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的邻床已经换了个新入院的老伯伯,最喜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无所不知,见状立刻和南红搭起话来,把海马和白花胶的昂贵难得给病房里的人大大普及了一番,自然少不了称赞南红夫妻俩路道粗有花头为人大方。
斯江没想到手里的东西比金子还贵,立刻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那张纸也叠了两叠郑重地放进随身的小包包里。
南红却不耐烦陌生人这么自来熟,随口应付了几句,就出了病房去找顾东文说话。她九月份带团去广州交流,因公又去了深圳和香港,所见的和以前国外杂志上的大不同,可谓大开眼界,归途一路考察了广东的不少服装公司,隐隐约约生出了自己干的念头,就是还没具体的章法。
她两次在汕头逗留,见到了赵彦鸿的老板。这位方大公子是汕头本地人,以前家里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靠把人偷偷摸摸送去香港美国,发了一大笔横财,改革开放后方大公子三兄弟跟着老子齐上阵,只要是挣钱的都干,搭上了香港一个大老板以后,手里添了不少快艇和大船,又和海关的人牵上了线,闷声发大财。赵彦鸿在方大公子手下负责三条船,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人模狗样地挂了一个贸易公司的经理职务。
方大公子想得多看得远心也大,年初自立门户投钱开了饭店、家具厂和服装厂,成了方老板,白猫黑猫两手抓,搞得热火朝天。听说南红她们时装表演队路过汕头,他大手一挥,出两万块钱请表演队为他们贸易公司周年晚会压轴,顺便给国内外的客户们展示一下他家服装厂明年要出的新产品。南红和徐领队哪见过这种阵仗,徐领队谨小慎微坚决不同意,但是南红想挣这笔钱,手下的小孩儿们太苦了,一个月拿五六十块钱,还被家里人骂被外人戳脊梁骨。她直接给张经理打电话,磨到最后,张经理含含糊糊地说非上班时间你们干点什么公司管不着。南红豁了出去,收下两万块钱,忙了三天,带着表演队展示了近两百套衣服,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服装厂爆了订单,方老板极其满意,私下塞给南红一个两千块的大红包,问她愿不愿意到他服装厂来当总经理,工资好商量,另外有年底分红,正好也和赵彦鸿结束两地分居夫妻团聚。
南红心里色勒丝(相当)清爽,方老板这条船,上得去下不来,一出事就是大事,她推说家里还有三个儿子放不下,要回去考虑考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私下里却逼着赵彦鸿早点回上海。
“我想自己干。”南红告诉顾东文:“我打算从厂里的老领导手里拿些便宜又好的面料,然后有好几家工厂愿意帮我制版打样上流水线,一两条布的量他们也肯接,无非排期晚一点,有了货,我就直接放到广州高第街去销售。这次在广州认识了好几个大哥大姐,他们一个档口光批发衣服一年能挣好几万,光明正大的干干净净的钱。大哥,你觉得我能去试试吗?你看我行不行?”
顾东文抽了口烟:“赵彦鸿出事了?”
南红一怔:“没,现在还没。”
“他回得来吗?”
“真要回有什么回不来的。”南红也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说我要不放心就去打离婚证,房子儿子和钱都归我,他也归我。册那,放伊娘格屁。”
“他倒还算个男人。”顾东文挑了挑眉:“你想干就去干,怎么干不成?你哥不开起了饭店,你弟不去成了美国考上了研究生。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干不成的,还缺多少钱?我看看手里够不够。”
南红凝视着自家阿哥,慢慢地红了眼眶,她猛吸了两口烟,别过脸去:“昨天刚回来我还没仔细算,回头我跟你说,刚开始不急,我打算做几款连衣裙……”
顾东文耐心地听她说着要做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什么面料什么花式,其实他听不懂,但是妹子要说,他就听着。
“你们怎么回事?医院里不许抽烟!”卢护士推开安全门,喝了一声。
顾东文赶紧立正站好,抢过南红手里的烟,直接握在掌心里揉成碎碎:“对不起,保证没下次了。”
“哥!你的手!”南红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顾东文弯腰把脚底的几个烟屁股捡了起来塞回裤袋。南红看卢护士的眼光就带了点若有所思。大哥不对劲,大哥有情况,嘿嘿。
卢护士抿了抿唇角,放软了口气:“你这人真是,手烫着没有?”
