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惊讶地看着她问:“姆妈你是不想我和阿哥还有舅舅住在一起?谁跟你说什么了?你不生气?以前你总是说你要是有阿哥那样的儿子就好了,阿哥在新疆的时候,每次打电话你总是说他样样都好,你不记得了?我那时候不懂事,还特别讨厌阿哥,因为你总要我拿他做榜样,他会做饭会带斯南学习还好年级第一,你还说他比爸爸强多了,要不是有阿哥在,你不知道有多辛苦——”
“好了!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句,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西美没好气地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丢下:“我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斯江却平静地凝视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姆妈,我十四岁了,我知道谁真的对我好,我要跟外婆舅舅阿哥住在一起。”
“你这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对你就是假的好,你阿娘不是真的对你好?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你刚生出来的᭙ꪶ时候,是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你连奶都不会吸,你阿娘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你。”西美气得吼了起来,不料把陈斯好直接吼醒了,没有阿娘在家,小祖宗的起床气能把屋顶都掀翻了,无论姆妈怎么抱怎么哄给糖吃都没用。最后斯江一伸手,陈斯好抽噎着扑过去,在斯江怀里颠了两下趴在她肩膀上又睡着了。
斯江把斯好放回床上,没再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姆妈一眼,径自出了门下楼去了。
顾西美跌坐在床沿,总更觉得那一眼似乎在说,你看,小孩子就是知道谁对自己真的好假的好。
慢慢走出支弄的斯江停了停,突然加快了步子,人也不再紧张得发抖了,她终于和景生一样成为真的勇士了,善让舅妈说得对,沉默和平静比吼叫和眼泪更有力量。
第152章
年初九,陈阿爷出院前,陈东方特地让陈斯军陈斯民放了串五百响的电光鞭炮,大白天的火光四溅热闹非凡,引得万春街的小东西们嗷嗷直叫,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停,一堆人挤进烟雾里捡鞭炮纸,偶尔捡到没炸开的,高兴得直跳。
为了洗去之前的晦气,阿娘带着三个媳妇里里外外拾掇了半天,又把磨糯米饭的老磨盘请出来,逼着陈东海两口子忙活了一整夜,用卤水点了四板豆腐,给亲家送了一板,楼上楼下李奶奶康阿姨家也送到,剩下的虾皮紫菜凉拌豆腐,大汤黄鱼里炖豆腐,再有煎豆腐炸豆腐,整了一台子的豆腐。结果陈阿爷回来一看,台子拍得嗙嗙响,说自己一没坐牢二没断气,好好的吃什么豆腐宴,是不是存心要把他气回医院去。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都低头垂目不接话,生怕一句话说不好老爷子再来个心梗,谁担得起。
“啪”的一声,陈阿娘手里的筷子拍在了台面上,一辈子也没跟人大声过的阿娘红着眼圈道:“医院不就是牢房?坐牢好歹还有出来的日子呢,医院进去了——”想起陈阿爷心梗后让她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那几个钟头,阿娘哽咽起来:“还有老三你们夫妻两个,多吃点豆腐,以后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你爸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看我们老的,也看看他们几个小的,一天到晚搅家惹事,他们将来怎么做人?”
