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进了八十年代后,圣诞节慢慢在上海的年轻人之中普及开来,经过上级部门的批准,基督教青年会前年就在青年会宾馆举办了圣诞音乐会,大餐是没有的,一人领一袋子面包,舞会也是没有的,听听圣诞歌曲。
南红他们公司这次在友谊会堂的活动上半年就打了报告,只对内开放,主要招待美国、欧洲还有香港的客户,又特地请了美领馆的工作人员来指导,乐队、时装表演队排练了两三天,还搞来了不少火鸡,用南红的话说:“像真的一样。”张经理穿上了三件套西装在门口迎宾,穿了两层棉毛衫棉毛裤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什么叫像真的一样?本来就是真的。”
“经理夫人也不来陪陪您,好歹新郎官新娘子站在一起迎宾,说不定还能收几个红包。”南红乐不可支。
表演队穿着特制的圣诞老人服装黏了一脸棉花的小伙子立刻往张经理旁边靠了靠。
“一对璧人,啧啧啧,配得一塌糊涂,恭喜恭喜。”南红哈哈笑,转身朝匆匆赶来的周善礼招手:“这边这边。”
“景生斯江他们真不来?”南红又往他身后看了看:“我哥也没来?”
周善礼搓了搓手:“老顾陪孩子们去国泰看《赤橙黄绿青蓝紫》了,新电影,听说还不错。”
“那你怎么也没带个伴?”南红笑盈盈地打趣他:“我们周师长应该很受欢迎才对,那今晚可便宜我们公司的女孩子了。”
善礼进了会场,才发现有许多老外,舞台上乐队正在演奏,两侧一溜的长条桌铺着雪白的台布,红绿闪光彩纸装饰得很喜庆,吃的喝的琳琅满目。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说英语的说广东话的络绎不绝,南红微微笑,应对得体,善礼十分钦佩:“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会这么多种语言。”
“连你都被我蒙住了啊,我可真厉害。”南红笑嘻嘻地把他带到酒水台边上,离乐队近,她凑近了善礼笑着说:“其实我英语只会三油,广东话只会你好多谢别客气。”
“三油是什么东西?”
“Nice to me you,How are you?I am fine thank you。”南红面不改色地朝旁边一对老外夫妻举了举杯,又拿了一杯红葡萄酒给善礼:“他们再说什么,其实我都不懂,就嗯,哈,哦,拜拜,结了。”
善礼感觉自己突然学到了一些奇怪的知识,笑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仔细看了看南红。今晚南红穿得十分低调考究,驼色的羊绒长大衣没有扣子,只腰上一根带子斜着系了个蝴蝶结,赭红的丝绸衬衫,领口的飘带松松掖在大衣里,脚上一双深咖啡色的高帮靴子,配着她新烫的大波浪卷发和精致的化妆,说她是华侨没人不信。
待场中吃吃喝喝得差不多了,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开始收拾餐具和菜品,南红眼风扫过一圈,见几位美国客户聚在一起对着不远处的一个老太太指指点点,她略一细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快步往那放牛排和火鸡的餐台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啊阿姨,这儿的东西只能当场吃,吃多少都行,但不能带走。”南红压低了声音笑道。
正把最后两块牛排往袋子里塞的老太太头一抬,撇了撇嘴:“侬懂啥?噶好格么子,勿可以浪费格,吾是勒帮拿领导解决问题,让开点。(你懂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不可以浪费的,我是在帮你们领导解决问题,让开点。)”
南红按住她伸向火鸡的手:“剩下来的食物我们工作人员会统一处理的,绝对不会浪费,这自助餐的规矩就是不能带走,阿姨看看旁边的外国人都在笑话您呢,您这样很影响我们公司的形象——”
老太太一扭头,见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脸通红地甩开南红的手嚷了起来:“关侬啥事体!十三点,菜是侬买格还是侬烧格?(关你什么事?神经病,菜是你买的还是你烧的?)”
