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夜里她涨奶涨得发起低烧来,去厕所挤奶,怕听不到儿子哭就没关门,公公突然推开门进来。东兰吓得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许润昌骂了一句吵死了,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儿子哇啦哇啦地哭闹,却不肯喝奶,她抱着婴儿强忍着恶心在九平方米放了两张床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感觉腰快要断掉,胸口胀痛得快要爆炸,人昏昏沉沉的,两个年幼的继女在昏暗的光线中睁着眼看着她,每一次走到窗口,东兰都想推开窗抱着儿子直接跳下去。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引发的痛苦,她连东珠都没法说出口,日复一日后成了沉疴,最终变成了真正的微不足道。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很强,在熬过哺乳期回到邮电局上班后,东兰对生活给予的每一点宽待都充满了感激,给许家生下儿子后,她的家庭地位确实提高了不少,虽说还是只能和婆婆继女们窝在厨房里的小矮桌上吃饭,家里一个礼拜也能吃上两回大米,煮饭是舍不得的,熬一锅粥早晚能吃两顿,馒头夹咸菜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工作了十年后,东兰意外申请到了邮电宿舍楼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公房,前任房主是位退休多年的孤老,死在屋里七八天后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房子又靠着楼道的公共厕所和水房,空出来后没人肯要,最后便宜了东兰。许润昌和爹妈觉得没面子很不乐意,然而就凭他自己,在油田里哪怕做到退休分房也轮不得到他,最后见东兰收拾得还挺像样子,便勉为其难地搬了进去。
东兰每个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都得上交,再从婆婆手里领生活费,哪怕买草纸和月经带,也得算得清清楚楚,为了收拾这间小房子,她咬牙给大哥和东珠拍了电报借钱。陈东来很快给她汇了五十块钱,说是给外甥的见面礼,信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开解她的话,也说了他大舅子顾东文的儿子跟他们去了新疆,所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请她多体谅。没多久,陈东方也给她汇了五十块,汇款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东兰猜是东来逼他汇的,便又给东来汇回去二十块,说是给斯江斯南的回礼,顺便把陈东方汇钱的事说了。
房子刚浇好水门汀还没刷漆,东珠和曹金柱就带着两百块钱来了淄博,曹家人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政策一松口,中苏贸易刚恢复,他家就开始偷着和对面苏联老毛子们做生意,是县里第一批宽裕起来的。东兰好几年没跟东珠联系,一开口就是借钱,东珠实在不放心,来了之后指挥着曹金柱批墙刷腻子买家具上漆,连着大门都换了新的,又在许家嬉笑怒骂指桑骂槐,闹了两场后就把东兰的工资讨了回来。不过十来天,许润昌一家在东兰面前就矮了一截。东珠帮东兰把家搬完才回了黑河,临走前还说她就不该收陈东方的钱,日后才好一口气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然而东兰因东珠的强势,对许润昌反而生出了微妙的歉意和内疚,许润昌忌讳着泼辣凶猛的妻妹和一身腱子肉吓人的连襟,夫妻俩竟然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起来,一家五口靠着两人的八十来块钱工资,过得很是和美。
日子和美了,自然就不想再生是非,对于陈东兰而言,上海和娘家已经是遥远的名词,几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父亲的猝然去世,她并什么感觉,悲伤太过奢侈,原谅也谈不上,还能怎样呢,她留在上海未必比在淄博过得更好,至少她在上海肯定不可能进到邮电局编制内,至少她比大姐的日子要好上很多。东珠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娘家“讨债”,她并不想跑这一趟,来回火车票也不便宜,后来陈东方透了话,说老头子给她们三个留了笔钱,许润昌便催着她请假奔丧。
陈东兰在父亲遗像前轻轻磕了六个头,三个自己的,三个替许润昌磕的。她拿到存单后有点意外,五百块不是笔小钱,她和许润昌搬出来快五年,也才存了两百来块钱,被催了好一会儿,东兰拿捏着语气说:“房子是爸爸的,他想给谁就给谁吧,我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单位里也分了房子——”见大姐东梅直冲自己使眼色划翎子,东珠的脸色太难看,她便没再继续往下说。
陈东方兄弟俩松了口气,钱桂华笑出声来,对刘主任李奶奶她们叹道:“啊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有人大老远的跑来行侠仗义,弄得一家老小不得安生,好像爷娘兄弟们欠了她们多少债似的,口口声声讨债讨债,又打又骂。还好大姐二姐拎得清,没冤枉阿拉公公婆婆,做人要凭良心的呀是不是?真没见过这么做人儿女的,连走了的老人家都不放过,要是阿公还活着,能被她气死。”
东珠嗤笑道:“我要有这本事,十七八年前就用上了,你一副小人得志的狗样,是李奶奶还是刘阿姨手里拎着狗骨头了?你龇牙摇尾巴给谁看?这房子不写我名字能写你名字?你脑子里跟你老公一样进的全是屎吧,兄弟姊妹都能坑的人,除了他自己,能把你这个老婆放在心上?”
