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一个石库门里出来的女人,放着抽水马桶淋浴间不用,要嫁到我们棚户区来,不是图钱就是图工作。陈东海,你是不是把我要去的单位给了你老婆?老头子花了多少钱啊?我们来算算账啊。”
“东珠啊,算了,十几年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小钱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来来来,这是妹夫和外甥女吧,赶紧介绍给我们。”陈东方心里发怵,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一句话说完赶紧朝阁楼上喊:“老三,老三,东珠回来啦,快点下来。”
陈东海趁着一大家子都在楼下,正在阁楼里翻东翻西,一听东珠回来了,整个人一瞬间堕入冰窖,下一个瞬间又如同置身于火炉,出了一身汗,牙齿却打起了哆嗦。他心虚。当年鬼使神差做错了一步就步步错,十几年来虽然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上班,看着人模人样,但他心里有数,他在东珠面前就不算个人。他上班后第一个月领到的工资,一分钱没留,哭着给东珠写汇款单,小小的空白栏上写满了阿妹对不起,隔了几个月却被退了回来,他知道这辈子都过不去了,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他后悔过的,想过要补救的,东珠死也不肯的时候他说那就算了,他去就他去,是爷老头子说他从小胃不好,受不得凉,东珠身强体壮又不爱上学,去锻炼锻炼没事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东海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阿妹侬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
“啪”的一声脆响,他眼镜被打得掉在了地上。
钱桂华刚尖叫了一声,“啪”的又是一声脆响。
“陈东海,你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上山下乡的报名表明明是发给你的,你跟老头子出主意让我顶替你去黑龙江。老天要是有眼,你喝水该呛死,出门该被车撞死。你身体不好?你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放你娘的屁,从小到大你就住过一回医院,还是吃汤团吃太多撑的,屁股里灌了半瓶香油你都拉不出屎来,全憋回到你黑心肠和猪脑子里。老头子的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心里只有儿子,怎么,你多了两个老卵,就镶了金子银子了?我们姑娘家活该受罪是不是?册那,滚侬只蛋!瘪三!垃圾!”
陈东珠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哗啦啦往外倒,一口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骂得呱啦松脆,全然不顾陈东海的娘也是她自己的娘,最后两句沪骂收了尾,转头一看泪涟涟的大姐,火气更大。
“陈东梅你嚎什么嚎!我又没骂你。”
陈东梅抹了把泪:“爸爸走都走了,东珠你——既然骂也骂过了,还是先去给爸爸磕个头吧。”
陈阿娘扶着李雪静的手哭道:“东珠啊,姆妈知道你恨死了你爸,他还是想着你的呀,你去了之后每个月给你寄钱寄吃的,你怎么都不收呢。”
陈东珠朝着陈阿爷的遗像啐了一口:“从他硬押着我上火车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爸了,早死了,死了十几年了,我要收了东西还好意思恨他们?呸,要我磕头?想得美。”
斯南扯下姆妈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呜呜呜,南南也不想磕头。小嬢嬢真是横扫千军啊,骂人的话很新鲜还很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学到了!三叔和三妈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像鹌鹑。小姑夫干嘛也捂着小表妹的耳朵呢,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该错过啊。
顾西美叹了口气道:“东珠,让妹夫他们先坐下来喝杯水吧,你心里有气我们都知道——”被陈东珠黑白分明戾气十足的眸子一扫,顾西美心里也打鼓,想到那时候陈东来已经在新疆了,肯定不知道顶替的事,应该没得罪这位姑奶奶吧。