南红见她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脸一沉就要发作,旁边有个女人匆匆挤了进来,拉住了老太太:“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姆妈阿拉走吧。”南红看着她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见她们识时务要走,也不打算再计较。不料双方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却故意撞了南红一下。南红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幸好善礼及时扶住了她。
“哦哟,顾副领队就这么喜欢出风头,都是一家公司的人,我姆妈有什么不懂的,私下好好说不行?叫这么多老外来笑话自己人,何必呢?”那女人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善礼两眼:“盯着男人就好了,连老太太也要盯着,有空哦。”
南红顿时气笑了,抢上一步,扯住老太太的挎包直接拎起来口朝下抖了几抖,五六块牛排咣啷啷掉在地上,油纸袋飘散开来。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南红把包往老太太怀里一塞,拍了拍手叫来一个小伙子:“小毛,快叫人来打扫一下,啧啧啧,白吃白喝还要白拿,这种人不盯住,坍招势(坍台丢脸)得来。”
“顾南红!你——”徐领队挤了进来,正好目睹了最后一幕,脸色难看得很,却不好翻脸,扯着自家老婆丈母娘就往外走。张经理忙着把旁边的大客户们往别处引,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去追徐领队一家。南红这才想起来这说话酸不溜丢的女人是徐领队的老婆,之前见过两回,怪不得看着眼熟,这就很尴尬了,但要她去亡羊补牢去同徐领队转圜,南红无论如何低不下这个头。
善礼刚才怕她吃亏,还想两肋插刀见义勇为一把,没想到南红如此泼辣,所幸现场只乱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便小声问她:“没事吧?是不是你领导?”
“算是吧。”南红掠了掠耳边的头发,扬了扬眉:“已经得罪完了,就这样呗。”
“他会不会给你穿小鞋?”
南红抿了一口酒,笑吟吟道:“反正我过完年也不想干了,累死累活功劳都是领导的,管他呢,吃相这么难看,丢的不只是公司的脸,上海人的脸都被这种老太婆丢光了。”
善礼深以为然:“我们中国人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就说的这种人,差劲。”
张经理打了一圈招呼后过来叹气:“唉,好好的搞这么难看,慢点你去和老徐打个招呼,你们合作了这么久,关系蛮好的,说清楚就没事了。对了,别忘记等下和朱董他们几位老大哥跳上几只舞,大伙儿可都等着开眼界呢。”
南红嗤笑了声:“老张,怎么我卖艺不够还得卖身?这边服从领导去陪舞,好让别人嚼舌头说我爱出风头满眼盯着男人?”
张经理被她气得嘿了好几声:“你这张嘴还真是!行行行,随便你了姑奶奶,我先去跟袁主任他们打个招呼,明天汇报里少不得还要替你描补几句,不识好人心。”
不一会儿,会场里的灯光便暗了下来,乐队里出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伯伯,十分潇洒地拿起萨克斯风,悠然自得地吹奏起来。
南红把善礼手里的酒杯抢过去搁下:“帮个忙,陪我跳只舞。”
善礼一怔,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
“顾小姐,能否赏面——”来人一开口浓浓的港胞口音,咖啡色细条纹西装口袋露出半根怀表的金链子,鼻梁上的茶色眼镜丝毫挡不住他赤裸裸欣赏猎物的眼神。
“不好意思。”善礼顺势握住南红抬起来的手,虚虚带着她的腰往场下走:“走,我们跳舞去。”
南红微微笑着朝港胞弯了弯腰以表歉意:“不好意思朱董事长,我先和周师长跳个舞。”
朱董一听师长两个字,眼皮跳了跳,勉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您请,你们先跳。”
善礼在延安的时候只扭过秧歌,没跳两步就踩了南红一脚,他眼角瞄着那个还不死心的老朱:“被盯上了?”
“在香港的时候这个色鬼招待过我们表演队,看上了我们一个小姑娘,非要灌酒,我看不下去就跟他干了一瓶白的。”南红嗤之以鼻:“出三千块钱请我做他秘书,当我不知道他猪脑子里想得什么腻惺事,港巴子,他要不是公司的大客户,有得他好看,要我哥知道了,他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善礼斜睨了老色鬼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你们这个行业,这种人挺多的是不是?”