陈东海和钱桂华涨红了脸,瞄一眼儿子女儿侄子侄女,简直想撞死在豆腐上。
陈东来给阿娘舀了一勺子凉拌豆腐:“姆妈,吃饭吧。爸,东海两口子磨了一整夜的黄豆,您就给个面子吃上一口。豆腐好,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嘛。”
斯好举着小勺子喊:“阿爷,吃豆腐,吃豆腐。”
陈阿爷叹了口气,扯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小戆徒欸,吃豆腐三个字不能随便说的,记住了啊。”
陈东方笑着接了两句,一家人跟着动起了筷子,这顿豆腐饭终究还是吃完了。西美帮着把碗筷收下楼,又拿起簸箕扫帚去扫鞭炮纸屑,水泥台边阿娘一边洗碗一边抹泪,一旁李奶奶温言细语地在宽慰她,两人都没回避西美。
“东海从小吃的苦多,你们下不去狠手打,宠得很,后来挑新妇的事也由了他,哪里怪得到你和阿爷身上呢。”李奶奶有意无意地看了西美默默扫地的侧影一眼,“我看西美和雪静都挺好嘛。”
阿娘撩起围裙压了压眼角:“早知道他会讨这么个媳妇,还不如不讨,还不如让他下乡去黑龙江,可怜我家东珠,顶替东海去东北的时候才十六岁,她恨死了我们,这么些年写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寄去的东西和钱全退了回来,能回城了也不回来。秀文啊,你不知道我这个心,想到她就疼得厉害,想到她们三个我那个难过哦——”
西美直接拎着簸箕往弄堂口的垃圾站走,脸上麻麻的。陈东珠这个名字十几年没听到过了,她一时有点恍惚,印象其实是有的,当年她们两个是同一天到的老北站,她当年十八岁,偷了户口本报名去的新疆,戴着大红花,满满的自豪和向往,陈东珠才十六岁,她大哭大闹,把大红花撕得粉碎,整个人赖在地上打滚不肯上车,是极其恶劣的坏典型,在站台上就被知青办干部狠狠批判了一顿,最后被陈阿爷和陈东海推上了火车。当时她和战友们还很气愤地批评她没觉悟,到底是只读了两年初中的女孩子,就知道自私自利好逸恶劳给知识青年抹黑。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寒而栗,对陈东海又多了几分厌恶之心,也莫名有点钦佩陈东珠,黑龙江的垦荒环境不比新疆好多少,冰天雪地的冬天甚至比阿克苏还难熬,那样的环境下,能狠得下心和爷娘阿哥们断绝了关系,十几年不拿家里一分钱一根线,政策下来了也不回城,要不是心寒透了还会是什么呢?西美把纸屑倒进垃圾站,长长地叹了口气。
“西美啊,今天阿爷出院了啊,总算好了,啊哟,吓人哦。”一个阿姨拎着晒干的马桶走过来打招呼。
西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就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阿姨过年好,谢谢关心。
阿姨热情地夸斯江多出挑斯南多聪明斯好多好白相(可爱),西美有些诧异,又忍不住有些自得,便谦虚了几句。
到了文化站门口,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孩子们追逐打闹,玩跳房子的跳绳的打弹珠的人头簇簇,旁边老头老太晒着太阳拢着手说着家长里短。摆小人书摊头的老板急着挣钱,昨天就出了摊,两排小矮凳上坐满了人。那阿姨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西美呀,阿姨也算是看着斯江长大的,伊刚刚养出来的时候,你阿婆还来找我媳妇讨过奶水,你大概不记得了。”
西美有点懵,她的确完全不记得了。
“嗳,你阿婆没跟你说啊,我媳妇奶水多得很,不用挤直往外喷,斯江不大会吸奶,小猫似的哼哼,你阿婆愁得哟,亏得我媳妇喂了她一个礼拜,后来你家北武才弄到了奶粉。可惜啊,要是一直吃我媳妇的奶,肯定还要长得好。”
西美尴尬地笑着道谢。
“所以呢,斯江跟阿姨我也是有缘分的对伐?我也当她是亲孙女看的,西美啊,要我说你应该让斯江搬回你阿婆家,到底是姓陈的,一直住在你娘家也不好。”
西美心头突地一跳。
“再说你大哥带回来的那个‘儿子’,到底是那种人生出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万一将来出点什么事,你这个当妈的,后悔都来不及,吃亏的总归是小姑娘——”
西美脑子一热,手里的簸箕直接捅在了阿姨的胸口,一点没倒干净的鞭炮纸屑和垃圾灰全沾在了她崭新的棉袄上。
“嗳,西美你这是干嘛呀!”热心阿姨气得丢下马桶双手直拍。
西美翕了翕嘴唇,到底没硬起来,垂眸敛目地帮阿姨掸了两下,低声道:“对不起了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阿姨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这是一片好意来提醒你,弄堂里大家背后都说成什么样了哟——”
西美弯腰捡起簸箕,默默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背后传来一句“这个人哦从小就有点稀里糊涂拎不清”,她又走了一步,胸口被什么撞得生疼,猛地转过身去,吓了那阿姨一跳。
“我侄子好得很,他长得好学习好体育好对家里人好得不得了,前些时还为了救同学被撞断了腿,上了电视受了表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家里人最清楚。您——”想起中午自家婆婆说的话,西美不由自主地拿来借用了一下:“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吧,别人家的事,不劳阿姨你费心。”
西美很想摆出大哥北武和南红那股子泼辣劲,奈何她大半辈子都没硬气过,这番话说得软绵绵的没一点气势,不过旁边的人倒都听见了,议论纷纷,就连小人书摊头前的孩子们都哗啦啦站起了一片。
那个阿姨万万没想到顾西美居然会突然变成了第二个顾南红,顿时涨红了脸皮,臊眉耷眼地拎着马桶落荒而逃。西美茫然四顾,就这么简单吗?她一颗心怦怦直跳,差点跳出了喉咙,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直接硬上,居然赢了?