“柱子哥,这是我妈,我大姐,跟你说过的,我二姐晚上应该能到。妈,这是我男人曹金柱,我三闺女盈盈,还有个老大是带把的讨债鬼,他和二闺女小艾要上学,没来。”
“好孩子,谢谢了,多亏有你啊小曹,谢谢你照顾我家东珠这么多年啊,来,盈盈是吧,囡囡到外婆这里来。”阿娘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几个红包来:“乖囡,这是外婆给你的见面礼,来,你收着啊,这是给你大哥和二姐的,你也帮他们收着。”
曹盈盈好奇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朗声叫道:“谢谢外婆,外婆好!大姨娘好!”陈东梅也掏出了几个红包塞到她手里。
有了这个缓冲,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缓了下来,顾西美松了口气,拉着东珠和曹金柱坐定,让斯南斯好去陪盈盈说话。陈东海吃了两巴掌,默默弯腰捡起了眼镜,刚戴上就被眼泪糊花了镜片,拿下来在衬衫衣角上擦了擦,索性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样看不清楚东珠的脸也挺好,是他对不起东珠,她那脾气没拿刀捅他已经算顾念了兄妹情分了。她再怎么打骂,他也没话说。这两巴掌,倒让他一直悬在半空的靴子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第158章
曹金柱比陈东珠大三岁,本姓索绰罗氏,满族镶黄旗的,祖上于康熙二十二年从吉林松原调到爱辉和长毛鬼子打仗,就这么落地生根了,后来改姓了曹。
刚解放时中苏是兄弟,黑河各处门店上中文招牌下皆有俄语,当地人不分老少都能说流利的俄语。老毛子们在街上晃荡,一口东北官话,拿大列巴和大果沙棘换酸菜和玉皇蘑,木耳大豆西瓜苹果什么的也不放过,大大巩固了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后来风云突变,兄弟反目,老毛子们含泪遥望冰冻三尺的黑龙江,黑河人也只能砸吧着嘴怀念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大列巴,毕竟轮起来当棍子能杀人,掰碎了吃肚里能活命的东西不多。
六三年上海就开始对外输出知识青年,十六万人去了黑龙江,黑河有两万,爱辉县也分到不少。陈东珠哭了一路,到西岗子的时候眼泪早流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怒和恨,她嗓门大胆子更大,直奔指挥部大闹一场。指导员一看,嗐,瞎胡搞,这孩子才十六周岁,家里人怎么就把她推出来了,但她户口已经在一师二团了,只能好言劝慰让她先安心留下,等领导打报告上去看看怎么解决。东珠哪里肯等,直接卷了张草席,在指挥部院子躺下,不吃也不喝,说哪天让她回上海她哪天起来吃饭。不料那一届知青不少人受不了垦荒的苦,一见有人冒头闹事,陆陆续续来了一百来号人跟着绝食静坐,把东珠原本占着理的个例硬生生变成了件政治事件,结果可想而知。
吃了不少苦头后的东珠折腾不动了,但团部也怕出人命,便把她安置到了曹金柱家,经上级批准,允许她拿兵团的补贴,干插队的活儿,轻松得多。曹家有五个儿子,就是没闺女,满族人历来重视姑奶奶,东珠又生得可人疼,曹父曹母把东珠当自家亲闺女对待,下地干会儿活就赶她去田头歇着,反正她用不着算工分,夏天怕她晒着,冬天怕她冻着。陈东珠过年捧着七个红包哭成了狗,她原本该顺着两个阿姐叫陈东竹,陈东来陪着阿娘去给她报户口,说了普通话,民警直接误写成了东珠,谁也没留意,看着倒似爷娘偏疼她一个,没想到是在曹金柱家才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掌珠”。
待东珠最好的是曹家最小的儿子曹金柱,眼里看着她心里装着她。东珠水土不服皮肤溃烂脚底生疮,自己哭着嫌自己臭,一头卷毛随手一薅一大把,差点变成秃头。曹金柱听说吃本地豆腐能治水土不服,零下20度的屋子里生着火磨了一晚上石磨,做好豆腐后打了个盹,炉子熄了,他险些煤气中毒死了。
东珠挺过了那个冬天,开春后是那批水土不服的知青里头一个康复的,连卷毛都长了回去。东北吃小米和玉米面,能弄得到的大米和白面,曹金柱全省给了东珠吃,听说外三道沟食堂做的饭菜合上海知青的口味,他天天跑二十几公里去给东珠打饭。六八年冬天,东珠跟着曹金柱和公社里的一个男知青去山里拉木头,惊了马,满山的树墩子随时会绊到马车,不被摔死也会被车上滚下来的木头砸死,曹金柱狠下心拿鞭子抽瞎了马,马停了,他被公社通报批评。东珠在大队部和知青办还有一师团部来回闹腾了半个月,把通报批评变成了通报表扬。
七零年夏天中苏关系紧张,常有特务跑到黑河来,抓特务也变成了知青们的日常工作。东珠带着三四个插队的女知青发现了可疑人物后守住了苞谷田,怕对方有枪,也不敢进去抓人。曹金柱带着民兵赶到后,东珠带着大家往里冲,差点被对方一铁锹给劈了,是曹金柱抱着她滚到一边躲开这一锹。特务没抓着,抓了个偷苞谷的农民,等民兵和知青们都走了,东珠揪着曹金柱不放,说要看看他脸上因为护着她被苞谷叶子割出来的伤,看着看着就啊呜一口亲了上去。
