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宴对自己的结局和归属早有所料,他无欲无争,一心向佛,只想早日求得解脱。
可因楼廊破损的经书残卷以及那惊艳于世的藏经阁实在令他难以割舍,他这一生都在为修补与传承经文卷宗而努力着。
甚至,为保护经书,他曾向大雍皇帝陈情,恳切他出手相助。皇帝忌惮他在百姓中的善名,唯恐此事做成,拂宴的威望再无浇灭之机,并未同意。与此同时,他为了斩断拂宴与百姓之间的联结,想方设法,企图让拂宴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
为此,他不吝牺牲了固伦昭和公主,以公主自愿出家为母祈福守孝为由,把固伦昭和公主送到了大慈恩寺,日日与拂宴作伴。
不久后,寺中有关固伦昭和公主和拂宴法师的流言蜚语便日渐喧沸,渐渐地传入了民众的耳中,百姓们对法师的信仰与崇敬以一种强势的入侵速度,迅速崩塌。
固伦昭和公主不忍法师毁于王权之下,勉力抗争,但她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抵抗来自父兄的压迫和威胁,早早香消玉殒,不知所踪。
后世有传公主守孝期满,被送与大漠和亲。但公主出嫁那日,公主的奶娘与仆从无一喜色。即使送嫁的车舆声势浩大,红妆十里,可车马匆匆,公主不顾百姓围街送别,直到出城都未露一面。
甚至有言传,公主的车驾在出城前,曾被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利箭掀开了喜帘。喜帘撕裂,箭弩深深扎入了车架的龙骨上,而车架内,除一套凤冠霞帔外,空无一人。
起初还有人质疑公主是否真的出嫁大漠,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向一转,说是公主出嫁前抛下家国子民与拂宴法师私奔,导致大漠君王震怒,挥兵南下,不出几日便能攻占楼廊。
这些疯言疯语和战争的阴影一并拢下,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即使有人提出种种质疑,也很快不了了之。再加上,当时大雍皇帝从拂宴法师房中搜查出他与楼廊氏族暗中私联以及与前朝旧臣密谋谋反的书信,此事就此板上钉钉。
愤怒的百姓不再信仰他们的高僧,纷纷上书,希望皇帝能够处以极刑,涤清拂宴这类玷污佛教殿堂的沽名钓誉之辈。
一代高僧就此跌落神坛,查无此人。
“不论史实如何,拂宴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史臣除名,几乎没有任何记载。” 裴河宴手中捻着的紫檀珠一顿,心中再度涌起一股气闷。
他当初在梵音寺的藏经阁里翻到拂宴法师的手记时也是这样,气闷不止,可又不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他深深一叹,将紫檀珠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香坛前,选了三根清香。
了了格外有眼力见地去拿了火柴递给他,看着裴河宴划亮火柴,那缕火光明晃晃得投映在他的双眸中时,她才恍然发觉,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漆黑得像是黎明前的深海,有独独一人留于世间的苦闷与孤寂。
许是她看得太专注,裴河宴微微侧目,与她对视了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他的声线褪去了冷静,有成熟的沙哑。
天色不知何时黑了下来,将他眼中的火光渲染得格外明亮。他双眸沉静,像在一瞬间蜕化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冷冽得如高山上潭水。
了了微微一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河宴也没在意,他垂眸,看着火柴将清香点燃,那炽热的温度卷食着柴梗,一路燃烧,舔上他的指腹。
他不疾不徐地松开手,火柴落下,被风助燃,很快吞没了整根柴梗落入铺满香灰的香坛中。奄奄一息般,苟延残喘了数秒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根烧卷了的漆黑柴梗。
没人会去管这根火柴,裴河宴也一样。
他手腕用力,微微一震,原本还火势凶猛的三支香,立刻堙灭得只有三丛火点,继而飘起渺淡的烟雾,直达屋顶。
裴河宴拈着香,鞠躬三拜,默念了几句什么后,将三根清香插入了香灰之中。
独属于寺庙的烟火气,就这么婀娜袅袅地弥散在整个房间内。
了了问:“小师父,你是在给法师上香吗?”
“三根清香而已,敬得是各路神佛。” 他说是这么说,可凝视着三支香的目光却有着了了看不懂的幽邃与奠念。
既然不懂……那就先别吱声了。
她站在裴河宴身旁,双手交叠在腹前,垂首默哀虽然是第一天知道拂宴法师,但法师怪可怜的,她就蹭两下小师父的清香,祝愿拂宴法师早登极乐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她煞有其事地祷祝完,偷偷掀起余光瞄了眼小师父。
身旁的小师父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容冷峻。那双眼和她初初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好像这几日好不容易捂热的冰块又因为一场大雪重新封了起来。
了了有些不安,她挪了挪脚,小碎步着挨得他更近了一些。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裴河宴只是陷入了思绪中,又不是瞎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那个即使扎了高高的丸子头也不过刚及他胸口高的女孩,忽然仰起头,看着他:“小师父。”
裴河宴低头看去。
她目光清亮,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十分专注地看着他:“快下雨了,你不关窗吗?”
