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我去追他,你们赶紧回家叫大人。”赵佑宁顾不得别的,丢下一句话飞奔而去。
斯南腿短,跑出来的时候气得直跳:“大表哥去打人怎么不带上我!我可以的!”
——
斯南一进屋就哇啦哇啦一通竹筒倒豆子,又问自家姆妈去哪里了,为什么没和大姨娘一起打三妈。至于进了医院的陈阿爷,一年总要进出个七八次,连孙女们都习以为常不再牵记了。
斯江哭着说景生跑了。顾东文捻熄了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停住了,然后又走了回来,摸了摸斯南的头拍了拍斯江的肩膀:“没事,他是个大人了,会有数的。”
顾阿婆却不放心,催他出去找。善让牵着斯江去洗脸:“别哭,你舅舅说没事就会没事的。”
斯南上蹿下跳地喊:“怎么没事?那么多人胡说八道瞎造谣气死人了,不教训他们怎么行!”
顾东文蹲下身,看着斯南愤怒的大眼,又揉了揉她的头:“你三妈不算造谣,景生姆妈是遇到坏人后才有了他的,她身体不好,发现的时候景生在她肚子里已经四个半月了,不生的话她很可能会死,生的话也可能会死,但她还是选了把他生下来。那个坏人后来被抓起来枪毙了。景生姆妈嫁给了舅舅,景生就永远是舅舅的儿子,南南懂吗?”
斯南眨眨眼,看看阿姐又看看舅舅,用力点了点头:“大表哥当然是舅舅你的儿子啊,是我和阿姐的表哥,坏人是坏人,跟大表哥没关系,我将来还是要跟他结婚的!”
赵家三兄弟跟着也喊:“景生是我们亲兄弟!”
顾东文脸上的酒窝凹了下去,他捏了捏斯南的小脸:“阿拉南南真懂事,阿大阿二阿三也是好小宁(孩子)。”
“那大表哥是去打三妈的吗?”
“不是。他应该是想一个人待会儿,等他想通了就会回来的。我们在家等他就行。”
“嗯,好,这是他的家,我们都在家,他肯定会回来的。”斯南定心了,在她心里,大表哥就是大表哥,舅舅说大表哥没事就没事了,至于什么□□犯哪怕是杀人犯,都完全不在她心上。她眼睛一转,看见顾东文理好的行李:“咦,大舅舅,这是什么?”
“你舅舅要带着景生搬去周伯伯那边住,离学堂近一点离是非远一点。”顾阿婆也不讳言:“我们自家人当然不在乎那个枪毙(苏北骂男人的话)的事,晓得那个杀头(同上)和景生没一点关系,但是总有种人喜欢背后嚼舌头,硬要把他们扯在一起,神经病。”
善让低声跟斯江解释什么叫“有色眼镜”,又说起在那十年里黑五类的子女遭受过的迫害,“这个世界上,愚昧的麻木的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人终究是大多数,如果不能自己坚强起来,被打倒的只会是自己。所以现在景生必须也只能勇敢去面对世俗的眼光和议论。我们是他的家人,也必须勇敢——”
“我们当然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斯江急切地保证。
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霞子(孩子)是要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又不靠那些人吃饭过活,管他们怎么看怎么说,要是这点事都受不了,那我以前因为裹小脚被剃阴阳头罚去扫公共厕所的时候早该上吊了。还有你大舅舅小舅舅被叫做流氓阿飞十几年,我这个当妈的难道就不要活了?”
斯南傻眼了:“舅舅们真的是流氓阿飞吗?”
南红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打架、砍人、投机倒把、倒卖票证,被抓到肯定得去劳改。”
“呸。”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大过年的胡说什么呢,嘴上也不把个门。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人要活,要跟老天抢命,有什么法子,你两个兄弟可没坑害过一个好人,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呢。要不是北武,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能多十几个去,后来大地震,他把老婆本都捐了,东文和西美不也都捐了钱。全靠行的善积的德多,北武才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找到了善让这么好的老婆,东文才有景生这么好的儿子,西美才有斯江斯南这么好的姑娘——还能老来得子。人一辈子就得认个义字,对得起自己良心。”
“不是北京的大学,是北京大学,第一厉害的大学!”斯南发现外婆犯了自己小时候的错误,赶紧纠正,又忙着给舅舅们找回场子:“那舅舅们叫大侠,才不是流氓阿飞,劫富济贫那种,外婆你懂伐?”
