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康还想说什么,程季泽笑一笑,“欣姐讲得对。有什么话,过了年再说。”他接过高颖手中果盘,说声谢谢,端到桌上。高颖坐他身旁,他又跟她寒暄客套,问她最近在做什么,高颖说,“最近帮家姐,在公司里做点事情。”她说的公司,指的是香港程记。
外面电视传来程记广告的声响,程季康跟程季泽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都各怀心事。
何澄年初四就回港了,一家人到外面酒楼吃饭,她耳边听着亲戚们大声聊八卦小声笑,又百无聊赖抬眼看电视。电视上,正播放香港程记广告。她专注地看着,姑妈连喊几声才听到。
她回过头,听姑妈笑嘻嘻说,“刚我在讲,让你表姐夫Kelvin给你介绍个青年才俊。”
“不需要。”何澄觉得无趣。
姑妈说:“Kelvin间公司好多出色的年轻人,好几个都是港大……”表姐急忙打断姑妈的话,“妈咪,喝汤啦。再不喝,汤都凉了。”
何澄上了趟洗手间。洗手时,表姐走进来补妆,她站在何澄身边,轻声说,“别怪我妈。她这人,大半辈子觉得被人瞧不起,我结婚后,一家人生活好些,她总有种穷人翻身的错觉,奇奇怪怪的话特别多。”
“表姐,我明白。”何澄很清楚,姑妈是姑妈,表姐是表姐。她们不是同一种人。
“不是表姐八卦,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何澄摇头。
“你可以多跟男生约会,认识些好的。别误会,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我可不想说什么趁早把自己嫁出去的话。不过我觉得,结婚后真的很快乐。”
何澄好奇:“真的吗?”
“每个人不一样吧。但是像我们这种长辈令人窒息的家庭,难道你不想早点逃吗?”
正说话间,姑妈走进洗手间,高声道,“淑仪你搞什么,搞这么久啊?Kelvin刚说有点肚子不舒服,你快出来关心下。”表姐扭头说,好,我来了。她回头看何澄一眼,转身出去。
何澄对镜补妆,心里想着还剩一点假期,找谁出来玩好呢?她讨厌同事,不会跟他们有工作以外的交集。念书时,虽也有些港籍同学,但合得来那两人,一人住新界太远,另一人当单亲妈妈,忙得很。
何澄走出洗手间,坐在闹哄哄的酒楼大堂里,左耳听奶奶说要去大屿山吃斋,右耳听姑妈跟妈妈讨论去黄大仙上香。她无比怀念跟程一清度过的每个假期。
—— —— ——
过了年初五,春节气氛就淡下去。年初八,工商各界基本启市。程季康在年前积累的不快,并未因过了一个农历年,就此丢淡。已经开工好一段时间,他仍觉得胸中憋着一口气,出不来。
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看账,秘书敲开门,送进来几本杂志,夹好的标签页里,全是涉及到程记或者程季康的内容。程季康随手翻了翻,居然全是夹在琳达大婚花边新闻里的自己。他觉得无趣,随手把杂志扔沙发上。看到这些杂志封面一刻,他想起什么,随口问秘书:“没有《得周刊》?”
“公关部给我的就这些,没有《得周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程季康埋头,继续看市场数据。
秘书走出门,突然又停下,“对了,程生,我记得过年前,公关部王小姐提起过,说《得周刊》打过电话来,说手头有篇程生你的专访。但因为他们暗示要公关费,所以王小姐拒绝了。”
“看都没看过,直接拒绝?”
“王小姐是这样说的……”
程季康挥挥手,让秘书出去。外界说公司关键岗位都是他的人,但在他看来,完全不是这般,他只觉得公司里全是老人。
他终究忍不住,抬手给王小姐拨了个电话。对方很久才接听。程季康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答不上。
程季康怪笑:“看来你对全港各杂志非常了解,连文章都不用看,就已经预判内容?”王小姐嘴硬反驳,“程生,我在这行做了一段时间了,只要是收公关费的,基本上都不会写得好。”
“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你看不看是一回事。我觉得这件事上,你不够专业。”
“程生,我有很多事情做的!而且我那段时间家里有事,我有所取舍,也很自然。”
程季康震怒,啪地一下,将电话挂断。
他并无性别跟年龄歧视,但这些人全是父亲甚至爷爷时代留下来的老员工老臣子,连最需要年轻人的广告公关部,其负责人王小姐也已四十多。程记不是旗舰大企业,压力不大,程季康对员工请假处理家事,向来宽松。但他无论如何没法容忍员工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做事看不出轻重。
电话随即又响。程季康仍在气头上,他拎起电话,劈头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借口吗?”
对面传来的,却是那个记者妹的声音。
第19章 【2-3】用人哲学
她有点意外,又有点怯,“程生你好,我是《得周刊》那个何澄。你压力这么大吗……你不要怪你秘书,她本来不想把电话接进来。但我说我是得周刊的,她很快就答应帮我转接电话。”
程季康调整语气,“你找我什么事?”
何澄说:“我打电话来,是想解释上次那个专访没有出街的原因。”她说是自己问题,没想过原来公司想用这篇稿来收公关费用。她已经努力争取过,但人微言轻。
“就为这件事打给我?”