他仿佛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中,那些破碎的废墟与虚妄的无底深渊在瞬间崩裂成无数个碎片,彻底消融在窒闷的空气中。
他转头,看向窗外。
远处的荒漠,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第二十章
眼看着一场暴雨将至,裴河宴拿起伞,准备先送了了回去。
沙漠中的雷暴天气,迅猛无常。短时,连地面都没沾湿便匆匆结束。长时,能在顷刻间冲出一股洪流,让沙丘改道。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类在自然面前,还是得暂避锋芒。
他拎着伞走在前面,下楼时,随手将楼梯两侧敞开的木窗一一关好。
随着窗户一扇扇关闭,本就没有多少光线的塔内,越发昏暗。而越往下走,采光越差。等到塔身第二层时,了了视线的可视范围已经缩短至面前的短短半米。
她越走越慢。
等发现裴河宴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时,她忽然有一种伸脚就会踩入大海中的恐惧感。
了了停下来,侧耳听了听脚步声。
耳边除了她自己渐渐沉重的呼吸声外,便只有塔外逐渐狰狞的风声,在不知疲倦地侵袭着窗架,发出“哐哐哐”的摇晃着的咆哮声。
“小师父?”了了出声叫他。
可是没人回应。
空荡的塔内,只有积蓄的风声在不断上涌,似鬼哭狼嚎般,烦扰不休。
塔门紧闭,没有光源的塔内已经彻底漆黑一片。
了了试探着用脚尖沿着楼梯往下踩,确认脚底板下是实心的木板,她才慢慢踩实了往下走。就这么艰难地挪下一层,她终于看到了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塔门。
她纳闷小师父去了哪里,边走边叫他。
见四下无人,她仰头看着高耸的塔门,只能自力更生,去开塔门旁的侧门。
她拉动木栓,刚把门打开一条缝,蓄势已久的强风立刻顺着门缝涌了进来。了了一个措手不及,瞬间连人带门都被拍到了墙上。
她在这狼狈不堪地倒地不起,狂风却肆无忌惮,涌入的刹那联合塔外的强风将木窗拍得哗啦作响。
了了仰起头,顺着飞扬的发丝,看见顶楼有一块覆盖在什么东西上的雨布被一股脑掀开。巨大的油布像一只倒悬在屋顶上的蝙蝠,被风鼓吹着展开双翅,跃跃欲试着要从高处一跃而下。
她吓了一跳,生怕勾住雨布的那一角没有固定好,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去关门。
这块布要是掉下来,那不就跟天塌下来一样吗!
了了费尽全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了门板上,才堪堪把侧门合上一半。
然而,逐渐减小的过风角度,令风速越发迅猛,两股对抗的力量像是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平衡,她进不了一步,风也退不了一步。
僵持间,就在她都快使出吃奶的劲了时,原本重若千钧的木门忽然一轻,一只手落在她头顶约三掌的距离处,用力一推,轻而易举地便将这扇了了死活关不上的木门合上了。
那摧枯拉朽的风声在最后的时刻,因无力抵抗而发出了尖锐的风啸,不甘不愿地被挡在了门外。
了了呆呆地抬起头,往上看去。
她的视线刚好看见裴河宴收回手那修长的手指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落了下去。
她呼吸时的鼻息,浅浅地扑在他的指尖上,相比他微凉的指腹温度,她的呼吸要更温暖一些。柔和的,轻盈的,像是被风一吹便散开的蒲公英。
裴河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蜷起手指,低下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不等我?”
了了被他这么一问,顿时瞪大双眼,很是委屈:“我找了你半天,你都没理我。”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也不是掰扯谁的问题更大一些,她仰起头,指了指顶楼的那块油布:“它快掉下来了,要抢救一下吗?”
没了风助纣为虐,它安静地垂耷下来,就悬挂在两间楼层之间,悬而未落。
裴河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重新拿起靠在墙角里的雨伞:“不要紧,我先送你回去吧。这场雨,可能要下一整夜。”
了了听出他话里有“再不走就走不了”的意思,立刻着急了起来:“那……那还是赶紧走吧。”
她是一点都不想在这个乌漆嘛黑的王塔里过夜。
裴河宴重新打开门,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雨滴一滴滴落下,落在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沙坑,连声响都没听着,就被如饥似渴的沙漠吞咽干净。
他撑起伞,在原地等她。
了了小跑几步,躲入伞下。
裴河宴带上门,刚走出塔檐笼罩的范围,雨珠便纷沓而至,砸落在伞面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了了抬头看去。
暗橘色的伞面上不断有雨滴砸落,再沿着伞骨滴落在地面上。
她突发奇想,问小师父:“被我们挡住的土地现在会不会正在心里骂我们啊?”
她微微靠近裴河宴,可又不敢贴得太近,很努力地保持着两人之间一拳头的距离,跟上他的脚步。
裴河宴并未注意,他微倾伞面,尽量照顾着身旁的小不点:“为什么?”
“因为难得下一场雨,我们却撑伞了啊。”了了看着地面说道。
裴河宴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莞尔。
这样的童趣可能只属于还未长大的了了。
两人走出去还没多远,远远的,了了就看到了披着蓑衣斗笠来接她回家的了致生。
斗笠有些笨重,他走得很慢,远看像是一只步履蹒跚的大熊,七摇八晃的,憨厚又笨拙。
可了了却格外兴奋,她连和裴河宴要保持一拳头距离的事都忘了,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子,边指着越走越近的了致生,边惊喜摇晃:“老了来接我了!”
裴河宴看了眼被她紧紧攥住的袖子,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兴奋:“有这么开心?”
“当然啊。”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喜欢下雨天有人来接我。”
被风吹偏的雨丝斜落在她的额头,她下意识眨了下眼,似乎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滑稽,她抿着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下雨天有家长接的小朋友都很幸福。”
就比如现在,了致生拿着伞,是特意来接她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