“嬢嬢。”
西美回过神来,却见小人书摊头前景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挺拔高挑的嘴角微翘,阳光下青春正好,他身边的斯江和斯南,两双大眼闪闪发光,一脸的孺慕和骄傲。这是她从来没在两个女儿脸上看到过的神情。西美心一抖鼻子一酸,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端着簸箕落荒而逃,她有点愧对他们,毕竟这样的硬气只是因为自家的事自己说得外人说不得而已,谁还不要点面子呢。
回到陈家,阿娘还在和李奶奶絮叨着往事,西美却想起不知是北武还是善让曾经说过一句:尊严是靠自己挣来的。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时被几个小混混堵在小菜场门口问多少钱能跟南红睡一晚,还动手动脚地问她多大了,她只敢蹲在脏兮兮的墙角哭,是路过的陈东来他们一帮高中男生替她解了围带她回了万春街,回家后她哭着骂南红害人,南红却反过来嘲笑她,说菜场上有的是刀有的是铁钩子秤砣臭垃圾,什么不能用,她却只会哭,一点用都没有。这件事她从来没跟陈东来提起过,因为太过不堪,现在想起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夜里西美跟陈东来回顾家给斯南收拾行李,顾阿婆脸色还是不好看,却照旧絮絮叨叨地把一大堆东西塞给她。
“两罐子猪油冻好了,路上当心点。”
“的确良和灯芯绒的面料是善让回南京前买的,拿去。”
“南红在香港给斯南买的一双钩子球鞋,还有点大,到秋天正好穿。还有这条真丝连衣裙是她厂里的样品,说是给你的。”
“景生给斯南买的两斤葱油饼干,南南回去别不舍得吃,受潮忒就浪费了。斯江拿压岁钱买的这五罐梅林午餐肉也背回去,没时间烧饭的话挖两口,也算吃上肉了。”
“对了,还有这两条牡丹烟,一袋子咖啡茶,你大哥说换了新单位,总归要做人情的,上海出的名牌货拿得出手点,省得你另买。”
这几年阿克苏发展得不错,供销社里物资虽然还紧缺得厉害,但陈东来他们石油管理局有优先保障供应,上海的各色东西也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抢手热门了,加上能回的知青都回了城,回不了的也没有心思托人带东西显摆,所以西美这两年实在懒得背那么多行李奔波万里,每每走之前不免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跟姆妈起几句龃龉,这回倒一声不吭地全接了过来收好。顾阿婆说一句,陈东来谢一句,丈母娘和女婿一句接一句,十分客气和谐。
斯南最后跟姆妈反抗了一回,反抗无效,眼睁睁看着爷娘无情地走人,被景生和斯江安慰了许久后放弃了挣扎,摸了摸藤编的大行李箱:“大舅舅,我还有个事放心不下,你是不是要给大表哥娶后妈了?是那个卢护士吗?我看她是个好女人,对大表哥也挺好的,那你会不会和她生小孩?生了小孩以后——”
顾东文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手臂一抬把她抱了起来:“你这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呢?不娶后妈不生小孩,放心了吧?”
斯南搂住大舅舅的脖子,突然有点难过:“宁宁哥哥要有后妈了,大表哥也要有后妈了,我要是跟他们结婚就也变成有后妈了。”
“谁要跟你结婚!”景生咬牙切齿地瞪了斯南一眼:“你都十岁了,别老瞎三话四不着调。”
斯南愣了愣:“我为啥就十岁了?我要到四月一号才九岁呢。”
“我们都按虚岁算的,”顾阿婆想了想,掰了掰手指头:“唉,真快啊,斯南是甲寅年的老虎,什么十岁啊,过了生日就十一了。”
斯南下了地直嚷嚷:“外婆你怎么算的?我七四年生的,所以七五年四月我才一周岁对不对?然后七六年两岁七七年三岁……我数给你看,是不是九岁?到今年四月我才九周岁。”
“呸。”顾阿婆拨开她快怼到自己脸上的小手指头,撇了撇嘴:“去去去,按虚岁算就是十一了,你在你老娘肚子里还十个月呢,长大了就不许瞎胡闹了啊,再敢一个人乱跑,外婆也要拿鸡毛掸子抽你,抽烂你的小屁股打断你的狗腿子。”
“我九岁我九岁!我是九岁的老虎,我要一直当九岁的小老虎!”斯南气得乱跳:“我不要十、十一岁的老老虎,两位数老死了。外婆你真是气死我了,那阿姐呢?”斯南眼珠一转,瞬间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阿姐你就算十五岁了?好老啊,你属狗就是老狗狗了!”
