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兴造船已经停工半个月了,厂里只留了几个保安和设备维护工,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和机器的轰鸣声早已消失,只剩下沉寂在江岸,被船东弃掉的船和船坞里零星耸立的船骨。
每天最热闹的是门口的传达室,有的要找林总,有的来打听消息,是船厂周边的小商贩,小卖部、修车厂、小饭店。
门卫伊伯也忧心:“这全世界船厂都这样,这什么……菠萝滴海指数,今天都画不下去了,你们有问题去找林总,别为难小颂,跟她没什么关系。”
“要我说,都是林清耀这个上门仔的错,船厂就是被他害的!”
正说着,有人喊道:“小林总来了!”
林颂骑着白色的台铃电动车,她原本还开四轮的,但上回一个老船工说:“小颂,你伊公啊,一生只踏脚车。”
行吧,林颂就换一段时间电动车了,她这被人操纵的一生呐,她想到鲁迅抽烟,大家就认定他的孙子一定会抽烟的笑话。
来找林清耀的是来讨债的供应商,船舶附件制造的老板。
“林清耀装什么病?我还要被他气倒!”
林颂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红着脸赔礼道歉:“我马上让伊爸还钱。”
那人看着林颂这样,也叹了口气,想到了福兴厂的创始人林诚道,到底心软,最后道:“算了,还是走法律途径吧。”
林颂送走了人后,联系了立达律所,对接人是周其均。
“您好,周律师,对方起诉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破产清算,还这些债务了?”
周其均没有回复她这个问题,反倒发给她一个无情的账单。
“抱歉,林女士,麻烦贵公司备足资金,并于七个工作日内将所欠的法律顾问年费支付至本所账户。”
第03章 协议
林颂很快就去医院找林清耀。
病房里的林清耀正在打电话,他坐在沙发里。
一边翻看着电脑里的文件,一边道:“老尤,协议我收到了,等过两天,我出院了,咱们再好好聊聊,都带上孩子,虽说他们年轻人早熟悉了。”
电话挂断后,林清耀又盯着电脑屏幕满意地哼笑,这才抬头,发现林颂来了。
“来得巧,今晚那个饭吃不吃都无事计了,早头跟你相看的那个尤家尾仔,伊爸老尤同意借款了。”
林清耀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桌面上,屏幕转向了林颂,他交叠着的二郎腿翘了翘。
林颂没看,她是来问他:“你为什么要欠林律师的钱?”
“什么钱?”
“立达律所的顾问费,从12年开始你就没付了。”
“没钱还能为什么。”林清耀似乎觉得好笑。
“那你也不能拖欠她的钱,她本来就看在伊公的面子上……”
林清耀也诸多不满:“她当年创所没业务,还不是你伊公施舍她,一年到头用不上几次,一出现就是提醒,生怕我对你不好,我不知有多爱你。”
“颂颂,你先把这个合同看了。”
林颂有些累了:“伊爸,福兴厂可以倒闭,伊公不会生气,我们把债还了,员工都安顿好……”
林清耀不接受:“我说过要给你伊公当儿子,我这些年扩张福兴,动都没动过你的股份,我是为了谁,我是给你伊公撑面,他无儿,有女婿一样光宗耀祖。”
他说是假晕,近来也是为了厂里的事,急得嘴角长泡,淋巴发炎,前几日肿得咽水都困难,挂了几天点滴。
“福兴败在我们手上,你让我怎么面对那些老员工,我们会被戳脊梁骨的!”
林颂纠正:“是败在你手上,是你被戳脊梁骨,我本来好好在研究院。”
父女俩一个模子出来的甩锅样。
而林清耀说的那份合同,不是借款,而是一份婚前协议。
福兴船舶能拿到钱的基础在于林颂跟尤新宇的婚姻,第一笔钱在订婚宴后就能拿到,第二笔钱在领证结婚后的第一年内打款,第三笔钱……
林颂越看越生气,一开始倒还好,就当是不同轮次融资。
直到她看到了生育奖励条款。
她不知道是不是合法,很多土老板也都会提到生育要求,但具象化在眼前后,才发现有多让人心火起。
林清耀说:“老尤还是很好的,不吝啬,生女也奖励,生儿再翻倍。”
他察觉到林颂的怒意,笑她孩子气:“这些条款摆在面上,你觉得难堪,诸娘仔为了尊严,不要钱,才笑傻!白白给人生仔,难不成读书读傻,觉得彩礼也是卖女?”