当然后面这段东珠这会儿没说,是后来斯江问出来的,东珠没她缠得没辙,她是喜欢斯南,因为斯南跟她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没心没肺胆大包天,但斯江不同,她生怕斯江不喜欢自己,东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像五大连池的水一样,恨不得掬在手里含在嘴里,又清又甜,天上的星星也愿意去给她摘。
“歹竹出好笋,没想到老陈家还出了斯江斯南这么两个娃,真是祖上积德了。”东珠一棍子打起一家人来毫不留情,西美想了半天吃不准这究竟是骂他们夫妻俩呢还是夸。
斯江在自己第一次创作的非虚构小作品《乡村爱情故事》里写了小嬢嬢和小姑父,广袤的黑土地上,金黄的麦浪中,经历过抓特务的惊心动魄后,两个年轻人收获了爱情。她觉得金黄的麦浪比苞谷田更浪漫一点。小说被报纸刊登出来后,斯江剪下来寄去黑河,很快收到了东珠义正言辞的教育:傻孩子,苞谷叶子好歹还能凑合,这搁麦田里全身不都扎成针眼了?你可不能瞎写,万一别人学了受伤了不坏事了?隔了七八年斯江才明白小嬢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再也没眼看那篇文章了,想一想都脸红,偏偏她还追着景生问为什么麦田里会扎出针眼。
——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东珠每说一句曹家上下待她多好,阿娘就要哭着喊一句:“爷娘对勿起侬啊。阿哥们对勿起侬啊。”
“小嬢嬢,那你和小姑夫怎么看对眼的呀?他家有五个儿子,你为什么选了他?”斯南好奇地问,毕竟在她眼里,小姑夫虽然很高大,但长得不大好看。比起大表哥和宁宁哥哥来,差了十条黄浦江。
顾西美拍了她屁股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陈东珠喜欢斯南,直接忽略了看对眼前头那句王八看绿豆,笑着瞥了曹金柱一眼:“他对我特好,会干活能挣钱长得也好看,我就喜欢他。”
斯南同情地看向继承了亲爹一双丹凤眼的曹盈盈,小嬢嬢嘴巴厉害,眼神却不大好,小姑夫都算长得好看了,啧啧啧,只可怜小表妹被拉低了美貌平均值。
曹金柱敬完女婿茶,给陈阿爷鞠了三个躬,说道:“老丈人,我给您鞠躬,因为要不是您,东珠就不会来我们西岗子,我也不能认识她,我就不会有老婆和三个娃,就冲这个,我应该给您磕头,好好谢谢您。但您和陈老三实在对不起东珠,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要换成是我,今天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反正一件丧事是办,两件也是办,还省得亲戚们多跑一回。”
东珠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个死鬼,记性倒不错,说出来还真的怪吓人的,她眼波一转,见众人噤若寒蝉,很满意,显然除了斯南被西美捂着嘴在傻乐,没人当他这轻飘飘的话是玩笑话。
“东珠宰相肚里能撑船,两巴掌打了出口气就算了,但是她来我们黑河当知青没死没受伤,不是她没吃够苦,是她运气好——”
“嗯?”陈东珠头一抬。
“是我运气好。”曹金柱脸上一红,继续说悼词:“您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会好好补偿咱们东珠,不过您放心,咱老曹家不缺钱,家里好皮子就有二十几张,东珠和闺女们都能穿得上貂。咱来看您,不为了争这钱和房子,就图争口气。您要是活着呢,我真得接您到咱们黑河去,让咱爹妈好好做做您思想工作,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妇女撑起半边天,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东珠和她大姐二姐多苦啊,您就算把这小房子全给她们三个也不够补的——”糟糕,东珠耳提面命的一大段话实在太长,他有点忘词了。
众人也没觉得曹金柱的不对劲,因为全傻眼了。
钱桂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大嫂,二哥,你们看出来了吧,陈东珠回来就是为了钱和房子的。”
陈东珠把茶杯“嘭”地往桌上一顿:“你瞎了还是聋了?才看出来?早说了我是来讨债的,不然呢?我跑五千多里路特为来给你看看我这貂?呸,你们两口子看一眼我貂都脏了。”
钱桂华咋舌:“你——你,你……”
阿娘心里被一把锯子锯得血淋哒滴,把存单拿出来:“东珠啊,你爸心里还是有你们的,给你们三个都留了笔钱,你拿着。房子你爸说了,就留给你哥哥们——”可为什么房子没有女儿们的份,阿娘说不出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理,嘴上说出来不免太难看。