“呸,东海对我可好了。”钱桂华声音小了不少,自己却也有点不信这话,看着陈东海说:“这老陈家的房子写我名字做撒?再说东海是我老公,他的就是我的。”
“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陈东海会娶你,不就是图你有四五分长得像顾南红?他十四五岁就暗搓搓跟着南红姐,还因为这个被东文哥教训过一顿。”陈东珠挑了挑眉,盯着脸红似猪肝的陈东海:“你做过什么好事,恐怕别人都不知道吧?陈东海,我给你发个最后警告,既然大姐二姐这么说了,行,我也不能逼着她们争,我们三个名字可以不上,但你要是不同意写上姆妈的名字,可别怪我去和东文哥叙叙旧了。”
屋里顿时落针可闻,西美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争家产的事怎么又扯上南红了,她一时转不过弯来。钱桂华更是傻了,她早知道陈东海对顾南红有点意思,但想着对顾南红有意思的男人实在太多,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旧案,被东珠这么一挑明,她真想立刻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到底哪里像顾南红,还想揪着陈东海问清楚到底有没有存那个恶心死人的心思。
陈东海手里的烟簌簌抖了几下,被按熄在烟缸里,他心虚地抬起头看了眼陈东方,低声说:“姆妈的名字的确该加上去,这样爸爸也放心。”说完他又强作镇定地描补道:“我是喜欢过南红姐,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二哥你不也请南红姐看过电影喝过咖啡嘛。”
陈东方差点当场把茶杯摔到他脸上,这个覅面孔格赤佬(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东珠手里,还想拖他下水,怪不得当年他会动了坏心思把东珠送去黑龙江了。
东珠意外地肯退让这么一大步,刘主任她们赶紧趁热打铁,对着陈东方做起思想工作来,退一步海阔天空,东珠其实就是不放心姆妈,一片孝心值得称道,你们做儿子的也该做出样子来让大家放心。
事情到此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东珠躺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哭成了泪人。曹金柱哄睡了女儿,把她搂进怀里。
“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你已经尽力了,乖,不哭了,不值当。”曹金柱一下下顺着她的背。
“她们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这是她们该得的,她们明明也怨得不得了,说日子怎么苦怎么苦,爷老头子怎么怎么偏心,临到头来全缩回去了,五百块,就为了五百块,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东珠从来没这么伤心过,窝塞,郁闷,无力,连愤怒都没有。
曹金柱也不明白,他也不想去弄明白,他只心疼东珠一个。
——
夜里顾阿婆听了西美的说道,摇头叹气:“这东珠啊,命不好,运气倒好,她要争口气是没错,但不是这么个争法,名不正言不顺,她两个姐姐倒比她懂事。唉,哪有嫁出去的姑娘跟兄弟争家产的。”
西美嘴角抽了抽:“姆妈你放心,家里这房子当然是归大哥和北武,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抢。”
“嗐,我这又不是在说你,你瞎多心什么。”顾阿婆没好气地说:“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嘛,姑娘嫁了人,夫家的房子不也就是你的,你要再回娘家插一脚,那你夫家的大姑姐小姑子是不是也要回娘家插一脚,最后分的还不是你男人的家产,又不都是我这样招上门女婿的,没人争当然就没是非喽。”
顾东文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笑道:“姆妈,你这话虽然合情,但是不合理。新中国不是把男女平等放在宪法里了嘛,既然平等,土地证上写女儿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对。”
“大哥,我可用不着。”西美赶紧澄清:“我学校分了宿舍,东来单位里也有宿舍,我们打算退休后留在乌鲁木齐。姆妈一直是你和北武照顾,房子本来也该归你们。”
景生和斯江从书本里抬起头,斯江有点紧张地问:“姆妈,你和爸爸不回上海了吗?那斯南怎么办?”