“饱暖思□□,男人嘛,都这个德性。”南红早已见怪不怪:“不是我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啊,肯定不包括善礼你,也不包括我哥和北武这种。但真还挺多的,有几个臭钱就想着妻贤妾美,还到处偷人。我是真想不通,你说香港台湾广东这几个地方,肯定比我们要发达得多吧?接触资产阶级思想也比我们早,嗐,偏偏这些地方的人好像都对一夫多妻无所谓,只要有钱,养几个女人反而叫做有情有义,什么狗屁玩意,还活在封建社会呢,呸。”
南红轻轻朝老朱那个方向啐了一口:“他公司的总设计师就是他的小老婆,和他老婆住在一栋楼里,可把他得意坏了,戆卵。”
“这个行业乱得很,你不干也是好事。”善礼顿了顿:“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南红挑了挑眉:“我打算自己干,还干这行,但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挣干干净净的钱。”
一曲完毕,善礼犹豫了片刻:“我觉得你能行,加油。”
“呀,谢谢侬了,我们周师长这么说,我可更加有信心了。”南红笑盈盈地朝他微微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
今晚的国泰电影院几乎满座,电影放了不到一半,斯南就歪在景生胳膊上睡着了,嘴巴朝天张得大大的,平时灵动的小脸显得十分呆滞可笑。景生瞄了好几次都没忍心推开她,硬生生把手臂熬麻了。斯江看得很专心,景生对剧情却不感兴趣,又忍了二十分钟,才轻轻把斯南的头搁到靠背上,驻着拐杖往外走。
“干嘛去?”顾东文站了起来。
“上厕所。”
“我陪你去。”
斯江回过神来,低声关心了两句,把斯南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轻轻把她的嘴合上。
电影还没放完,男厕所里没什么人,顾东文一手拿拐杖,一手扶着景生看他洗手。
“毛长好了没?”他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景生对着镜子愣了三秒,手一抬,甩了顾东文一脸水:“神经病!”
顾东文笑着侧头在肩膀上蹭掉水珠:“刚长出来的时候特别难受,刺得很。嗳,你怎么这么矫情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我们两个男人说点重要部位的小事情,你每次都这么激动干什么?”
“谁激动了?谁想跟你说了?”景生接过拐杖:“你是不是想结婚了?想就说。我同意,很同意,非常同意。”
“八字还没一撇呢,等你腿全好了再说。”顾东文对着镜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那个小王还行,你要想谈就谈,别弄出人命就行。”
景生已经挪到厕所门口了,闻言回过头来,刚想说这关人命什么事,还没开口就明白过来,顿时气得不行:“顾东文,你这破脑子里天天都想的什么破事?怪不得我妈前些时托梦给我了。”
顾东文斜眼看了看他:“你就尽放屁吧。你说梦话了知不知道?根本不是你妈托梦给你的,还装,你个小王八蛋,要不是你腿已经断过一次,现在老子就让你断上一次。你昨天今天一大早起来洗什么了?”
景生臊红了脸,心惊肉跳的,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有没有做梦做什么梦了,早上稀里糊涂潽了出来,他完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被顾东文这么一诈,一时竟哑口无言。
“你看你看,看个电影都流鼻血了!”顾东文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手一伸几乎把景生抱回了洗手台前面:“你看看你这思春思的呀,啧啧啧,完蛋了,顾景生,你这绝对继承了你老子的光荣传统——”
景生木然地看着镜子里惨白日光灯下的自己惨白的脸,两条艳红的血痕汩汩而下,衬得他像个鬼,还是很艳的男鬼。
第二天下午在医院门诊部,卢护士看着顾东文和景生还有一脸忧心忡忡的斯江,叹了口气:“那个海马粉和鱼胶——暂时就别吃了吧。要按我们西医看,是不存在什么火气大不大的说法的,要治,就是去五官科去烧一下鼻腔里的小血管,大概能好上一两个礼拜。”
景生转向顾东文:“爸,那还是你吃吧,最近你虚得厉害,天天夜里脚冰冰冷,需要好好补一补。”
“???”顾东文心里骂了一句兔崽子,追着卢护士去了。
斯江皱着眉点点头:“阿哥,要不我帮你吃一点吧,我冬天也一直脚冰冰冷的,热水袋都捂不热。”
景生看了看斯江,别开脸:“……”
斯江扶着他站起来,头一抬愣了愣:“咦,阿哥,你耳朵红得来,会不会生冻疮了?痒不痒?”