“懂,怎么不懂!”顾阿婆白了她一眼,悻悻然地想起自家扬州祖业不就是被劫富济贫了,几条街的铺子充公了,田也没了,幸好自家老爷子抗战逃出来没多久抽大烟抽死得早,要不然也得被抓起来枪毙。
南红听善让说起傅雷夫妻自杀的事,也唏嘘了几句:“顾西美虽然脑子搭浆,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笨,她也是被吓到了,她的钢琴老师好像是64年被什么特务案牵连了,判了二十年,她怕得要死,这才戴上大红花跑去新疆了,明明是吓得逃走的,偏偏死鸭子嘴硬非说自己觉悟高,呵呵。”
斯江斯南第一次听说姆妈的过往,和姆妈爸爸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两个人都吃惊得很,不知道信谁才好。
“好了,过去靠二十年的事了,还提她干什么。”顾阿婆想到西美就头疼,但也不想南红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西美不好,忍不住替西美说了几句:“怎么不怕?是人都会怕,你不知道后来的事,西美走了没多久,她那个师姐天天被押着跪在伟人像前,打耳光批判,一家子选在大年夜开煤气自杀了,爷娘阿弟全死了,就她一个被救了回来,唉,还不是要活下去,至少现在比以前好得多了,被人说几句怕什么,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
斯江和斯南听着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事情,正苦思冥想着,门口传来轻轻的一句“我回来了。”
一屋子人转过头,门口站着景生和赵佑宁。景生脸上冷冰冰的,一双墨黑的眸子里却烧着火,赵佑宁嘴角微微带着一丝微笑,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不搬,我不搬。”景生斩钉截铁地说,一步步拖着还没完全康复的伤腿挪了进来,他走到顾东文面前,挺起胸:“我没错,我不逃。我们不搬。”
第151章
正月里的天说暗就暗,刚刚夕阳还给西窗下的桌椅镀了层黯淡的泥金,顷刻就变成了沉沉的暗青色,家具和人模糊成一片。顾阿婆开了灯,嘟囔道:“回来就好。”突然的光明大放,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视线都牢牢钉在了景生身上,仿佛刚才那一下子的黑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顾东文盯着景生的双眼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两个酒窝又大又深:“你不怕了?”
“不怕。”景生扶着餐桌坐下,“有什么好怕的。”他转过头招呼赵佑宁:“老赵,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老赵?顾东文摸了摸鼻子,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笑意更浓了。赵佑宁被斯南拉进来说了一圈各种吉祥词。
斯江激动得说不出话,她没想到景生外头转了一圈后竟然会这么勇敢,换作她肯定只会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她想了一堆鼓励开导的话一句也用不上,满心的惶恐担忧愤怒委屈悲伤焦灼骤然被澎湃的热血冲散,她只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至少要让景生明白她一定肯定会他站在一起,这腔热血冲进胸口变成了滚烫的熔浆,她猛然冲到景生面前极真挚地说:“阿哥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都不怕!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话虽然喊得很响亮,声音却和人一起簌簌发抖,为了表明这不是害怕引发的,斯江深呼吸了几口气补充道:“这是鲁迅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屋里骤然安静,斯江看着神色古怪的景生和舅舅,还有一脸懵的斯南,醒悟过来自己的一时冲动有多傻,在这种时候掉书袋,好像在炫耀自己看的书多似的,简直是集戆度十三点猪头三二百五于一体,堪称二百六十六了,而且阿哥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就惨淡鲜血淋漓了?斯江干咳了一声,红着脸解释:“我瞎说的,你别理我,我脑子有点搭牢了。”
景生很久没看见这么又羞又窘又傻不拉几的斯江了,心里松快了不少,至少斯江斯南和家里人看起来都没受到影响,那就好。
“没事,我也特别喜欢鲁迅,他把中国人的劣根性说得太好了。”景生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勇士。”
斯江一腔热血又澎湃起来,她就知道景生明白她想说什么。
顾东文摸了摸鼻子:“鲁迅?抛弃原配搞师生恋的猖狷文人逮谁骂谁,你们还都这么喜欢他?”
南红眉毛挑了起来:“那叫反抗包办婚姻,和封建余毒做斗争好吗?大哥别瞎三话四,小旁友们都十几岁了,什么都懂的好伐?”
顾东文打了个哈哈:“我就是想说连鲁迅这么了不起的人,一样也会被人背后说嘴嘛。”
少年们都笑了起来,景生又振作了一些,比起佑宁的姆妈一家,他自己遭遇的这些不公算得了什么呢,只把眼光放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会像山一样沉重,最后压垮的是他自己。佑宁姆妈十根手指都被踩碎过,遭遇过那么多的痛苦,依然坚持弹琴,还教学生弹琴,精神崩溃了无数次,清醒后依然努力想做回一个正常人,就算失败了,至少她一直没放弃没倒下。这大概也是赵佑宁从来不埋怨他姆妈的缘故吧,因为懂得,就和顾东文懂他姆妈一样。
“我不喜欢鲁迅,我不认识他,我只喜欢大表哥。”斯南爬到椅子上,对赵佑宁招手:“我也喜欢宁宁哥哥你,宁宁哥哥,你就留在我家吃饭吧。”
赵佑宁看向屋里其他人,有点赧然:“会不会太麻烦了?”