“不回了。我们援疆了这么多年,对新疆有感情了,回来后做什么呢,上海几十万待业青年还没工作呢。”西美淡淡地道:“斯南先跟着我们,以后再看政策吧,回得来就回,你阿娘家总住得下,回不来就算了,新疆有那么多知青子女呢,难道就没出路了?还不是一样都参加高考做的也是一张卷子。”
说到自家的事,顾阿婆立刻把亲家的一地鸡毛给丢在了脑后,担忧起南红自己做生意的难处,舍不得斯江搬回七十四弄,以后斯江斯好要不要回来一起吃晚饭,陈阿娘肯不肯跟着她们姐弟俩过来吃饭,景生和斯江还一不一起上下学,林林总总说到半夜十一点多才歇。
景生躺下后翻来覆去许久,突然想起那件事来,“斯江的三叔,以前到底做什么坏事了,你肯定知道的吧?”他总觉得陈东珠是有仇必报的人,肯定不会替陈东海瞒了十几年。
顾东文想了想:“嗯,陈东珠跟我说过,陈东海上初中的时候有点发花痴,有一回他鬼鬼祟祟摸到我们家来,爬上枇杷树偷你大嬢嬢的衣裳。”
景生汗毛都竖了起来:“恶心,变态。”偷衣裳,当然只会是偷女人的胸罩或内裤。
“后来呢?”景生想到更远的事,立刻坐了起来,摇了顾东文两下。顾东文拍开他的手躺平了,双手垫在脑后笑了两声:“他做贼心虚,偷的是隔壁冯阿姨的一条短裤。”
“你没教训他?他没再来偷——东西?”
“就他那胆子?切,被我水果刀玩了一回,吓得一两年都不敢凑到你大嬢嬢面前。”顾东文睁开眼,一双长酒窝里盛满了揶揄:“今年过年那次水果刀的玩法,他是旧梦重温,估计得十来天睡不着觉。”
景生幽幽地看着这老男人的笑脸,觉得自己低估了他阴险狡诈的程度。
父子两个并排躺着沉默了许久,景生翻了个身:“喂。”
“嗯?”
“小嬢嬢说陈东海以后会经常过来陪他妈。”
“嗯。”
“那斯江还是别搬过去的好。”
顾东文睁开眼,身边的少年呼吸声骤然变轻了。
景生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色胚变老了肯定还是个色胚,这么恶心的人——”他话还没说完,顾东文打了个哈欠:“有道理。”
景生松了一口气,半晌不见他说下半句,踢了他一脚。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我会跟你小嬢嬢说的,册那,侬烦色了,吾还有四个钟头要去抢菜了,睏高睏高。(你烦死了,我还有是个钟头要去抢菜了,睡觉睡觉。)”
黑暗里景生的嘴角翘了起来。
顾东文的嘴角也微微扯了扯。
第161章
斯江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好像礼堂里躺着的并不是她的阿爷,而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万国殡仪馆有十八个灵寝堂,戴着黑纱红着眼睛的是家属,穿着藏青或黑色春秋衫面容肃穆的是宾客。一门之隔像是两个世界,宾客们进到门里都一脸悲戚,匆匆上前握住家属们的手上下颤动,节哀顺变说了好多遍,走到小桌子边签好名字送上赙仪,然后东张西望一番,在四周找到熟人自动融了进去,小声议论起陈阿爷去得多么仓促,多么可惜。等站得久了,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出去透气,抽烟叙旧,虽然不方便说笑,但脸上的悲伤是可以暂时卸掉片刻的。
斯江斯南和其他孙辈在花圈前排成一行,不知道谁送了两个罕见的鲜花花圈,上头白色黄色菊花簇拥,还有好几朵百合花,百合花极香,斯好在景生怀里打了两个喷嚏,一直要伸手去拽花儿,景生揪住他的手警告他不许乱动,他便像牛皮糖似的在景生怀里扭来扭去。
好几个人上去发了言,斯江听得认真,才发现阿爷在财会行业颇有盛名,堪称是德才兼备的老专家。一位中年女干部泪涟涟地诉说自己刚进单位时陈老师多么耐心地指导她们,不辞辛劳地带她们熟悉相关主管部门,督促她们学习最新政策,还鼓励她们继续深造。又有一位工会主席深情地缅怀陈老先生给单位培养了好几位会计师,他建立的财务制度至今运转良好,给单位节约了大量人力和金钱。
如此种种美德,斯江却从未在阿爷家体会过一二。她有那么点零星的记忆,也是阿爷训斥三四岁的她挑食或者调皮。原来她小时候也调皮过,斯江有些唏嘘。自从她搬去外婆家后,阿爷对她疏远了不少,大概觉得被舅舅弄得很没面子。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她上五年级的时候,阿爷还以为她在上四年级。斯江忍不住去看三个嬢嬢,大嬢嬢扶着阿娘哭得邪气(很)伤心,二嬢嬢低着头抹眼泪,只有小嬢嬢眼白朝天梗着脖子一副不屑的样子。
