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实告知,并不是出于冷漠,而是他一直固执地不愿让庄敏怡仍对梁承安抱有期待,虽然,时至今日,她都还没能放下。
庄敏怡垂下眼,沉默了好半晌。
梁序之问:“你还记得,为什么会留着火柴吗?”
庄敏怡知道他是想排除隐患,只道:“不记得了,大概是想留着点蜡烛吧。”
“刚才我没看错的话,有个漂亮女孩子跟你一起…”她话锋一转,淡笑问:“是你女朋友吗?”
梁序之没作声,片刻后仍没回答,“怎么了?”
毕竟是亲母子,庄敏怡这会儿神智算是非常清明,知道他避而不答的意思,顿了顿道:“我能看看她,跟她说几句话吗?单独。”
梁序之低头看着她。
庄敏怡补充:“也不说什么特别的,就是在这儿待了太久,每天见到的不是护工就是医生,再不然就是保安。”
“就当是满足精神病患者的社交需求?你既然带她来这,应该是信任她的。”
梁序之又静了几秒,似乎是在考虑权衡。
片刻后,他淡声说了个“好”字,转过身,去休息室。
庄敏怡身上的烧伤到不太严重,将床的上半部分升上去一些,偏头,看向梁序之先前受过伤的那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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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关上门,隔音效果真的很好。
也许外头两人对话的声音也不大,总之钟晚刚才坐在沙发上,半点都没听到。
直到梁序之忽然进来,告诉她庄敏怡要和她说会儿话时,钟晚茫然须臾,才起身出去。
庄敏怡淡笑着朝她招招手。
钟晚快步过去:“阿姨。”
庄敏怡看了她片刻,先问了她的名字,而后感叹:“你真的很好看,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谢谢阿姨。”钟晚挠挠头,不太自然地说:“我确实是演员来着…”
庄敏怡笑了笑,问:“你跟序之在一起多久?”
钟晚没细究这个‘在一起’的意思,就从他们确定交易关系的日子起算,“快一年了。”
庄敏怡似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叹道:“说久也久,说短也短。”
钟晚也弯弯唇,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只附和说:“是啊。”
庄敏怡:“大概前几年吧,我还担心,他会因为我和他父亲的事有阴影,一直都一个人。刚才看到你,我放心多了。”
“当年他爷爷和父亲把他接回梁家的时候,伊禾是跟着我住的,我没要他父亲的钱,去外面带钢琴课…”
钟晚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如此隐私的、关于梁序之的事,以为她是误会什么了,忙打断道:“阿姨…我和梁序之,可能不是您想的那种,男女朋友的关系。”
庄敏怡淡笑道:“我知道。”
“我也太久没跟医生之外的人说过这些事了,如果你不嫌我话多烦人,就听我说说吧。”
钟晚依旧为难:“可是梁…”
这次庄敏怡打断她:“不告诉他,就当是我们的秘密。不过,其实我猜,就算他知道我跟你说了这些,也不会介意的。”
她对梁序之尚算了解,如果他介意她提这些往事,就会提前提醒她,或是压根阻止她跟钟晚单独谈话。
钟晚深吸一口气,看着庄敏怡憔悴的容颜和神色,说:“好,阿姨您继续说吧,抱歉刚才打断您。”
庄敏怡接着刚才的话说:“总之,虽然物质上我跟伊禾两个人肯定不如序之在梁家,但这么多年,序之过得要苦很多…我也不想生病的,可很多事,我控制不住。”
“序之其实有些方面性格像我,至少在感情上,也固执,一条路走到黑,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不然不会把伊禾送走,也不会让我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地在这。作为她的母亲,我希望你们会有好的结局,不要让他变成我这样。”
她停顿许久,阖着眼,仿佛在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和冷静,这对她来说相当不易。
而后,她说:“我知道我这样更对不起两个孩子,但是没办法,我这样活着也真的很累。”
庄敏怡已经有些语无伦次,语速也越来越快,说着钟晚不完全能听懂的话。
“今晚是我清醒过来,看见墙上挂着我和承安的结婚照,床上还被我摆满了花瓣和彩灯,我应该是在幻想时间还停在我跟他没分开的时候。我也知道这样真的毫无意义,但我又忘不了。”
“火柴是我偷偷藏的,我这样活着真的好累、好累,所以我点了窗帘。但被火烧、被烟呛到窒息的过程也太难受了,我可能不会再有勇气尝试一次,也可能过段时间忘了,我又恰好是醒着,我还会想要离开…”
“《圣经》说人死后会经历审判,然后灵魂被送往天堂或者地狱,我好想看看,上帝会给我哪种结果。”
……
钟晚目睹她说到这段话最末,表情和五官都有些扭曲了,而后旁边检测仪开始滴滴作响,在隔壁房间的医生开门进来,迅速采取治疗措施,在庄敏怡开始拔吸氧管咬自己手腕的时候,给她打了安定。
一连串的动作太快,以至于钟晚都没反应过来。
动静太大,梁序之也出来了,走向诊疗床旁边。
“我…”钟晚抬头看他,现在都没完全回过神,“我没有…”
梁序之握住她的手腕,沉静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知道。我猜到会这样。”
刚才进来的医生和护工还在忙活着给庄敏怡做其他检查。
梁序之问:“她是不是提到以前的事了?”