顾阿婆喜出望外:“不麻烦不麻烦,快点坐,老大,下楼炒菜去。”
阿大阿二阿三也拥了上来:“兄弟嘛,你天天来吃都行。我舅舅过年关店,他烧的菜好吃。”
南红劈头给了三兄弟一人一巴掌:“什么关店!叫暂休,叫歇业,会不会说话呢。覅要装戆(不要装傻),袋袋里钞票摸出来,上交。”
阿大惨叫起来:“啊?给了我们的不就是我们的了?怎么还要上交?”
阿二赶紧捂住口袋:“太不合算了,今朝一分洋钿也没花。”
阿三气得对着大戆度和二戆度挤眉弄眼:“你们忘记了?我们今天的零用钱老早花光了呀。”
话音未落,南红就拎住了他耳朵一绞,阿三雪雪呼痛,赶紧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两张大团结和几张零票掉在地上,斯南一把全捡了起来:“姨娘,给!”
“陈斯南!”阿三心痛,阿三委屈,阿三想哭。
三兄弟带了六十块洋钿出门,处处想抢着付钱,处处抢不过景生也抢不过赵佑宁,破天荒一块钱都没花,以前次次花光了钱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没花钱也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三个人冤枉得来。
“都怪景生不好,他老抢着付钱。”
“他腿还没好,走起来比你跑得还快,所以还是怪你太胖。”
“南南也不好,抱着我腿不让我掏钱,她和景生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阿大阿二阿三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先前的阴霾彻底扫了个精光。顾阿婆把碗筷放好,脸上夹紧的皱纹略松了开来,招呼孩子们上桌:“你们表兄弟之间,花谁的钱都一样,景生要付就让景生付,抢什么抢,南红你也是的,这点小事骂他们干什么。。”
“外婆,姆妈对我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阿大乐呵呵地抢过她手里的饭勺:“我来盛饭。”
“骂得不够用脚踹。”阿二屁颠颠地给南红盛了一碗腌笃鲜:“阿拉姆妈怪得很,现在吃饭前要先喝汤,嘻嘻,正好让我拍拍姆妈马屁。”
阿三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没殷勤可献了,转移了目标,给顾阿婆也盛了一碗汤:“外婆,没有您就没阿拉姆妈,没有姆妈就没我,我拍了您马屁,就等于拍了姆妈马屁,哈哈哈。”
南红的筷子“啪”地敲在阿三头上:“什么马屁不马屁的,谁是马?”
“这妈字不就是女字旁的马嘛,打我干嘛啊妈——”阿三抱头鼠窜,喊声震天。
景生看着他们三兄弟插科打诨一心要活跃气氛,心里暖暖的,嘴角翘了起来,不知道他们是歪打正着还是大智若愚,这份情他记在心底了,一辈子都是兄弟,亲生的。
——
一家人和和美美挤在一起刚吃完夜饭,却迎来了不速之客。陈东海拖着钱桂华上了门,后头跟着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净的斯强斯淇兄妹俩。
南红乜斜了钱桂华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不是要告我的?怎么不带着警察来?”
陈东海臊红了脸:“她那耳朵已经听得见了,医生说是暂时性失聪,注意休息就行。”
“啧啧啧,嚼舌头嚼到自己耳朵聋了,还真是老天有眼。”南红冷笑了两声:“那你们来干什么?讨医药费的?”