斯江低下头,发现斯南学着小嬢嬢也在翻白眼,赶紧轻轻扭了她一下,朝前排的姆妈背影呶了呶嘴,今天斯南要是不哭,回去肯定要挨巴掌。
顾家只来了顾阿婆一个人,一直搀着陈阿娘的另一只手劝她不要哭了,要好好交,让他放心地走。不料哀乐一响,陈阿娘颤着小脚扑到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斯江一下子泪如泉涌,顾不上盯着斯南斯好的任务,冲了上去,可是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劝阿娘的人,两个叔叔,两个婶婶,三个嬢嬢,还有她没见过的斯淇的外婆和舅舅,斯民的外公和姨娘。
景生看着她手足无措地站在最外圈哭得涕泪交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个人平时看书看电影听歌都容易哭鼻子,伤心难过感动激动的时候也要哭鼻子,在这催泪大法的哀乐中绝不可能不哭,更何况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阿娘。景生又觉得奇怪,鲁迅说得一点也不错,“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唯独斯江,她似乎和别人的悲欢总是轻易相通,哪怕是陌生人的,反给她自己添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和烦恼。又或者,景生猜测是西美那句留在乌鲁木齐不回上海伤了她的心,她一直是被遗弃的那个,并且假以为了她好这个名头,这里恰巧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场的地方。
斯南在一片哀恸之中慌张起来,紧紧扯住了景生的袖子:“大表哥,阿姐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我应该听外婆的带个辣椒的呐。”
景生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突然一怔,赶紧把手里的陈斯好拎开了一些。陈斯好脖子后仰嚎啕大哭四肢乱挣,几滴可疑的水渍越过景生泅湿了的外套滴在了他身前的水门汀上,晕成深色的圆。
斯江哭了一半,被迫和景生斯南带着罪魁祸首陈斯好小胖子赶回万春街换衣服去了。
——
陈阿爷的葬礼体面又气派,花圈如山,挽联如瀑,负责接待各单位代表的陈东方琢磨着丧仪名单上的记录,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除去财经学院及前几年复校的立信,竟然还有二十多家单位来了人吊唁,纷纷痛惜会计行业损失了老前辈,不少人借机打听起陈东方的能力和资历,衡量他能否接得了陈阿爷的衣钵。
许润昌的大伯也出席了葬礼,和东兰说了几句话,对自己当年挑侄媳妇的眼光颇为自得,酒一喝话就多,他握着陈东方的手感慨道,东方你靠着爷老头子留下来的金山银山,随便接上七八个单位的账,一两年也就是万元户了,就是千万记得把老头子的关系网经营经营好。
陈东方敬了三五杯酒,才套出话来,原来陈阿爷生前手上担了十多家单位的账,一个月去一天,每家收顾问费六十块至一百块不等,他和几个区的工商税务打了三四十年的交道,无论县官还是现管,关系都极熟络,这些单位仰仗他解决了不少麻烦,因此每年春节包给他的红包都是五六百块起。可惜陈阿爷一辈子长袖善舞精明能干,在业界也有着清廉严正一丝不苟的好名声,却没料到自己会倒在脑梗上,救心丸没派上用,来不及交待自己打下的江山就含恨而去。
夜里陈东方辗转反侧,和李雪静算了一夜,觉得老娘手里肯定有一笔大头没拿出来,估计是留着防身的,不到日后走的那天,谁也拿不着,反正别偷着给老三就行,毕竟老大夫妻两个是老实人,不会盯着爷娘的家私,东梅东兰五百块就打发走了,东珠虽然是个乌眼鸡,但等她回东北后就也没她的事了。
葬礼办完后第二天,陈东方和西美代表公中清帐,留出余姚祖坟的入土费用后,还余了一千多块。陈东方做主把钱一分为三,每家拿回四百多。
