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漆黑一片的脑海又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林颂的眼睛,这次是红肿的,樱桃色的,水雾朦胧,她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
林清耀回过头,看着周其均,笑了下,问道:“你跟颂颂是不是在恋爱?”
不出所料,周其均没有回答。
林清耀也能理解,毕竟对方早就拒绝过颂颂了,但他只想颂颂高嫁,能帮着福兴,又看不上福兴那点小打小闹。
“之前安排相亲,她还跟我发火。她总觉得,做父母的催她结婚,就是想害她,我想害她,我还给她弄婚前协议吗?她不懂我一片苦心,福兴虽然规模不大,但也不算差,结婚不就各取所需,合的来就行。”
林清耀语气讽刺:“总好过跟条件差的结婚,一边又想要感情,一边又要防着对方,生怕枕边人利用婚姻拿到资源,疑神疑鬼!”
这不是周其均感兴趣的话题,他没接话,拿起茶壶,给两人倒了茶,把茶杯推到林清耀面前,示意他喝点茶降降火气。
林清耀看他这椷囝冷漠敷衍的死样,更火大了。
“你也别以为你吃香,林颂要是想结婚,多的是好人家排着队,我着急,只是希望有人帮她,她年轻、幼稚还冲动,管不住福兴,如果之前没抵押房子也还好,失败了她也一辈子不愁吃喝……”
“您应该相信她,她能管理好船厂的。”周其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尽管他之前也并不看好,但他那时候只是出于投资的角度。
他顿了顿,那现在呢?他是出于什么?
林清耀似乎清瘦了不少,周其均问了句:“您生了什么病?查出来多久了?”
林清耀静了下来,沉沉叹气,一脸黑沉和悲伤,像是时日无多,包厢的空气停滞沉闷,仿佛暴雨将至。
周其均最怕这种场面,尤其两人根本就不熟悉。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我可以帮忙联系医生,榕城不行,可以去北城,去国外,会治好的。”
林清耀说:“我身体我自己知道,没必要治。”
周其均:“要治……”
“没必要。”
“有必要。”
林清耀又长长叹气:“小周,你是真心想帮伊伯的吗?”
周其均这时候才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
简而言之,林清耀说,福兴有小股东要转让股权,他好意来问周其均想不想买,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林清耀按铃让服务员上菜,又回到转股的问题上:“闹着要退股,搞笑,怎么退?要不是林颂搞不定,我就拖着,看谁能耗死谁!跟我林清耀玩这套!”
他绝不会让福兴减资,也不想再继续卖房回购股份。
周其均本来要直接拒绝的,想到林颂还在和船厂磨合,又说:“我会转告大哥的。”
林清耀给周其均倒了杯酒,已经很满意了:“现在造船低谷,怎么入手都是最合算的,等市场一好,保准你们赚得盆满钵满。”
周其均只想知道:“林总,您身体没事?”
林清耀摸了摸鼻子,像是心虚,老男人咧嘴笑:“不是都跟你说了没必要治吗?”
“那刚刚说……”
“哦。”林清耀摆了摆手,满不在意,“我说我快死啊?这明天死,后天死,几十年后死,都叫快死了,我要是有事,我还会喝酒吗?不过,你方便的话,帮我介绍个靠谱的律师,做遗嘱公证的那种。”
“遗嘱?”
“对啊,人老了都得防着儿女,林颂被我宠坏了,心肝黑,她弟玩不过她,我得给小仔留点老婆本,我在福兴的股份倒是都可以给林颂。”
周其均不喜欢林清耀说的这句话。
这就是他伊妈和林颂自己说的,备受宠爱,无忧无虑?
周其均有点生气,语气刻薄:“林总,您的那些股份,本来就是林女士的吧?还挺神奇的,林老先生一去世,您就有钱入股福兴了,中彩票了?还是天降前岳父遗产了?”
林清耀闻言,没有生气,还笑了:“你在为林颂说话啊,周律师。”
周其均说:“不是,我是做法律的,我为正义说话。”
林清耀哈哈大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冷冰冰的木头挺有意思的,应该是第二次。
上一次还是两人一起薅餐厅的免费停车。
……
新的一周,周其均没再收到林颂送来的玫瑰花了,阳台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花瓶,折射的光线,都带了几分冬日寒意。
这一周,林颂也不再发消息给他了,周六,她的朋友圈更新了,带着定位,文字写着:消消气,出来玩!
林颂驾车去隔壁市的渔村,看望兰阿婆。
她的车子才进村,就有人远远认出她,热情道:“哎哟,这不是颂颂吗?”