“没,你放心,我皮厚。”顾东文笑嘻嘻地露出深深的酒窝。
门轻轻地被带上了,消防楼梯里又恢复了昏暗。南红掐了顾东文一把:“哟,铁树要开花了?有花头嘛。”
“刚发芽,离开花还早呢。”顾东文眯着眼笑。
“啥花头?”
“啥么子发芽了?”
“啥么子要开花?”
下一层楼梯咚咚咚跑上来四个人,赵家阿大阿二阿三神秘兮兮地追问。斯南探头出门外瞄了瞄,回身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舅,你喜欢那个护士姐姐!”
“阿姨,什么姐姐,不许乱叫啊。”顾东文板起脸对四个小家伙说:“不许对景生乱讲话。”
赵家三兄弟手一伸,一脸理所当然。
“我可以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可以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可以什么也没——我什么也不说。”
顾东文一人赏了一个毛栗子:“上天了是不是?还敢敲诈舅舅?信不信让你们爬着出去?”
斯南搂住顾东文的大腿甜甜地笑甜甜地问:“阿舅,今年过年你给我买仙女棒好伐?”
“好。”
“买一箱好伐?”
“好,给你和斯江一人买一箱子。”
一行人鱼贯出了安全门,赵阿大个子已经长到了南红肩膀,不服气地小小声问:“为啥南南要什么舅舅都给,我们要一点封口费,怎么屁也没一个?”
南红白了儿子一眼:“你想要个屁吗?”
阿大阿二阿三异口同声:“不想。”
第141章
景生顺利地出了院,回到万春街。斯江斯南和顾阿婆搬到了阁楼上,把楼下房间让给了他。斯江学会了骑脚踏车,但是顾东文不放心她带景生,天天把菜放到店里后就回家送景生上学,幸好顾北武这辆脚踏车买得好,斯江坐前面,景生抱着拐杖坐后面,两个书包挂龙头上,顾东文依然骑得又稳又快,还有空逗斯江说话,一路铃铛声伴着笑声卷过冬日的万航渡路,给枯枝交错下的小马路平添了不少生气。
学校大门口挂了横幅:“欢迎顾景生同学重返校园。”门房外一溜的宣传板,贴着剪报和照片,很是隆重,还配备了一个轮椅,日后初二(4)班的班干部们会轮流在校门口接景生去教室。顾东文看着人群簇拥着景生进了教学楼,不由得笑着摇头,比起他以前摔断腿的经历,真是天差地别。
斯南一个人闲得无聊,逗完斯好跑去康家桥转了一圈,谁也没碰上,又晃荡去西宫,在溜冰场上灰头土脸摔了好几跤,幸好天冷刮大风,学生们又都在上学,她摔跤的糗样也没被多少人看见,最后买了个烘山芋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得小肚子暖和和地才回了万春街。
顾阿婆正要出门找她回来吃中饭,见她自己踩着饭点回来了,啧啧两声:“你这狗鼻子倒是灵,跑去哪里了?也不跟阿婆说一声,你姆妈打电话回来找不着你。”
“我去看阿弟了。”斯南有点紧张:“姆妈骂我了?”
“没。”顾阿婆把鸡汤里的一只鸡腿夹给她:“就说要回来过年。”
“我喜欢吃鸡脚爪,鸡腿留给大表哥吃。”斯南把鸡腿上沾到的米粒拨开,把鸡腿放到空碗里,心里暗叫不妙,要是姆妈发脾气骂人倒好了:“那我爸回来吗?”
“回来,一起回。南南这次要么别走了,留在外婆家,就上你姐她们那个小学好不好?”顾阿婆听西美的口气还要把斯南带走,舍不得,先和她通个气统一战线。
斯南苦哈哈地看着外婆,可惜挤不出眼泪:“外婆我也想的呀,我不想去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冻死人,而且那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怕。”
“装吧,你再装。”顾阿婆筷子轻轻敲在她头上,没好气地说:“你都敢一个人跑回上海了,什么拖拉机转大卡车转火车的,这一路上你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怕什么?”