“爸爸老早跟我说过,当年他没要单位分的房子,换了我进学院财务科上班。”陈东方拿出两百块钱给东兰:“许老师隐瞒了许润昌结过婚的事,爸爸也很生气,说委屈了你。许老师心里有愧,看在你的份上对我一直很照顾。这个就当是我替许老师道个歉,你给外甥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
东兰在阿娘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收了,心里那点子怨恨也有了合适的理由就此消散。西美原有点气陈东来瞒着她给东梅东兰寄钱,而且给东兰的五十块明显是从景生当年三百块的生活费里挪出去的,虽然年底交回到她手里给景生买了新棉袄棉裤棉鞋,但她心里总盘桓着一种她被当成了陈家外人的不适宜感。见到陈东方这么假大方,西美又觉得比起他们,自己的丈夫还是个品德高尚的男人,便也不想和他计较了。东珠看不上他们这种冰释前嫌的和美做派,只冷笑着给自家闺女剥瓜子。陈东海却觉得自家二哥不对劲,论抠门,陈东方自称第二,陈家没人敢称第一,突然搞这么一出,肯定有花头。
阿娘从葬礼开始就晕过去好几回,人一直躺在床上吊水,李雪静和钱桂华轮流照顾。陈东海就让钱桂华看住李雪静,钱桂华板着脸不想搭理他,见到他脸上被自己抓破的两条指甲印,没由来地悲从中来,想想钞票的事不只是陈东海这个混账王八蛋一个人的事,也是她的事,还是她儿子女儿的事,便轻轻“嗯”了一声。
东珠三姊妹一同去银行取了钱,在东珠的坚持下去东生食堂吃午饭。陈东梅和陈东兰见到顾东文都十分吃惊,很难相信这个笑眯眯一身油烟味的上海爷叔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万春街一霸是同一个人,但是酒窝骗不了人,如假包换的确就是顾东文。东珠豪气万丈地点了七八个菜,开了三瓶啤酒,最后还是顾东文陪她喝完的。
东兰以茶代酒敬了顾东文三杯,想到那天西美的话中有话,惴惴不安地试探了几句,确定顾东文不知道那五十块是出自他儿子的生活费,才放了心,又拿出一张大团结硬塞给他,说是给景生的见面礼。顾东文坚决不收,最后东珠添了四张大团结一起塞进了啤酒空瓶里,喊道:“东文哥侬勿收就是覅吾当小阿妹了,当年阿哥侬教吾打相打,帮吾阿姐出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论如何要收下阿拉一片心意。(东文哥你不收就是不把我当阿妹,当年大哥你教我打架,帮我姐出气……)”
出了东生食堂,三姊妹沿着乌鲁木齐路往回走,静安宾馆高耸入云,门口车水马龙,进出的有不少外宾,门口站着一堆男人,追着东珠问侨汇券有伐美金要伐。东珠随口问了两句,发现美金还没卢布值钱,顿时没了兴趣。东梅问什么是卢布,知道曹家在和苏联人做生意后吓了一跳。东兰好心劝东珠想法子找个单位上班,做生意风险太大,现在根据新政策国营企业都能扩招合同制工人了,虽然比不上固定工和干部,好歹也是正经工作。话不投机半句多,东珠怼了几句深觉无趣,索性半路调头回招待所去了。
又过了两天,陈阿娘能下地了,因西美私下说了顾东文不许斯江过来住的缘由,老太太哭了好几回,又臊又气又难过,人前人后不给陈东海夫妻两个好脸色看。钱桂华干脆借口单位事忙,甩手回了自己家。陈东海见陈东方夫妻这几天殷勤小意得不同寻常,硬要留下来扮一个孝子。
东珠三姊妹临走前的夜里,陈阿娘把她们叫到床前,未语先泣。
“姆妈晓得你们三个受了委屈,是爷娘对不起你们。东梅你要知道,当时你爸爸因为给国民党做过帐,被关起来调查,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乡下那时候偏偏要登记土地证,东来他们又都在上学不顶事,才要你回去顶个门面,想着万一上海待不下去老家还有个地方好遮风挡雨,后来没喊你回来,也是因为——”
“好了姆妈。”东珠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娘的絮叨:“是是是,你们做爷娘的都有不得已的苦处,千怪万怪,怪党怪社会也怪不到爷娘身上,反正活该我们三个倒霉是吧?几十年了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反正以后陈东方和陈东海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去找居委会找妇联,找我们可没用!”