“???”默默看书的斯江抬起头来,一脸疑惑,有被冒犯到。
第153章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全世界的哲学家们终其一生也辩论不完这个题目。景生自从接触到这个话题始就认为人性本恶,否则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干什么呢,也认为自己是天生恶人,但他从顾家人身上却又看到了许多善。
这个对景生来说天大的事,放在万春街不过是街坊们闲来轧山河的话题之一。过了正月半,弄堂里的人见景生斯江一如既往地进出,顾家人坦坦荡荡毫无羞愧心虚的模样,加上钱桂华挨家挨户澄清自己只是听来的谣言,流言蜚语渐渐止了。刻意躲避他的小孩越来越少,异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毕竟城市太大,人口太多太杂,即便是地图上一公分左右的小弄堂,上千户人家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新鲜事发生,谁会在意旁人的悲和喜。
这几天扎风筝的老姚突然成了热门人物,他不知怎么被曹家渡卖鲜花的一个女人勾搭上了,大下午两三点钟,布帘子一拉就在摊头上迫不及待地脱裤子乱搞,结果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两个人被她老公捉了现行,一顿乱打,老姚拎着湿乎乎的裤子,满头黄菊花花瓣逃回弄堂里,最后赔了五百块洋钿完事。风流韵事加破财消灾,立刻成了话题榜的榜首。
隔天有那消息灵通的爷叔回来宣布:“老姚就是个冲头(冤大头),这夫妻俩是阿扎里(骗子),女人脱一趟裤子就赚五百块洋钿,一年演了七八趟捉奸戏,谁想得到世界上居然有男人专门给自己找绿帽子戴,啧啧啧。”
人们都爱听坏人的故事,便于发挥他们贫瘠的想象力,在受害人身上挑出各种毛病,发表一顿警世高见,显得平平安安的自己多么睿智,于是说老姚的人比说那夫妻的还多。
“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戆呵呵的,仙人跳不坑他坑谁呢。”
“塞古(可怜),四十几年没碰过女人,急吼拉吼的,听说帘子一掀,白花花的屁股在一堆花里抖,还问那个女人到底在哪里,地方都寻不着,啊呀呀,要西忒快哉!”
“听说还没入港就被捉了呢,要是摸两下就要五百块,要命哦,亏死了。”
“看勿出老姚噶有钞票,五百块,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娘去得早也算是救了伊一趟,要是姚老太太还活着,五十块、五块洋钿都不可能出,肯定打得那个女人满脸开花。”
“爷娘真的不能太精明,戆度(傻瓜)儿子都是聪明爷娘教出来的。”
又过了两天,曹家渡出了人命,老姚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在那个鲜花摊门口。那对仙人跳跳了好几年跳成了万元户的阿扎里夫妻被警察带走了。万春街的不少人都参加了居委给老姚举办的葬礼,追悼词里姚同志忠厚老实乐于助人,积极参加社区活动,多年来赠送了许多风筝给邻里,丰富了万春街的居民文化生活,失去这么一位好同志是万春街的损失,是人民的损失。参与者们都一脸悲戚,白包里包着一块零一,三块零一的不等,聚沙成塔,凑了千把块钱,火化后骨灰送去墓园和爷娘共眠于地下。
学校刚开学不久,景生和斯江在学校听说了这件事,两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年初二就是老姚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给他们听的,十几天人就这么没了。景生特地绕到老姚家楼下去看了看,墙角有邻居刚刚烧过的一堆纸钱,风一吹,灰白的纸蝴蝶洋洋洒洒地从粉笔画的圆圈里飘了出来,倒和老姚的业余爱好扎风筝很呼应。
夜里顾东文回来,顾阿婆正坐在矮凳上发牢骚,斯江抱着她的一条腿给她剪脚趾甲,裹过的小脚四根脚趾拗断后贴服在脚底板,电灯下看不太清楚,景生蹲在边上给她打手电筒。
“小姚的姆妈是个爽利人,也是第一批搬来万春街的,解放后我们几个都在街道工作组做玩具小汽车,一起拼过布厂的零布,打过棉纺厂的冰水,泡过老虎灶的开水,唉,想不到啊——”
顾东文脱了大衣倒水洗脸:“姆妈你白包给了多少钱?加了我们四个的没?”