钟晚犹豫两秒,还是不打算瞒他,但也没细说,只是点了下头。
梁序之没再作声。
直到医生和护工检查完,过来跟他汇报:“跟之前一样,庄女士刚才情绪太激动了…现在打了针,已经睡了。”
梁序之语气淡漠,“知道了。”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检测仪发出的有规律的‘滴滴’声。
梁序之仍没松开她的手腕。
又过了许久,钟晚偏头,迟疑着说:“不然,我们先回去?”
“回哪。”
“哪都行。”
梁序之低头,与她对视片刻,松了手,转过身,“太平山吧。”
钟晚:“好。”
出门时雨还未停,梁序之撑着一把黑伞,遮在两人头顶。
只能听见豆大的雨珠落在伞上的响声,路上一片泥泞,四周也蛮是漆黑。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
第33章 Chapter 33
到了太平山顶的别墅, 还是跟以往一样的景象,在夜晚的暴雨天,甚至跟刚才的教堂也有相似之处。
大概是因为知道梁序之今晚会过来住, 佣人提前将宅院里大部分灯都熄灭了,留下走廊墙侧或是客厅壁灯这种极暗的。
钟晚走在他身后,跟他径直上了二楼,进卧室。
洗完澡,两人都没有做别的事的兴致。
梁序之开了窗点燃一支烟, 钟晚就坐在沙发上,随手取了本英文诗集翻阅。
房间里空调温度很低, 窗外一颗香樟木的枝叶延伸过来, 被雨水冲得发出密如鼓点的响声,加上外头有风, 横斜的树枝在风中摇曳, 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宛如死神的影子。
许久后,钟晚正看到那句雪莱的“Inone another's being mingle—Why not I with thine?”
(世界上一切都无独有偶, 为什么我和你却否?)
这时, 听到梁序之沉缓的声音:“刚才,她是不是还跟你提到, 类似于不想继续活着的话?”
钟晚抬起头,顿了两秒,“有提到。”
梁序之倏地笑了下。
虽然钟晚对他的家世背景了解甚少,但结合之前听说的, 以及今晚在疗养院中庄敏怡说起的那些没头没尾的内容, 她猜测, 梁序之应该不是在梁家出生的,起初是私生子之类的身份, 小时候就被梁家的人接走。
他父亲应该是抛弃了他母亲,另娶旁的人,但母亲一直无法放下。
钟晚琢磨片刻,叹了声气。
还以为梁序之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不想却也有这样的过往。
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是这样凉薄又寡言的性格吧。
梁序之看向她,淡漠地问:“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钟晚默了默,猜他想问的是他们二人角色互换,沉出一口气,说:“应该会…顺其自然吧。”
梁序之转回头,又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有些沉:“哪有那么容易。”
钟晚未作声,把书也扣到一边,起身也去窗边。
窗户开着,她缓慢伸出手,细密的雨珠落在她掌心,很快融汇成一滩水。
“可至少…人应该有选择的权利。”
梁序之似是漫不经心地转着小指上那枚银色素戒,淡道:“早几年,我告诉过她,自杀的人,必然会下地狱。”
他笑了下,“她生病前是基督教徒。”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被风斜刮进来淌进她衣领中的雨水,钟晚无端打了个寒噤。
她侧眸,看到梁序之冰冷又了无生趣的眼眸,像是被困在深井中的水。
也是这时,钟晚切实感受到了他的冷血。
他一定也知道,对他母亲而言,比死亡更痛苦的,是这样漫无目的、看不到尽头地活着。
也许世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执念,她也是同样。
钟晚想,好在,他们都不是彼此所执着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