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光往右边打一点。”
“好。”
周遇换好灯管,仍然坐在梯子上,没有急着下来,指挥陈茉:“好了,去试一下行不行。”
陈茉配合地转身,周遇突然在她背后问:“陈茉,付出是为了什么?”
陈茉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了回报。”
她按下开关。
灯亮了,陈茉扭头,看见周遇正安静地看着她,灯光从他的头顶打下来,继而充盈着整个客厅,他坐在梯子的高处,自上而下,碎发的边缘离灯光太近,发丝因此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
周遇带着脏兮兮的手套,看着陈茉,冲她笑了一下。
“付出。”他停顿一下,这样说道,“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新换的灯管投射下来的灯光比从前更加明亮、澄澈、透明了,灯光照耀下的双眸也是如此,陈茉走近梯子,再次扬起脸看着人,深深凝望,轻声,但是郑重。
“周遇,谢谢你爱我。”
“不管未来会怎么样,起码在现在,在已经过去的两年里,谢谢你爱我。”
周遇有点不知所措地眨眨眼,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裤子上搓了搓,留下两片灰色印记,这是个偶像剧时刻吧?该说点什么甜蜜的话对吗?
应该给出浪漫的回应,成为言情小说里值得被划线和摘抄下来的句子,成为一个经典场景,成为向闺蜜炫耀的谈资,成为纪念视频里最隆重的点睛之笔,是这样吧?
周遇知道此时就是那样的时刻,但是他大脑实在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
“……不用谢。”
陈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继而哈哈哈个没完,停不下来。
果然又是意料之外!
周遇被她笑得发毛,搞不清自己是说对话还是说错话,爬下来收好梯子:“我去还。”
“喂!”陈茉大喊,周遇回了头。
“工具箱忘记拿了。”
“哦。”
周遇抢过工具箱,然后急匆匆地跑了。
望着他的背影,陈茉笑得更开心了。
是很纯粹的那种笑,就是因为觉得好笑所以笑。
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陈茉想起了上一次咨询的结尾,当咨询师让她意识到自己总是习惯于用第三方视角评价自己之后,她开始剖析自己,并且给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我担心站在自己的视角上,会给出自私的答案,第三方视角更客观。”
“人只需要客观视角吗?”咨询师给出锋利的提问,“你什么时候才会给出主观视角?你在逃避什么?你在掩藏什么?既然来咨询,你应该给我更多的信任,我现在要求你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陈茉马上带上愠怒神色,但是克制住了,语调冷下来:“行啊,那我说,我的真实感受就是我现在很不舒服!因为你在强制要求我。”
“我明白了。”咨询师神色一变,很柔和地评价说,“你在表达反抗的时候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陈茉想了想,艰难地承认:“是这样。”
“我……我的感受总是被忽略。”陈茉想起很多很多事,语调轻轻地颤动起来,“既然总是被忽略,那就干脆不要说,除非忍无可忍。”
“他们说别人都不会这样想,是你太敏感了,当我流露出真实想法时,也常常收获诧异的眼神,所以我想,也许是我的感受太细微了,太异常了,既然异常,那就该我自己调整,而不是被别人重视。”
“被忽略也是应该的。”
“所以……当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只能用非常夸张的方式张牙舞爪的表达自己的感受,试图得到认同,就比如说……”
“其实我根本不想死。”
“我只是很难过。”
咨询师插了一句:“那么为什么不直接说我很难过,而是要说我很想死。”
“因为我仅仅只是说难过,就根本不会被重视!”陈茉的情绪激动起来,“就好比我高三那次,我说了好多次,我压力好大,我受不了了,可是我爸妈根本不在乎,让我坚持下去,坚持一年,我坚持不了!所以我跟他们说我好想死,我活不下去了!”
“还有我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人,我说过一万次不想见她,可是他们就是不听,就是理解不了,非要歇斯底里的喊出来,他们才勉强接受,搞得好像被我强迫了一样……”
“我喜欢夸张地表达自己,因为我的父母总是忽略我的情感交流,我必须要用夸张的方式来表达情绪才能传达严重性,我希望别人重视我,重视我说的话,重视我的情绪。”
“我太希望被人重视,又总是不被人重视,小时候被人欺负,在家庭环境里也是失语状态,工作环境也是一样,虽然他人是无意的,但是工作就是不可控的,不由我的意志为转移,没有人有义务在工作场合安抚你的情绪,对吧?我的位置不够高,我的意志不被重视,一种客观的不被重视。”
“我不想这样,可是我管不了别人,我不能强求别人重视我,我只能去交换。”
“付出,然后收获回报,收获注意力,收获倾听,收获关心和爱,你我之间不也是这样吗?”
陈茉突然把矛头指过来,直指咨询师,冷静地说:“如果不是我付你钱,而且参加了你的项目,你怎么会把你的时间和注意力毫无保留的给我,你怎么会对我感兴趣,怎么会想要听我说这些?”