陈东珠捏着存单晃了晃,嘲讽地笑了:“老头子可真大方啊,五百块呢啧啧啧,上海现在上班一年能挣多少钱?九百块有没有?陈东海,你瞧瞧,你半年工资就买了我一辈子,这么合算的生意要有,我也想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你十八辈子都行,你卖吗?你种过苞谷割过麦子没?冻土上犁过地吗?小兴安岭里砍过树没?修过水库造过房子吗?试试皮肤长疮烂烂看——”
阿娘捂着脸哭,她想过东珠在东北会受苦,因为西美吃过的苦东来都说过,可东珠竟然比西美还要苦,十几年来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配当妈。
陈东梅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阿妹,算了吧,我们又不住在这里,要房子有什么用呢。东方和东海要服侍姆妈的呀。”
陈东珠怒其不争,一巴掌把存单拍在了桌上,吓了众人一跳。
第159章
“就是你起的头不好,让你回老家你就回,让你嫁人你就嫁,陈东梅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人不是头牲口!凭什么就得你牺牲你付出你任劳任怨,最后还落得个你活该,你是不是还挺感恩戴德这五百块钱?”东珠两眼通红,陈东海再恶心,她打两巴掌就算了,可连大姐都这么劝她,她真是气得要吐血。
“什么牲口不牲口的。”陈东方笑着转圜:“革命分工不同,大姐给家里做的贡献,家里人心里都有数的,爸爸五年前不是把余姚的宅基地和田都给了大姐嘛,我们就都没意见。”
见陈东珠眉毛立了起来,李雪静赶紧温言道:“现在宅基地也能办土地使用证了,以后大姐想自己盖楼房都行,不比这老房子差。”
钱桂华赶紧插了一句:“就是,有什么能比自家有地强?想吃啥种啥,东海他们菜场去郊区收菜,农民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哦。”
陈东梅溜了两个弟媳一眼,默默低下头,捏紧了口袋里存单,低声说:“田是国家的,可不是我们的,我们承包下来种,交完公粮也就只够自家吃用,哪能用来种菜呢。”
陈东珠冷笑道:“二哥您可真是个妥帖人。大姐十四岁被送回余姚,就为了保住老家的宅基地不被亲戚们占去。老头子一个月给她多少钱?五块!知道种田有多苦吗?你们看看大姐的一双手,摊得平吗?握得紧吗?觉着宅基地和田好的话你们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和大姐换?去年大姐一家子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挣了多少钱你问过没?”
陈东方看看大阿姐,莫名心虚,摇了摇头。
“四百九,一家子忙了一年一共挣了这点钱。”陈东珠眯起眼:“还得亏了政策好,前几年只有两百多块。你们三个男人关心过她没有?”
“有的有的,东来上班后一直都有给我寄钱,我都收着呢,钱是够用的,”陈东梅怯怯地解释,带着三分愧意,“我们乡下真没什么地方要用钱的,东珠,你这两年给我寄的钱我也都带来了,我是家里的老大,自己没本事不能给你们钱也帮不上你们的忙,无论如何不该花你们的钱,谁家的钱是刮风刮来的呢,你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她小心地瞟了一眼曹金柱,心别别跳,懊恼自己嘴太快,万一东珠是偷偷拿了婆家的钱贴补娘家人,这一穿帮就给她惹大麻烦了。好在曹金柱没事人似的在陪女儿翻一本旧画报,陈东梅只盼着他没留意自己的话。
东珠瞪着自家大姐,滚烫的眼泪终于前赴后继地涌出来滴在了手上,面前四十几岁的女人两鬓花白,藏青色的春秋衫肘部磨得发白,领口起了毛边,手指骨结粗大突出,看她拿杯子拈香的姿势就知道那双手已经不能摊平也不能握紧,当年来讨米粮的时候明明还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比叫花子还低声下气,就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被爷娘理所当然地推向了另一条不归路,她居然就这么毫无怨言地过了半辈子,毫无异议地嫁给了乡下表舅家的内侄,悄无声息地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还送掉了最小的女儿。
“我给你的钱就是你的,你不想要,丢水里去扔马桶里去!”东珠哽咽着吼了陈东梅一句。西美和陈东方又去劝陈东梅安心收下阿妹的一片心意。
东珠被曹金柱劝着喝了两口水,缓过气来,又盯上了陈东方:“你们就是在剥削,知道吗?你们一直在剥削我们。想用这五百块打发我们,没门,我告诉你们,陈东方陈东海,话我今天撂这儿了,房子必须加上姆妈和我们三个人的名字,这陈家的女人,一个也不能少!”