景生强忍着捏自己耳朵的想法,摇了摇头:“不痒。你好像还欠个中冰砖吧,别想赖账啊。”
“谁想赖账啦?昨天看好电影小卖部都关门了,没买到呀。真是的。”斯江气得嘟起了嘴。
第143章
冬天卖冷饮的地方不多,斯江礼拜天骑着脚踏车跑了好些地方,最后好不容易在淮海路买到了,特别高兴,骑回家的时候迎着风一点也不觉得冷,突然脸上一丝凉丝丝的掠过,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点猛,三五分钟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弄堂里蹲蹿出一拨拨的小孩喊着“下雪啦一一下雪啦”。路边卖烘山芋油墩子的摊头开始收摊,斯江一边骑车一边傻笑,不时也跟着人高喊一声:“下雪啦——”喊完笑得更开心,骑得更快。
回到万春街,斯江的绒线帽和绒线围巾已经湿哒哒的,身上的呢绒大衣也挂了薄薄的雪水,她捧着中冰砖和烘山芋兴高采烈地上了楼。
楼上景生正仰着头捏着鼻子在止血,斯南绞了一条冷水毛巾给他敷额头,冻得手都发紫了:“阿姐,大表哥又流鼻血了!恐怖哦。”
斯江见景生一副臭脸,又是好笑又是担忧,三两下把中冰砖拆了出来,烘山芋还冒着热气。
“阿哥,吃点冰的,下下火气。”斯江挖了一大勺殷勤地送到景生嘴边:“这下我可不欠你啦。”
景生吃了冰砖,鼻子热烘烘的感觉还真凉下去不少,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就有点不爽:“还有荠菜馄饨呢?还有新年贺卡吧?还有——”
斯江一急:“哪有人记那么清楚的呀!”
斯南啊呜啊呜吃了三大口,笑嘻嘻地抬起头来:“阿哥厉害着呢,阿姐你完成的事他都放在另一个牛奶瓶里,今天刚数过,才十一个星星。”
景生抿了抿唇,挑了挑眉,示意斯江再挖一勺冰砖:“等下就变十二了。”
斯江狠狠地挖了一大勺:“顾扒皮!怪不得又流鼻血了,哼,小气鬼。”
景生把额头上捂热的毛巾丢给她:“哼,就知道某人想赖账,骗人的好话随便说说的,算了,我就当没收到好了,反正本来也没想送给我。”
斯江立刻瘪掉,乖乖地拎着毛巾去过冷水:“阿哥我没骗你,我是真心要做那些事的,说了好几遍了,我不会赖账的呀,格么也要一天天慢慢来,哪有人天天挂在嘴上催的哦,我现在好像欠了你一屁股债似的,塞古(惨)得来。”
景生把笑意憋回去,捏着鼻子的手一松,鼻血又滴了下来。斯江赶紧把冷毛巾压在他额头上,叹了口气:“阿哥你火气也太大了,啧啧啧,别催我了知道吗?”她想了想突有所悟,弯下腰看着景生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又幸灾乐祸的笑容:“阿哥,你没发现你每次催我完成幸运星上的事一一就会流鼻血?”
斯南摇头晃脑把最后一勺冰砖刮进嘴里,露出一嘴的奶油:“真的吗?好像是真的!”
景生后来仔细想了想,有点意外当时竟然被斯江给绕了进去,变相坐实了这件不幸运的事,让她得意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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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到了,善礼到万春街来看望景生,带了不少部队里战友们提供的各种“秘方”,什么虎骨鹿骨,也不知道他哪里搞来的,说以形补形肯定有用,另外又有一蛇皮袋冬虫夏草,说是善让托他送来的。周老司令的老部下在青海,每年要送几麻袋给老领导补身子,据说青藏那边的人都把这个当宝贝,夏天是草冬天是虫十分神奇。
“好恶心啊,像蜓蚓干。”斯南拿起几根仔细看了看,打了个激灵:“大表哥,你要吃这个吗?”
景生被海马粉和鱼胶搞怕了,看着这一麻袋虫草有点冒冷汗。斯江摸了摸,也有点疹得慌,明明看着就是虫子晒干的尸体,怎么可能夏天就变成草呢,吓人哦。
“老爷子说了,炖汤也行,磨成粉吃也行,他这几年吃了身体是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