咨询师平和地接受了这个指控,同时指出:“你的攻击性变强了。”
陈茉迅速道歉:“不好意思。”
“从一开始我们不是都知道这个前提吗?我们的关系是基于项目合作和一定的付费,这十分符合你一直强调和认同的关系缔结原则,你付出,我回报给你我的时间。”咨询师笑了笑,“可是你刚刚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生气?”
陈茉并不回答,停止了叙述,也不再剖析自己,她似乎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
“其实我讨厌这个原则。”陈茉突然说,她垂下眼睛,“我讨厌这个原则,可是我没有办法。”
“很好,这就是你的感受,也许我们可以更近一步。”咨询师轻轻地说,“你不想要这个原则,你只是被迫服从……那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真正想要的……”陈茉说了半句,停顿下来,“不……那太自私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付费给我,我留时间给你,这符合原则,所以这个环境是安全的,无论这个要求多过分,多自私,我都不会评判你。”
陈茉纠结了很久。
但是她终于鼓起勇气,还是说了出来。
“我讨厌这个原则,我不想接受。”陈茉抬起眼睛。
她把自己剖开,直面自己干涸的内心。
“……我就是想要不付出,就有人能来爱我。”
“我想要不优秀,不付出,很糟糕,一滩烂泥,一塌糊涂,但……”
“还是有人能来爱我。”
陈茉的眼眶一热,但是她吸了吸鼻子,很快控制住,抿了抿嘴,尽力微笑起来。
“……我很自私吧?”
没有人愿意爱这样的人。
咨询师摇摇头:“我并不真正认识你,我无法回答,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那个人。”
“谁?”
“真正认识你的人,你心里想的那个人,你脑海里浮现的直觉,你期待的那个名字。”咨询师笑了笑,“你知道他是谁。”
第81章 不平等的单方条款
陈茉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周遇。
应该是他,也只能是他。
她对父母已经很失望,对朋友不敢期待,因此阴暗地希望是周遇,只能是周遇,他健康、普通、平常且温柔,他还爱她。
周遇从物业还了梯子回来,关上门,脸上浮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情,说:“还要聊什么?继续聊吧。”
陈茉认得这种表情,很熟悉,她自己脸上也会出现,比如上学时面对数字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又或者工作后被指派了最不擅长的冗长任务,就会有类似的表情和心情——头疼,想跑,但是不得不做。
周遇不擅长对着人挖掘分析,也不喜欢刨根问底,他是不得不陪陈茉做这件事,为了“让她快点好起来”,所以陈茉也决定贴心一点,单刀直入,不做铺垫。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或者说,向你坦白。”
周遇很浅地“嗯”了一声,神色紧张,好像考试铃响,郑重地在卷子上写下“解”字。
“可能你会一直觉得,我是个很自我的人,神经大条,不太在乎别人的感受,但是自己又特别敏感。”陈茉把一缕发丝掖在耳后,这是紧张的表现。
她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其实不是自我,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自私,为了保护自己。”
“我爸妈从来不真正在意我的感受,甚至是刻意的躲避和忽视,因为他们自己的感受也是被忽视的,我妈是长女,早早要承担责任,没人管她的情绪和感受,我爸呢,和爷爷奶奶大伯大姑年龄差距又太大,根本没法沟通。”
“他们两个结婚是因为条件合适,感情基础不深,两个匮乏的人凑在一起,又能有什么交流?但是日子过得还不错,我爸妈都这么觉得,他们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然后到了我,说是一种遗传也好,一种无可奈何的必然也好,我也没有接纳他人情绪的能力,没有人教我,我自己的感受也总是被忽略。”
“我接受不了这样,我想要被重视,谁不想呢?但是我要求不了我爸妈,也要求不了别人,我谁都要求不来,于是我就首先从自我重视开始,形成了习惯,矫枉过正,什么都从自我角度出发,很多时候我不是感受不到你的想法和你的情绪,只是我……”
陈茉吸了一口气:“我就是不想面对。”
“我刻意忽视你。”
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时间越来越长,陈茉说得很慢。
“因为我刻意的在控制,我需要获得这种安全感。”
“即使我忽视你,表现的不在乎你,你也没有离开,这样我才能够确定……才能够验证出……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更多,这样才能够让我觉得安全。”
这一番表述耗尽了陈茉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一只剥了壳的蜗牛一样柔软而恶心,她紧紧盯着周遇,而周遇缓慢地眨眼。
在等待的煎熬中,陈茉逐渐开始后悔自己的和盘托出。
但是她又想起了咨询师的建议:总是逃避,无法用真实的感受面对,迟早会失去。
两次分手都是陈茉提的,都是源于害怕失去的恐惧,如果不面对,或许还会有下一次。
陈茉不想再有下一次了,她想要好起来,从恐惧的泥潭中脱出,因此她决定说出来。
好像分数终于公布似的,周遇的身体姿态松弛下来,拖过来椅子坐下,喝了一整杯水。
从灯坏了开始他就没有坐下过,扛着梯子走来走去体力消耗巨大,陈茉的状态又让人担心,他顾不上给自己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