“说了好多遍啦,我不是一个人坐拖拉机的。”斯南殷勤地把鸡翅膀送到外婆碗里:“西日阿洪爷爷经常带我去阿克苏,我和他可熟了。”
顾阿婆眯着眼撕下鸡翅尖,把鸡翅根搁到边上的鸡腿上:“放屁,什么不是一个人?就算你说上一百遍,那什么大蒜哥家的十几袋洋山芋和两条狗,也变不成人。”
“沙木沙克大哥,外婆你叫他大蒜哥听起来哈奇怪。”斯南咯咯笑。
“不是你说的沙木沙克就是大蒜的意思嘛。”顾阿婆拨了一大勺塔菜炒冬笋给她:“你怎么总不吃绿叶菜?在新疆洋山芋吃多了你也变成洋山芋了吧,你阿娘说了,小霞子(小孩子)要多吃绿叶菜,维生素几来着?”
“苦的。”斯南苦着脸把碧绿的塔菜拨开,不情愿地夹了两根冬笋塞嘴里。
“哪里苦了,冬笋比肉还贵,不识货。”顾阿婆把鸡汤里的两个小蛋黄捞出来:“你倒有良心,知道疼人,鸡腿留给阿哥,鸡翅膀要留给阿姐,那你把这两只蛋黄吃了,母鸡肚子里的,最补了。”
“两个我吃不下,外婆你帮我吃一个。”斯南又还给她一个,没忘记送走几根菜叶。
“叫你吃你就吃,烦死了你,掏出来一串蛋黄呢,锅里还多得很。”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蛋黄连着菜叶子又回到斯南碗里:“我还有一点早上剩的咸鸭蛋要吃掉呢。”
“我不爱吃蛋黄。”斯南嘟起嘴:“我就爱吃肉。”
“嗐,谁家天天吃肉啊真是的,你舅舅开饭店的,还天天求爷爷告奶奶跑四五个菜场买肉买鱼呢。明天冬至夜,肉管你够行了吧?蹄髈汤里笃上冬笋百叶结和咸肉,还有狮子头你和斯江都爱吃的,景生嘛,半只老母鸡炖那个什么胶水,啊哟,也不知道算发好了没……”顾阿婆念叨起来。
斯南就着鸡汤几口扒完饭,屁股又坐不定了,抻着脖子看外头有没有下雨,琢磨着后半天要去啥地方白相。
“你不许再野出去了啊,乖乖的在家待着,省得我找都找不到你。”顾阿婆随手指了指:“你阿姐那么多书,你待在家里好好看看书,等你阿爷过几天去问好学校,赶紧插班去上学,到时候你姆妈也就没法子了。”
斯南啃着鸡翅膀点头:“外婆你真厉害,我听你的。”
——
放了学,顾东文骑着车把景生和斯江送回家,家门都没进就又往店里赶。
斯江背着两个书包,小心翼翼地扶着景生上楼。
“阿哥当心门槛。”“阿哥,上楼梯当心点,扶牢扶手。”“阿哥,歇忒一歇伐?慢慢交。(休息一下吗?慢一点)”斯江轻声提醒个没完,景生觉得耳朵比腿还累,她比自己还辛苦。
两人一进门就见斯南趴在餐桌上背对着他们在琢磨什么,嘴里还喋喋不休数着:“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南南,你干嘛呢?”斯江好奇得很。
斯南立刻扑在了台子上,抬头瞄了一眼大钟,慌里慌张地说:“没,没什么。”
景生驻着拐杖走到她边上,从她手臂下抽出一张黄色的小纸条来。
“我就是阿哥的拐杖,随便你用……”景生眉头一蹙,脑子里出现了一万个问号,这字明显是斯江写的。
斯南心想自己搞砸了阿姐用心给阿哥准备的新年礼物,完蛋了,她下巴搁在桌上,举起手里的小学四年级语文书,眨巴眨巴着大眼坦白从宽:“阿姐,真奇怪,我明明是找你的旧课本的,却有个装满了小星星的牛奶瓶突然掉到我手里了——”
斯江手里两个书包砸在脚上,血直往脸上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盯着斯南手边那个牛奶瓶,简直把牛奶瓶盯出花来。
斯南举手作投降状慢慢跪直了身子,一脸求原谅:“我就是想知道这么好看的星星是怎么折出来的,才随手拆了一个,然后又拆了一个,又拆了一个。不过阿姐你看,我已经折好四十二个了。”她转向景生,一脸谄媚:“阿姐要送给阿哥九十九个星星,每个星星上都有一句话,阿哥,这个新年礼物侬开心伐——呜呜呜——”小嘴巴被斯江牢牢捂住了,还吃了阿姐好几下眼刀。
斯江还没想出怎么才能把这很不幸的幸运星事件糊弄过去,景生却又拿起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轻声念道:“如果十二月你能出院,我们一起去大姨娘那个舞会吃免费大餐。”他抬起头看向斯江:“这个礼拜天——阿拉还去伐?”