林清耀自认没有亏待她:“伊爸为你争取的每一角钱,都是你的,伊爸不拿一个子,之后钱投入福兴,是增加你个人的占股比例,厂子就交给你。”
林颂知道相亲就是把人切块,放到秤上称重估价。
她很想问爸爸,还记得伊妈是怎么去世的么?再生个儿,再生个儿,百年船业有儿承。
“福兴我会申请破产清算的。”
林颂转身出门,疾步下楼,眼眶顿时红了。
医院大楼外的日光晃得林颂眼前一片白,三十多度的夏天,漫天遍野的茂盛生命力,榕树上蝉鸣不止,她却只觉疲惫。
林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上楼时没有理会一直要跟她讲话的叶玲,关上了卧室的门,她坐在电脑桌前,打开了邮箱。
她打了很多很多字,最后又删掉,只剩下一句:伊妈,我好想你。
微信上的校友群还很活跃,大多数人都在研究所或船级社,有的在海外,还有的转码转行了。
经济好的时候,他们都看不上中小船厂,更不用说现在这时候了,寒冬中将会有无数个福兴倒下。
林颂潜水看她们的讨论,SDM方法、无人水面艇航,发期刊的发期刊,升职的升职。
大学的舍友关心她:“颂颂,你家里的厂子怎么样了?”
林颂没脸回答,深吸一口气,准备修改简历,找找看船级社、研究所的岗位,营运船验船师、船体结构设计师。
她得润色下她在福兴的经历,编辑完之后,自己都笑了,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临危受命,继承家业,却遗憾没能穿越寒冬的造船人。
一直忙到了深夜,邮箱里突然跳出提醒,有一封回信。
她心跳漏了一拍。
邮件里只有一句简单的话:颂颂,伊妈也想你。
林颂知道,代回信的人是林律师。
她有了邮箱后,每年生日都会收到一封来自妈妈邮箱的生日祝福,但写信的人是妈妈的律师。
因为她,林颂一直都对律师这个职业有些滤镜。
所以,林律师介绍周其均时,她还是有过期待的。
而现在,林颂拉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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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均是隔天就发现自己被拉黑了,因为总部的大老板特地私信他,让他不用管福兴船舶未付的账单,她那边会处理的,还拜托他回复林颂的咨询。
周其均看着那个被拉黑的感叹号,气笑了。
虽然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被人拉黑,但本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只不过,前天陈淮川告诉他,几年前在纽约学生公寓楼下,喝醉发疯的陌生人就是林颂,他不记得人长什么样,一个是他对人脸识别能力比较一般,另一个是因为他也喝醉了。
不过,他倒是记得对方怎么骂他的。
那是深夜,他聚会完去公寓找陈淮川,在门口台阶坐下后,才注意到身旁有个中国女生在哭着打电话。
周其均难得好心,默了默,用中文问她:“还好吗?”
不知道哪里激怒了她,她突然就炸了:“走开,离我远点,你这种男的我见多了,看见个有钱女的就往上贴,装英雄救美,好让自己发达,他骑自行车几十公里,就为见她,浪漫吧,干,他看上的是老丈人的车。”
周其均把她归为疯子,但疯子站起来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温热。
然后就挨打了。
陈淮川从公寓出来接人,连忙拦住两人,巧的是,两人他都认识。
周其均酒醒后,只记得事,不记得人。
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缺乏想象力,就是脑海里没有画面感,小学写作文,老师说,大家闭上眼,看到了阳光草地了吗?
同学们都说看到了,周其均心想,乌漆嘛黑在看什么。
却又不是脸盲,他见到人,是能认出来的,也可以很客观地叙述或记忆一件事,但只有文字和逻辑。好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叫心盲症。
周其均没跟林颂计较拉黑这件事,他有她的联系电话,直接拨打了过去。
“林女士,你好,我是周其均,关于你昨天的咨询,我发到你邮箱了。”
林颂打开PDF,里面是关于破产清算程序的启动条件、启动方式、基本流程,逻辑清晰,文字干净,用词简洁明了,她点击跳到债务人启动那一栏。
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又面不改色地把周其均加回来了。
周其均收到林颂的新消息,就在那句“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之下。
可颂发了个龇牙笑的表情,然后才说:“周律师,方便见个面吗?”
“谈破产清算的话,方便。”拉投资不行。
可颂:“还是麦当劳?我送你十个小黄人。”
“……”
周其均出于职业习惯,谈案子只会在专门场所。
他说:“下周一,你来所里。”
见面的那天,周其均早上去开了个庭,到了所里,他还在联系老同学推荐的境外执行律师,大致问下报价,再决定项目是否跟进。
秘书跟他说,福兴船舶的小林总在等他。
小会议室里,林颂戴着黑框眼镜,背脊挺直,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一边小口喝水,一边看着屏幕。
从周其均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但他推门进去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明确的形状,海面上的粼粼金光,一闪而逝。
这种感觉很怪异,快得也无法捕捉,他选择忽视。
林颂朝他笑:“周律师。”她现在直接说,她想向法院提起破产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