江好看才巴巴地来提高人家的水平,但唐泽年一入校就很有威信,她也不好意思下他面子,只连连催他去陪自己班的女队练球。
“你们可以开始练下蹲垫球了。力量越大的球可以蹲得越低一点。”唐泽年笑着回了自己班的球场,他倒没想到陈斯江一点也不娇气,毫不在意自己练得头发散乱满脸是汗。
斯江几个大声道谢,不免把他和自家的林教练比较一下,唉,人家唐教练春风化雨,咱们林教练简单粗暴,看不出居然是一个班出来的。
“97、98、99、100!”100个垫球终于完成,斯江她们还没来得及喘气。林卓宇从男队那边跑了过来:“你们现在两个人一对,互相垫球,记住,球要垫到对方头上或者手臂刚好够得到的地方。接球的人也要记住,不是球找你,是你找球,还是垫100个啊,赶紧的。你们基础实在太差,我对你们没什么要求,对方发球你们能接住就行。”
五个人面面相觑,刚刚生出来的一丢丢信心化为乌有。两人一组,肯定空出一个人,斯江看看队友,笑着举起手:“你们先练,我偷个懒去喝口水。等下我回来和墙同学多练二十个。”她眨了眨眼:“让林教练对我凶好了,我脸皮厚。”
她放下球朝食堂方向走,边走边看操场上各个班的训练情况,初二的四个班是男女混合训练,斯江仔细看了看,没看到景生,有点失望。再过去大操场的跑道上分散着初三的四个班级在练球,斯江顿时惭愧起来,她们水平最差却占用了排球场,实在是浪费。足球场上正在举行练习赛,初中和高中各占了半边球场,踢得像模像样,男生们大呼小叫着。
斯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在栏杆外多瞄了几眼,见男生们奔跑迅速拼抢凶猛,还有人飞身铲球,“唰”地铲飞了不少草,栏杆边上有女生们鼓起掌来,还喊起了“加油”。那个铲球的男生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背心擦了把脸,露出紧实的小腹,然后他手一松,直接侧头朝地上噗地吐了一口痰,跑向远方滚动的足球。
“哇,XXX好帅啊。”身边传来高中女生们的议论声,斯江目瞪口呆,这位大哥随地吐痰欸,哪里帅了!一点都不文明。
斯江拧开食堂外的蒸馏水龙头时依然想不通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结果蒸馏水向上直喷,她嘴没等着,全喷在了脸上,呛得她咳个不停,闭着眼摸了几次还关错了龙头,十分狼狈。
“你没事吧?”唐泽年忍着笑替她把龙头关了,弯腰拧开隔壁的水龙头喝了几大口水,闭上眼把脸也冲了冲。
斯江抹了几下脸,把湿了的发丝捋到耳后,红着脸摇摇头:“没事没事,一下子没注意,谢谢你。”
唐泽年抬起手臂,侧头在短袖上擦了擦脸:“有几个龙头是不太好,压力特别大,跟喷泉似的,你怎么不练球了?”
“林卓宇让我们两个人一组垫球,我们五个人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