斯江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当时心情激动写下来的心里话,隔了一个多月听起来实在太奇怪了,怪里怪气的,戆得要命。她松开斯南,别过脸干咳了两声:“阿哥你腿还没好,姨娘前天不是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到时候我们带上南南再一起去白吃白喝吧。”
景生见她这么不自在,心念一转,突然意识到这些星星应该是她上个月准备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至于为什么藏在这里没送成,他有了点猜想,大概是被九百九十九个纸鹤打击到了没好意思送,毕竟斯江那么要面子脸皮还薄。
“你别折了。”景生戳了戳斯南的手:“你这爪子折出来怎么不是歪的就是瘪的,丑死了。等下我拿点纸鹤给你玩,随便你怎么折腾。”病房里的纸鹤过完生日就取了下来,不少护士和病友觉得稀奇来讨要,他跟王璐说了一声,送出去不少,还有百来个出院的时候带了回来,放在了阁楼上。
斯江绷着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她就知道这些幸运星一点也不幸运,在哪都会被纸鹤比下去。却听见景生若无其事地对斯南说:“我们班女同学都在福佑路小商品市场买纸鹤,便宜得很,一千个才几块钱,你要是喜欢,等买烟花爆竹的时候给你买一堆,随便你怎么弄。这星星你别糟蹋了,你阿姐好不容易一个个折起来的。”
斯南立刻跳了起来:“好咧,我要玩纸鹤,会飞吗?多大?阿哥你给我几个玩?十个行不行?”
斯江低头靠在桌边,无意识地把一个瘪塌塌的幸运星拆开,上面写了什么她也没看进去,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阿哥刚刚的意思是不是她这自己做的九十九颗幸运星比别人买的九百九十九个纸鹤更宝贵呢,这个念头一起,她跟打了鸡血似的振奋起来,又不好意思多问,手指头有点发麻,折好的星星掐了半天边也没鼓起来。
景生驻着拐杖走到梯子下面,遥控指挥阁楼上的斯南:“床下面有三个箱子,中间那个你拿出来,看见了吗?那你看看右边那个放卷子的箱子下面有没有。”
斯江晕乎乎的把斯南折的丑星星还有一堆纸条都收进箱子里,一声不吭地进了里间,坐到床上的时候才想起来这床已经让给舅舅和景生睡了,她赶紧又站起来,抱着箱子回到客堂间。斯南已经坐在桌边分尸纸鹤了,嘴里“咦、哦、呀”地不断。景生坐在边上准备开始做功课。
“咳咳。”斯江挨着斯南坐下,溜了景生一眼,开始重新折幸运星:“斯南你手真多,下次可不许啦,本来是要给阿哥新年一个惊喜的,现在你看看——”
“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嘤嘤嘤,阿姐阿姐阿姐——”斯南的下巴搁到斯江手臂上蹭了蹭,又探头问景生:“阿哥,你还是老开心的对不对?星星还是这个星星嘛。”
“谁说的?”景生头也不抬:“被你弄得一塌糊涂,我气都气死了。”
斯南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大表哥你骗人,你眼睛比真的星星还亮呢,嘴巴都合不拢笑到现在,就知道骗我小孩子,不睬你了。”
“不睬拉倒。”景生话这么说,脸却别开来,眼风扫过旁边的玻璃窗,用力抿了抿一直上翘着的嘴角。
“睬的睬的,我错了,阿姐对不起,阿哥对不起。睬睬我吧,大表哥你最好了。”斯南跑到景生身边跟哈巴狗似地讨好他。
楼下传来顾阿婆和冯阿姨说话的声音,天渐渐暗了下来。
“收衣裳啦——囡囡,把衣裳收回去——”顾阿婆一边洗菜一边扯着嗓子朝楼上窗户喊。
斯江推开窗:“嗳,晓得了。”冷风扑上脸,烧得滚烫的脸颊一下子舒服多了。
景生托住晾衣杆的一头:“给我。”
“阿哥当心点。”
景生看着手里一点点回来的晾衣杆,突然问了句:“啥辰光一道去看电影?侬要请客中冰钻格对伐?(什么时间一起去看电影?你要请吃中冰砖的对吧?)”
“啊?”斯江手一松,晾衣杆的另一头敲在窗台上,“嘭”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