——
斯江和景生放了学直接到陈家来接斯南和斯好,却撞上了鸡飞狗跳的一幕。
居委会的刘主任沈干事、隔壁的李奶奶康阿姨,都在劝陈东珠得饶人处且饶人,尊重逝者遗愿。陈东方和陈东海不好开口争家产,两兄弟比赛抽烟,窗户大门开着屋子里依然烟雾缭绕。西美盯着斯南给看电视的斯好喂蛋羹,装聋作哑。钱桂华上蹿下跳,说一句就被东珠呛三句,体会到老爷子被气得心脏病发作的感受。李雪静看出东珠吃软不吃硬,只说以后会如何如何服侍阿娘尽孝心,肯定不用她们三姊妹出一分钱。阿娘和陈东梅执手相看泪眼,一个倾诉当妈的种种不得已,一个体贴娘家难处自责不能给爷娘尽孝。
陈东珠梗着脖子一步也不退让,要么房子改成阿娘一个人的名字,要么就全家名字都上去,不答应就打官司去,᭙ꪶ反正她合情合理合法,走遍天下也不怕。曹金柱躺在窗口的竹躺椅上打起了小呼噜,夕阳铺满了他半个身子,三根电线影子在他手里的《新民晚报》的头版上微微晃动。曹盈盈坐在他旁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和陈斯好一起看动画片。“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我们爱你……”斯南捧着小碗,喂一口陈斯好,喂一口曹盈盈,自己也吃一口,看得比他们两个还投入。一休小和尚和小叶子,很像大表哥和她嘛,嘻嘻。
见斯江来了,阿娘赶紧拉着斯江认一认两个嬢嬢。刘阿姨几个也松了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家的一揽子事更加难弄。
陈东珠不错眼地盯着斯江看,问了好几遍顾西美:“这是你和陈东来生出来的姑娘?”
顾西美:“???”
“你们生得出这么俊的姑娘?!”
顾西美:“!!!”
东珠又盯着景生看:“大嫂,这么俊的小伙儿你也生得出?”
等弄清楚了亲戚关系,陈东珠颇为遗憾地拉着斯江的手说:“真可惜,我从四岁就想嫁给你小舅舅,没想到便宜了你小舅妈。”
斯江认真地摇头道:“那可不行,小舅妈她可好了,换谁都不行。”
斯南却莫名有种找到同党的感觉,丢下碗笑眯眯地来和东珠交换秘密:“小嬢嬢,我也从小就想和我大表哥结婚,我们俩是一伙的。”
曹金柱睁开眼,在躺椅上伸了不甚舒展的懒腰,瞥了东珠一眼,咳了两声。
东珠笑盈盈地回头看了丈夫一眼,跟斯南眨了眨眼,“那你将来肯定也嫁不成。”
“啊?”斯南嘟起嘴甩开她的手:“小嬢嬢你真坏,我和你不是一伙的了,再见。”
西美见大家紧绷的神经都松下来不少,便让斯江景生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蹓跶,好让大人们开始新一轮的商议。这边孩子们刚走了不久,东珠火力还没全开,二姐陈东兰进了家门。
——
陈东兰比陈东来小一岁半,生下来时右手多了根拇指,十二岁才去医院做了切除手术,那根多出来的指头从她手上消失了,疤痕越来越光滑圆润,但心里多出来的那根指头从来没能切掉。因为这个,她是家里六个兄弟姊妹里最沉默寡言的,在学校被人耻笑,回家被父亲嫌弃,母亲私下安慰过她几句,说她运气不好。有了“命运”这个借口,陈东兰渐渐也就认了命,勉强读完初中后就主动去了街道工作组糊火柴盒,浑身一股浆糊味道,不到半年整个人也面目模糊起来。
她和东珠并不亲密,东珠是东梅带大的,成天野在外头,喜欢追着顾东文顾北武兄弟俩那帮人跑,她不喜欢跟人待在一起,也不喜欢被人看见。知道她在班上被几个男生逼着用右手沾满墨水在墙上按掌印后,东珠扛着折叠凳冲到她教室里破口大骂横劈竖砍,打伤了两个,打跑了三个,没人敢对东珠动手,顾东文和顾北武一个守在前门一个守在后门,特地被拖来来给万春街阿妹们撑腰的。她的三个亲兄弟一个也不在。但是自那以后,东兰和东珠更疏远了,见到顾家人就远远避开。
陈东海接到下乡通知的时候,东兰想过主动代替他去,她闻到浆糊的味道就犯恶心,但是东海偷偷填上了东珠的名字,爷老头子想了一夜决定让不肯上班的东珠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免得她跟着顾南红学坏,成了女阿飞。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东兰一天糊一千个火柴盒好歹能挣五角钱,因为糊得好还经常被街道奖励肥皂和毛巾,而东珠一天糊了一百个就直接跑回家把五斗橱抽屉里的买菜钱一拿,出门压马路看电影去了。东珠并不知道后来姆妈也哭着说她:不吃点苦,她定不下心来过日脚,要走歪路的。