陈东海掏出一包烟来,给顾东文递了一根过去:“东东哥,您大人有大量,桂华她不知轻重张嘴瞎来,今天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您别往心里去。明天我让她挨家挨户去澄清,她造的谣她自己收场,您和南红姐放心,以后万春街谁拎不清说三道四的话,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顾东文接过烟,就着他手里的火吸了一口,撩了撩眼皮:“坐下说话。”
景生和佑宁斯江站了起来,陈东海朝景生笑了笑,挨着顾东文坐了,扭头喊钱桂华:“侬过来,亲口向阿哥道歉。”
钱桂华红着眼肿着脸含着泪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朝着顾东文鞠了一躬:“顾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你爸在医院怎么样了?”顾东文却不理她,轻声问陈东海。
“哦,没什么大事,明天应该能出院回来,一时被气伤了。我大哥二哥都陪着呢。”陈东海先回了趟家,顾西美和李雪静谁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他想着先要平息顾家人的怒火,饭也没来得及吃,急匆匆带着钱桂华上门来,两个小的也不肯在家看人脸色,非要跟来,这样也好,有小的在,顾东文和南红也会略给点面子,这时见顾东文不理钱桂华,他不免又紧张急躁起来,一抬手就拍在了钱桂华胳膊上:“还有南红姐呢,快去跟她道歉。”
“等等。”顾东文抬起手。
钱桂华吓得两股战战,想起一路上听陈东海说起的陈年往事,牙齿不由自主格格作响,她肯定是中邪了,明明知道顾东文惹不起,怎么还要去作死呢,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了。
“女人呢,再怎么坏再怎么蠢,骂可以,讲道理也行,实在搞不好,就离婚。”顾东文语气淡淡地说。钱桂华一个哆嗦,咬着牙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离婚,离了婚我没法见人的,顾大哥求求你,别逼东海跟我离婚——”
“你闭嘴!”陈东海气得又轮起巴掌,却被顾东文一抬手压在了台面上。他使劲抽了抽,没抽出来,手腕生疼,“嘶”了一声,笑道:“东东哥手上力道还是噶足啊。”
顾东文把烟搁到嘴里,依然云淡风轻地说道:“实在搞不好就离,但是我们做男人的,不能打女人。”
陈东海一听,心有点慌。
“把手摊平张开。”顾东文扬了扬眉,陈东海一个激灵自觉把五指抻平了。
“啊——!”钱桂华捂着脸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身后两个孩子怔了几秒后放声大哭起来。
景生几个只看见顾东文手里那把水果刀的残影,在陈东海的五根手指间的空隙里飞舞,刀尖和压台子的玻璃不停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哒哒哒哒哒哒。
顾东文忽地住了手,水果刀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咣啷掉在水果盘里。
“再打你老婆一下,你这手就没了。”顾东文夹起烟抽了一口:“我这人有个毛病,看不得男人打女人,陈东海你记住了。”
钱桂华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颗心不知道荡去了哪里,空空的,她擦了擦眼睛,发现陈东海脸色苍白,手指头却都还在,一点血珠子都没有。
“回去吧,你们是西美的亲戚,不是我家的亲戚,以后别上我家门了。”顾东文睨了陈东海一眼,又补了一句:“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喜欢在自家女人身上找威风。”
赵佑宁目睹了这一切,两眼发光地对斯江轻声说:“你舅舅真是模子(人物)!结棍!”
斯南大喊了起来:“阿舅,我不要西瓜刀了,我要白相水果刀!”
——
陈东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顾家的门洞的,寒风一吹才发现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地走出支弄,路灯好像都在晃,他伸出那只手,展开,握紧,再展开,再握紧,的确没事,他转头看看一脸惊惶的老婆和涕泪纵横的儿女,心里头一次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我是那种最没用的男人吗?
然而命运的推手谁也无法预料。钱桂华以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惹出来的麻烦总算过去了,第二天却又出了事,在医院里病情明明已经平稳了的陈阿爷,凌晨四点不到突然牙痛,老爷子硬撑了半个钟头,肩膀也疼得不行,胸闷气短了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喊人,结果是急性心梗,各项紧急检查后做了溶栓,好在一个半小时候溶栓有了效果,心电图ST段回落了一小半,胸痛也好了许多,到了下午肌钙蛋白峰值过了,医生说基本判定血管再通,但是回家是回不成了,得留院观察七天。
这么一折腾,陈家三兄弟谁也不能丢下爷老头子走人。陈东来探亲假有四十五天,倒是能到二月底再走,但是顾西美新学校开学耽误不得,陈阿爷一出院她就要带着斯南回乌鲁木齐。她是一天也不想在万春街待下去了,走到哪里都疑心有人在背后说景生的事,楼下康阿姨和李奶奶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带着少许怜悯和同情。
年初五迎财神,东生食堂开门大吉。西美特地去了一趟,仍然是在玻璃窗外悄悄看了两眼,景生姆妈依然在墙上的照片里微笑着,一切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就连在弄堂里偶尔遇到景生,她有些尴尬,景生对她却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同,好像他对她那天的话一无所知。西美既希望景生永远不知道,又希望他已经知道了,至于知道和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仅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及细想,只是听说他们不打算搬出万春街的时候,西美很吃惊,但也就是吃惊而已了。
这天斯江从学校上完竞赛班回到阿娘这里来帮忙照看斯好,西美见没有旁人,便提了提让斯江搬回陈家住的事,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斯江呛了回来。
“阿爷身体不好,我要是再搬过来住,阿娘也太辛苦了,我在外婆家也一直天天来帮忙看斯好的。”
“不只是帮忙看斯好,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外婆家就只有舅舅和景生两个男的,总归不大方便。”西美有些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她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偏偏无端端十分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