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一直在象牙塔里。”
等红灯的间隙,喻宁看了眼她一眼,调侃道:“当时谁去了船厂,谁就在系里抬不起头,所以,你也只考虑船级社和研究所,即便你家里就有个船厂,是你伊公
爷爷
留给你的。”
林颂没有说话,她靠着椅背,霓虹灯影在她脸上掠过,沉默半晌,她很轻地笑了下:“留给一个十岁小孩么?”
她学着他们的语气:“小颂,你是瀛洲林氏百年造船业传人,可是,福兴赚钱的时候没见他们记得我持股那么多啊?”
“等现在要倒闭了。”她从鼻子哼气,活灵活现学话,“败仔
败家子
,船厂被你做倒,生女无用,祖业都败,对不起你伊公!”
林颂眨眨眼,明明在笑,却显得冷漠。
她说:“福兴是我爸干倒的,我没有能力挽救,下行周期就会死掉一批船企,福兴没挺过去,就是它的命,我爸现在又记得他是个上门女婿了,船厂是我伊公的。”
喻宁有些感慨,当年林老厂长的厂子开起来后,她家里人就在福兴打船。
她和林颂一样,都是船厂长大的孩子,只不过林颂是大家口中的大小姐,而她是那个不起眼的小跟班。
但林老厂长去世后,就变了。
“会后悔吗?”喻宁问。
“不会。”林颂唇角微弯,“伊公如果还在,也只会说,颂颂快乐就好了。”
“可是颂颂,你不快乐。”
林颂眼皮滚烫,她微微抬了下头,有什么滚落,潮湿且涩,很安静。
第02章 托孤
喻宁等林颂平复了心情,才道:“李峤他们喊我们吃宵夜。”
林颂看了眼手机,“厂二代俱乐部”群里正在不停发消息,事实上里面都是些从爹妈手里月领三五千薪资的二代三代。
临近半夜,老街道却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七八十年代斑驳的老公房都改成商铺,缤纷水果摊、米肉铺、肉燕饮食店、捞化粉干馆、年糖萝卜糕,路旁电线杆那三轮车、电瓶车和豪车都随意地停在一块。
满街覆盖的翠色绿荫,数不尽的茂盛老树穿过巷道老厝的缝隙,香樟、芒果、羊蹄甲、白玉兰、柚子还有榕树的香气弥漫,榕城就是一座巨大的森林,一个从宋代开始,就喜欢种树的城市,一年到头都是望不到头的葱葱笼笼。
伊婆稀饭的门口支着几张简易的木叠桌,蓝色的塑料凳排排褪色,煤炉铁鼎热烟腾腾,桌面上摆着稀饭、酱菜、油炸粿和三角粿。
林颂一边下车,一边讲起她和周其均第一次见面的事。
“约在了麦当劳,一人一份开心乐园餐,他掏出了代金券付款,我套餐盒子里是个绿色的大眼萌小黄人,他说他还没有这个。”
喻宁没忍住笑出声。
林颂说:“最后饭局散的理由是,他免费停车的时间要到了。”
喻宁憋住笑,安慰她:“可能他家里这几代的富贵就是抠出来的。”
林颂露出疑惑的表情:“那我爸那么抠,我家怎么要破产了?”
一行人大笑。
伊婆稀饭旁边就是家开了十多年的麦当劳。
二楼临街的玻璃窗旁,周其均和陈淮川刚刚坐下,他们俩都在立达工作,但陈淮川在鹭城总部,来榕城是出差。
周其均说:“也就每次跟你见面,都要在麦当劳。”
陈淮川是麦当劳的多年粉丝,留学时还在麦当劳打过工,就连上次随手送周其均的券,都是麦当劳的。
周其均今晚只吃了一个巧克力可颂,后面又去帮人看合同,忙到这个点,的确饿了。
他咬了一口汉堡,发现陈淮川正看着窗外。
他也顺着视线望去,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地从车上下来,雀跃且聒噪,其中一个他还认识。
陈淮川也认出了林颂,因为给周其均和林颂做介绍的中间人就是他嫂嫂,立达所的创始合伙人林希微。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颂是被她妈妈和爷爷“托孤”给林律师的,立达所为她拟定了未成年继承和受赠股权协议,也是福兴船舶多年的法律顾问,但近几年被拖欠了不少律师费。
陈淮川说:“嫂嫂还挺关心她的,当年立达刚创立不久,很缺业务,她一直都记得第一批大客户的恩情。”
船舶行业的周期性特别明显,九十年代末繁荣的船企人人都想分杯,刚创建不久的立达所能跨市拿下福兴船舶的法律顾问合同,最大的原因就是厂长林诚道宽厚,愿意扶持年轻创所的律师。
周其均拿出了今晚林颂给他的那份融资计划书。
他皱了皱眉:“被弃的渔船没造完就已经亏了一千多万,福兴为了现金流,将船的首付款降低到百分之十以下抢夺毒订单,剩下的造船资金都在下游供应商那欠着,现金流再断,自然就想着民间借贷了。”
陈淮川笑:“十几年前标会盛行,老企业家都以零贷骄傲,股东都来自己宗亲的村子,林总想通过姻亲借钱也能理解。”
“林律师看好林颂,是觉得她像林诚道老先生。”但周其均目前没看出来哪里像。
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只道:“不值得东环投资或者借款,她不行,否则没多久就要给所里拉一笔创收,起诉她和船厂。”
“所以,你是纯粹拿投资人的目光看她,人你也不喜欢?”