林颂靠边停车,原本坐在小板凳上闲聊的阿公阿婆们也都站了起来,围着她的车,嘘寒问暖。
“颂颂最近是不是工作忙?都瘦了。”
“我早上才跟秋兰讲起你,村里好多海员都不出海了,在家半年多了,也没上船。”
一个有眼色的小朋友一边朝着兰阿婆的老厝飞奔,一边大喊着:“兰兰阿嬷,颂颂姐来了。”
林颂下车,打开后备箱,满满当当都是她带来的礼品。
高钙奶、水果和她给小朋友准备的旺仔大礼包,她一般三四个月才来一次,每次来都会给兰阿嬷的邻居们送点小礼品。
兰阿嬷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林颂。
尽管年事已高,满头白发,依然梳得整整齐齐,簪着一头花,一身老式褂子。
林颂也笑了起来,抱住她的那一瞬间,眼眶却湿润了下。
“阿嬷,阿婆。”
兰阿嬷拍了拍她的后背,就像接小时候的她放学那样,牵起她的手,慈祥道:“先吃饭。”
林颂请了隔壁厝的小媳妇照顾兰阿嬷,但兰阿嬷不喜欢家中一直有人,所以小媳妇每日就过来做做饭,打扫卫生。
吃完饭后,林颂扶着兰阿嬷在院子里散步,她犹豫着再次邀请:“阿嬷,跟我回榕城,我给你养老好不好?”
兰阿嬷很年轻就守寡了,海员丈夫去世后,她一直没再嫁,无儿无女。
林颂还没出生前,她就在林家做保姆,一直到伊公去世,林清耀再婚,兰阿嬷就离开了林家。
兰阿嬷说:“不习惯,老了落叶归根,这里挺好的。”
“关青松呢?”
这是十来年前,兰阿嬷回村后,村里宗亲挂在她名下的一个小孩,但关青松很孝顺,毕业后,为了方便照顾兰阿嬷,就在镇子上工作。
不过两年前,工厂的一场意外让他没了左小腿。
提到关青松,兰阿嬷有些犹豫,问林颂:“你厂子里还招工吗?颂颂,你看要是青松可以,他腿那样,很多地方都……”
正巧关青松从外面回来,他拄着拐杖,是羞愤:“阿嬷,不用,我会找到工作……”
林颂本身就在招人,问道:“你之前在钢厂做财务吗?”
“嗯。”
“你把简历发给我一份。”
“不用。”他咬牙,也是有自尊心的,“颂颂,你不用看在阿嬷的份上,施舍我,你给我换假肢已经……”
林颂笑了笑:“你有残疾证吧?”
关青松愣了下:“有。”
“那就行,可以减税。”林颂一心想省钱。
两人认识多年,她走过去,费尽地搂住关青松的肩膀,又豪气万丈地说了那句话:“跟着林总,吃香喝辣吧你。”
关青松下意识转头看林颂,他失去的左小腿突然好像又有了阵阵刺痛。
他只问:“船厂不是要倒闭了吗?”
“是啊,所以你现在工资三千。但你要做财务管理系统,搞财务精细化,搞定银行贷款,要会填坑。”林颂上了一阵子的课,就只记住了这些干巴巴的名词,“现金流保障,成本约束,运营合规,风控,绩效考核……”
简直是异想天开,厚颜无耻。
但关青松这才笑了起来:“我要是会这些,我还会找不到工作吗?”
林颂在想,要是关青松都去了榕城,那兰阿嬷也会跟着去榕城吧?
傍晚的时候,林颂跟着村里渔民去烂泥地赶海,回来老厝时,一身泥巴,提着一桶海货,浑身湿漉漉。
院门口停着另一辆车,她弯起唇角,走进院子,看着坐在板凳上的人,把桶放下。
她说:“周律师大忙人,业务都拓展到这了。”
周其均看着林颂,也笑了。
他其实不想来的,可是,汽车自己有想法,他到了村口,遇到热心人,主动问他来找谁。
他也茫然,因为他不知道林颂是不是真的在这,又在这做什么,这里看起来也不像旅游的地方,就是一个贝壳渔村。
但有个小朋友说:“是不是找颂颂姐?”
周其均这才被带到了兰阿嬷的家,兰阿嬷笑眯眯的,说颂颂去赶海了。
兰阿嬷问:“你是颂颂男朋友?”
周其均说不出口“是”或者“不是”,恋爱、男女朋友、爱、不爱的词汇,他都会下意识回避。
兰阿嬷只当他害羞。
周其均坐了几个小时,被迫听到了很多跟林颂有关的事。
“颂颂从小动手能力就很强,她不喜欢跳舞,不喜欢音乐,但对很多机械感兴趣,不是拆电视,就是拆风扇,她很喜欢船,帆船、摇橹船、乌篷船、脚划船,年纪小小都能一比一做船模。”
“胆大,她伊公不想带她去试航,但她就要去,那时候管理不严格,她一个仔仔还真的就跟着在海上飘了几天,仪器仪表、锅炉,她都感兴趣的。”
跟周其均知道的林大小姐不太一样。
她会弹钢琴,会跳舞,朋友圈里是音乐会、高尔夫、烘焙、插花。她好像没什么特别执着的事,无论是福兴,还是别的,对她来说,都可有可无,她只是顺着安排,往前走。
兰阿嬷很坚定,说:“船!她喜欢船,她伊公才培养她的,老厂长很爱她,不会逼她的。”
……
周其均看着林颂一身脏兮兮,她还站在原地,伸出双臂,要他走到她面前,拥抱她。
他语气淡淡:“你身上都是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