“怎么没加,一共给了十九块一,刘阿姨说包得太多了,硬是给了四份回礼,什锦糖在糖罐子里,四条新毛巾在大衣柜里。”
顾东文给自己泡了杯茶,踢踏着棉拖鞋坐到沙发上:“人死灯灭,尽点心意而已,有什么多啊少的,老姚好像是我小学同学吧,忘了是不是一个班的了。”
“但凡他家里有个伴也不至于走绝路,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唉,多大的事哦。”顾阿婆压了压眼角:“背后笑话小姚最起劲的就是那个一零七号那个姓钱的狗东西,葬礼上他还装模作样地哭了两声,覅面孔,他们害死了一条命啊,夜里怎么睡得着,最戳气的,他白包里就包了一块零一角洋钿,夫妻两个人留下来吃豆腐饭,拿了什锦糖和毛巾走的时候还说不划算亏了两毛钱。真是个枪毙,杀头。”
顾东文嘬了口热茶:“死是最容易选的路,活着才难,好好活着更难,不过有时候能死总好过连死都不能选。”
斯江没听懂这句,忍不住问:“什么叫连死都不能选?为什么会有人想选死呢?”
顾东文想了想,说道:“比如有个离休老干部脑死亡了,无意识不能自己呼吸,但是心脏还在跳,国外医学界和法律都认定这个也算是真正的死亡,但国内没这个说法,所以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坚决要求国家救治,已经在重症监护病房插管子躺了四年,花了国家好上百万,实际上医院医生护士大家都知道没有任何意义。”
景生一面把顾阿婆泡好的一只脚抬出来擦干套上干净的袜子,一面疑惑不解地问:“心脏还能跳所以算是活着?是不是为了表现他们很孝顺?”
斯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国家的钱不都是老百姓的钱吗?谁同意的呢?这也不科学啊,难道就这么一直继续下去?”
顾东文嘲讽地笑了起来:“孝顺未必,但是离休工资一个月不落下倒是真的,还有武康路的老洋房国家不能收回去也是真的。”
“啊?原来是为了钱啊。”
“还有人进医院前白纸黑字写了万一手术失败生活不能自理的话不愿苟活,要子女答应他拔管子,子女答应了,一样插着管子躺好几年,这个更惨,看得见听得见,想死却死不成。也是为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呢。”顾东文叹了口气:“毕竟五百块就能逼死一条汉子了。”
顾阿婆拍着腿转过头来叮嘱他:“我要是躺床上不能动了,我也不想活,我知道你们几个是真孝顺,真孝顺也不行,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大你早点送你老娘下去跟你老子团圆,记住了啊。”
顾东文呵呵笑:“行,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你想活,我给你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你想死,我也送你一程,全听你的。”
斯江气得差点把洗脚盆里的水打翻了:“阿舅!外婆,你们说什么呐,太不吉利了,外婆你说好要活到一百岁的,一百岁国家就给你发钱了,你不是一直说想什么也不做也有钱拿嘛。不许说这些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顾阿婆赶紧笑眯眯地哄外孙女:“囡囡现在发气脾气来,你舅舅都要害怕的,听你的啊,你要外婆活到一百岁我就活到一百岁,帮你和景生带孩子,唉,也不知道将来谁那么走运,能娶到我家囡囡,嫁给我家景生,啧啧啧。”
景生嗡声嗡气地回了一句:“阿奶你想太多了,我这辈子也不会结婚的,一直在家照顾你,还有照顾我爸。”他端起洗脚盆下去倒水,斯江提上热水瓶跟着下楼,也没忘记信誓旦旦地表态:“外婆,我也不结婚,我也留在家里照顾你。”
“瞎说八说!”顾阿婆气得又拍了好几下大腿:“不结婚有什么好,看看小姚——唉,真是的。”她头颈转得太快,咯嘣了一声,扭到了。顾东文笑着搁下茶杯给她捏了起来:“老娘你担心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不从小就哭着喊着要嫁给景生嘛,景生将来恐怕逃不出她的魔爪,这也好,可不能便宜了那个老赵。”
“哪个老赵?”顾阿婆一惊:“你说佑宁那个孩子?呸,谁那么倒霉摊上我家斯南哟,一天太平日子都过不上,她要不是我亲外孙女,我都不给她进门!”
远在乌鲁木齐已经制霸新班级的陈斯南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拿袖子胡乱擦了擦作业本上的口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大表哥想我了,阿姐想我了,宁宁哥哥想我了。唉,今天晚上我也梦到你们三个一下下吧。”
第15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