周其均反问:“我该喜欢?”
两人很快就吃完夜宵。
准备离开时,周其均忽然想起他包里还有两个不同款的麦当劳小黄人,他递给陈淮川。
一个是从林颂那拿的。
他没提林颂,只说:“佳茜给你的,刚刚她来找我,让我顺便带给你。”
陈淮川喜欢收集这些周边,他弯了弯眼睛:“帮我谢谢她,她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两人下楼,路过粥铺时,周其均不知为何,往里面看了一眼。
林颂坐在蓝色塑料凳上,发黑的灯泡就悬在她头上,狭窄昏暗,烟囱炉灶就在旁边,油条还在楻鼎里油炸翻滚。
穿褂子的伊婆摘了袖套,不知道讲了什么,林颂笑着抱住了她,换来的是伊婆的亲亲摸摸。
周其均想起他妈妈说她——蛮蛮撒娇。
陈淮川也往里面看了一眼,说:“的确跟你像两个世界的人。”
周其均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有时因为家庭和工作,不得不应付场面,避免太过难堪,只能保持着克制的礼貌。
而林颂看起来很享受这种融入在人群中的快乐,她朋友应该很多。
回去的路上,周其均随意地点了下朋友圈。
深夜的可颂开始岁月静好。
一张冒着热气的白粥照片,一句莫名其妙的文案。
“生活和粥,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小颂继续努力【握拳】。”
周其均扯了下唇角,要不是看着他们那群人,恐怕还会以为她这样努力,凌晨才下班。
陈淮川想到一件事,他转了下方向盘:“其实几年前,你和林颂见过……不过,你们俩好像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
林颂家住在温泉公园旁边,二十多年前林伊公盖的自建房洋房别墅。
喻宁家就在她隔壁。
只不过是九十年代的船厂集资楼,生锈的空调机挂在蓝色玻璃防盗窗下,外墙的水泥赤裸,从顶楼引下的排水管道渗出一道道长年积累的黑色霉斑,单元楼旁一棵巨大的榕树生长,树冠遮天蔽日。
而林颂家的院子里是一棵紫色蓝花楹,此时早已花开,铺天盖地的粉紫色,夏风吹拂,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上落满了花瓣。
林颂踩在了落花上,她仰头看着恣意垂落的蓝花楹,突然想到喻宁问她的话:“你不喜欢船厂了吗?”
现在的林颂不知道,但小时候的林颂很喜欢。
她搬着小板凳,乖乖地坐在伊公身边,头顶是紫色的蓝花楹伞盖,看伊公给她做鸭姆舭小舟模型。
远讲下西洋的福船,近讲船政学堂和林氏造船史。
伊公总是笑眯眯:“我们瀛洲九牧林氏从270年前开始造船,那时候造的就是鸭姆舭仔,为了捡鸭姆群生下的蛋,看,这种双桨小舟,划得可快了,造船的祖祖叫福婆。”
“后来啊,大家就都叫我们福婆造船派后人了。”
“我们小颂颂也是个小福婆。”
小林颂高兴地用手比划了个大圈:“长大我要造很大很大的船,带伊公和伊妈去玩!”
“那伊公就等着。”
林颂再长大一些,就跟着伊公去福兴厂了,危险的地方她去不了,伊公就给她看做榔头,用老虎钳上锉刀,慢慢地磨出模型。
这是手艺造船人的入门第一关。
最简单,也最难。
林颂洗漱完,倒在床上,夜灯开着,她盯着透明玻璃柜里展示的各种手工小舟模型,把空调被子拉到头顶上,闭上眼,眼睛很疼。
前一天喝了酒,又玩得太累,林颂第二天早上很艰难才撑起了眼皮,她游魂一样地下了楼。
“大小姐起床了。”说话的人是林颂的继母叶玲,嗓音温柔,“快来吃早饭,你弟弟都去上学了,我刚从医院回来,晚点我们一起去看你爸爸。”
林颂“嗯”了一声,再不喜欢她,也跟她打了招呼。
林颂吃早饭时,叶玲就坐在林颂身边,关心地看着林颂沉重的黑眼圈,叹了口气:“辛苦你了,你爸爸生病倒下,福兴现在只能靠你了。”
林颂本来胃口就不太好,现在就更吃不下饭了。
叶玲是外地人,她住进林家的房子后,就让照顾林颂多年的阿婆回了乡下老家,因为她说,她想亲自照顾颂颂,还能省下钱,男人养家辛苦。
她爸一听到省钱,立马感动得两眼泪汪汪,这就是他想要找的贤妻良母好女人。
林颂从小就知道,千万不能找像她爸这样的穷男、抠男。
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跟姜自恒恋爱的。
分手的时候,两人撕破脸,他说:“林颂,你只知道钱,你学不会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