陈阿娘含着泪从枕头下面摸出三个小布包来,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这是你爸留给我的棺材本,我有你们三个兄弟孝顺,不缺什么,你们拿去防身,是爷娘对不起你们,要有下辈子的话,你们记得投胎做男人啊。”
东珠抖开布头,三块金光灿灿的小黄鱼(31克的小金条)掉在膝盖上。东梅和东兰吓得双手捏紧了布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62章
东珠把三块小金条掂了掂分量,笑道:“这还是解放前的小黄鱼吧,囥(藏)了四十几年?啧啧啧,怪不得老头子单位分房子他要让给别人,金条是放在墙里厢还是地板下头?挖出来动静太多,露了财可不得了啊。”
“可惜今年金子跌了不少,二两黄金现在也就值个三千块。”东珠拿了一根咬了一口,放口袋里,另外两根连着布头塞回给陈阿娘:“既然是棺材本,就还是你自己藏好,我看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口子都不安好心,就等着从你这里挖钱呢,你留着防个万一吧,这套房子虽然又老又破又小,好歹是个私房,你的名字加到土地证上了,以后谁也不能占了去不给你住。”
东珠这么说了,东梅和东兰赶紧也拿出两根小黄鱼还给姆妈。陈阿娘拗不过东珠,又不好说自己手上还有一根大黄鱼,只哭着和女儿们推来让去。
“你们离家的年道不好,当年不敢动这个,再苦也只好勒紧裤带过日脚。爷娘再推板(差劲),嫁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就是晚了十几年,真正对不起你们哦,但是你们心里厢要清爽,爷娘是牵记你们的。”
东兰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来:“为啥要晚了噶许多年啊,为啥呀。”
“兰兰啊,姆妈对勿起侬哦,对勿起哦,姆妈也没办法啊。”
东梅低下头不响。
东珠深深地吸了口气,老太太掏出棺材本给老头子挽尊,她还能怎样呢,但凡真的是要给她们的嫁妆,何至于要把她们丢在外头不闻不问几十年。人老了心软,姆妈又是个没主意的旧式妇女,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九根小黄鱼也是她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了,是亲生的妈没错了。
“好了好了,这嫁妆我收了。”东珠的手里又变成了三根小黄鱼。
大门“嘭”地开了,又“嘭”地关上,陈东海眼角嘴角都在抽搐,两泡眼泪水汪汪的,一脸委屈激愤不可置信地直直冲到床边:“凭啥?凭啥?!姆妈,凭啥?”
——
西美和斯江被李雪静半夜叫醒,匆匆跑回七十四弄,外头静悄悄地听不出什么动静,屋子里却一片狼藉。东珠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右手的菜刀刀头劈进台子里三公分,旁边九根小黄鱼金灿灿冷冰冰。
“来啊,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选。”
陈东方离着东珠三米远:“阿妹,侬好好交,万事好商量,拿刀伤感情。”李雪静一边安慰阿娘,一边拿眼觑那堆金子,心别别跳,还好赶上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陈东海额头肿起来一大块,趴在床沿边捧着阿娘的手压低了嗓门哭诉,家里到底欠了她们三个女儿什么了,爷娘囥起这么多金子要留给女儿不给儿子,没天理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服侍爷娘给爷娘送终的都是儿子媳妇,办丧事入祖坟也都是儿子们出的钱,这许多金条怎么就要跟着她们白送给姓许的姓曹的了。
西美傻眼了,千思万想,也没想到大姑姐嘴里含糊其辞的“为了点家私吵起来了”是这个,这叫一点家私?这叫吵起来了?回过神来她也气得不行,合着媳妇孙子孙女只配五百块打发掉,老陈家的闺女们才是镶金带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