东珠走了两年后,陈阿爷问东兰愿不愿意嫁给他单位总会计师在淄博老家的瘸腿侄子,照片上五官还算端正,在胜利油田做后勤,小时候被车撞了骨头没长好,有点长短腿,所以耽搁到了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但是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油田的职工,分了公房,上面两个姐姐嫁了人,结婚后小两口有单独的房间,还能把东兰安排进邮电局做接话员。东兰犹豫了一天就答应了,她嫁去了淄博,陈东方进了财经学院的财务办公室。
东兰结婚后第三天才发现自己是许润昌的第二个老婆,前任还留下了两个女儿,因为被怀疑生不出儿子才被许家离了婚。所谓的小两口单独的房间,住了四个人。东兰好不容易偷着给爷娘拍电报哭诉被骗婚的事,陈阿爷气得骂了十几声娘希匹,东兰说想回上海,姆妈问她和男人圆房了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许家什么都准备得妥妥的,两个孙女都送去亲戚家躲了三天,闹洞房闹得不成样也没一个人说漏了嘴。
“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回来了以后可怎么办呢。”陈阿娘虽然心疼女儿被二婚的男人骗了去,可要是自己的女儿结婚个把月就离婚,这比二婚更吓人,她老家余姚临山的七座石牌坊里六座是贞节牌坊,虽然解放后破四旧了,可这一女不能侍二夫是生根在阿娘脑子里的,破不了。陈阿爷骂完人也叹道:“现在全上海一年离婚的夫妻都不到六百对,只要离婚,就是对现实不满,给社会主义抹黑,是学美帝苏修生活腐朽。东兰啊,侬要想想清爽呀。”
想清爽了也没用,不光是上海人难离婚不敢离婚,山东人也轻易离不了婚。东兰只能怨恨陈东方,觉得是自己被家里卖了,换了他的工作,她和东珠一样成了兄弟们前途的牺牲品,她只有东珠可以倾诉,东珠也的确感同身受,暴跳如雷地把家里每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让她立刻收拾东西回上海去,或者和家里断绝关系去黑龙江投奔她也行。
“我们女同志必须自己站起来,为自己战斗!”东珠在信里把这行字写得极大。
然而东兰走不了,她怀孕了,十月怀胎一举得男。
第160章
经历过生孩子的女人,都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东兰躺在产科大病房里,看着医生、实习医生、护士护工和产妇家属们人来人往,帘子纯碎是装饰物,无论男女,谁都能随时掀开她的衣服按上几下,看看有奶还是没奶,人人都像是专家。
头一天她还试着拿条毛巾遮掩着喂奶,她公公一把扯开毛巾,皱着眉斥道:“干什么呢你,小心闷着我孙子。”说完盯着她那里看了几秒:“有什么好遮的,谁没见过似的。”东兰脑子里嗡嗡地响,血冲上了头浑身发抖,可左右看看,每个产妇都面无表情地敞胸露怀,她们的丈夫也毫不在意,好像那裸露出来的器官只是一个毫无性别特征的挂件而已。一个医生带着七八个实习医生正围着窗口的待产孕妇说,这就是典型的悬垂腹,你们都去摸一下。东兰模糊的泪眼看不清那个产妇的表情。
五天后东兰侧切伤口拆线,女医生喊实习的小伙子把帘子拉上,东兰攥着床单哭着说谢谢医生,医生们都笑了。回家后的日子比病房里更难,来看孩子的亲戚们毫无顾忌地摸她的身体议论她某个器官的颜色,房门永远开着,仿佛他们来参观的是栏圈里的一头母猪或母牛而已。然而没几天东兰就麻木了。小婴儿两个钟头就要喝一次奶,喝一次得半小时,公婆肆意进出检查她有没有尽心尽力哺乳,许润昌挑剔她对儿子不够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