“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解释清楚。我知道你不会看重一篇小小采访,但毕竟花费了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必须要对你付出的时间有所交代。”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何澄说声打扰,道了再见,便挂掉电话。
也许因何澄这个电话的缓冲,程季康发觉自己那硬邦邦的怒气,软了下来。他端起杯子,大口喝咖啡,想了一下,又拨出电话给人力资源部的赵副经理。每个部门的正职都是爹地的人,他只能安插人到副职位置上。
赵经理接电话,得知程季康要辞退王小姐后,极力劝阻:“王小姐当初在大程生手下加班搞商场活动时,不慎流过产,后来还生了场大病。大程生曾当众说,要养她一辈子。”
“这个养一辈子,那个养一辈子!程记是养老院吗!”
赵经理左右为难:“程生,但大程生的话——”
程季康也冷静下来,“广告公关部前阵子新来了个人吧?为他们安排双总经理,将这个人提拔上去。”
“你是说万仁?但他很年轻,资历也不够——”
“很好。我就是要这样的人。”程季康让赵经理通知万仁去他办公室。
十分钟后,万仁到程季康办公室,脸上仍带着被戏弄般的惶恐。程季康喜欢他这种表情。一个在公司有根基的人,脸上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程季康让秘书给他准备咖啡,跟他闲聊一阵,问东问西,就是不谈工作。待万仁慢慢冷静放松下来后,程季康才笑笑说,“你出去做事吧。以后我会直接安排你做事,你听我跟大程生的话就得,其他人你可以不用管。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万仁离开办公室时,身体是微微弓着的,满脸都是感恩戴德。那一刻,程季康忽然明白了父亲跟爷爷的用人哲学:下属不需要多聪明,听教听话就好。
—— —— ——
何澄年前去采访内地山区扶贫,交上来的稿一直没通过。她去问主任,主任故弄玄虚地说一大堆典故。何澄听得云里雾。倒是写美容院老板娘那篇出来了,老板娘给她电话,约她吃饭致谢。何澄本要推脱,老板娘说:“在这一行做,不要光顾着采访跟写稿,人脉也很重要。”
何澄想到,自己在香港朋友也不多,觉得也是好事。她跟老板娘在上环吃午饭,老板娘听她抱怨工作的事,笑了笑:“也许不是你的稿子写得不好呢。”
“但其他人同一个题材的稿,很快就出来了。”
“也未必是他们的稿写得好。”
何澄纳闷:“你意思是?”
“有些老板,不希望手下太过和谐,非要把大家放进斗兽场里。你想想,是不是前段时间你势头比较好?”
何澄想了想,的确是。刚入职时,大家都夸她又勤快,写稿又好,采访问题全都问到点子上,找新闻角度也独特。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就变成垫底了。
老板娘说:“我当朋友才跟你讲。我在美容院也一样,如果哪个员工,某段时间业绩特别好,我会想办法打压一下她。”
“为什么?”
“不能让她飘飘然,不能让她觉得老板缺了她不行,不能让她以此为筹码跟我谈钱。”
一顿饭吃下来,何澄仿佛上了一堂大课。她对老板娘说谢谢,老板娘笑着说,别把我当什么好人,我也是觉得你有价值,才跟你交朋友。见何澄讶然,老板娘又说,“你还年轻,以后你就知道,像我这样有话说话的人,才值得交。我也曾经跟好朋友合伙做生意,替好朋友出头,最后还不是因为各自利益不同而闹掰了?在这世上,只有利益才是永恒。”何澄回杂志社时,还想着老板娘这番话。
她并不认同。像她跟程一清,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怎可能会闹掰?
刚踏入杂志社,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同事们都在嗡嗡嗡说着什么,一见她进来,都安静了。她估计大家又在比较她跟另一个新人,也没放在心上。她握着杯子进茶水间,却在门外听到有人说,“程记给传媒集团投了笔广告费,对方还指明,以后程记的访谈都要由何澄来做。”
她在门外站住,意外至极。
—— —— ——
双程记这店还没开,德叔就闹了一场。
起因是香港传媒《得周刊》那边出了篇程季康专访,他在里面提到双程记,“这是我们集团进军内地布的第一步棋。”这话把德叔惹恼了。他在家里,拍着桌子大喊:“什么意思?双程记又不是他们的!”他嚷嚷着,要让程一清取消合作关系。
程一清说:“合同都签了,怎么可能。”德叔说,“只要没有让你赔偿,管他呢!反正你已经还清债了!”她说:“那也是有条件的——”德婶听见德叔闹着解约,出来调停,结果演变成夫妻俩又大吵一场。程一清捂着耳朵,让他们别吵。
德叔大怒:“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忤逆女,非要帮外人。”
“那你告诉我,谁不是外人?二叔吗?现在不跟香港程家合作,你是要让秘方烂在保险柜里,还是等它被二叔骗走,随便卖给真正的外人?”这番理论,当初是程季泽用来说服程一清的,现在她用来对亲爸晓之以理。
德叔却没被说服,在他看来,自己一时心软将秘方交给她,她却联合外人,要被香港程记收编去了。他越想越气,扬起手,作势要扇女儿耳光。
程一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人没站稳,往后倒了两步,撞到桌角上。腰很痛,她痛得弯下腰来。
德叔看她痛,也愣住了,下意识要扶她起来,但嘴里的话,仍是不过脑子地喷出来,“我是让你将我们程记发扬光大,不是让你把祖业交到别人手上,给做没的!”德婶听到声音,冲了进来。她见德叔背对自己,手落在半空,程一清整个儿跌在桌角下,痛得挤出眼泪。
德婶明白德叔压力大,一辈子不得志,向来对他忍耐有加。这次见他将女儿撞跌地上,再忍不了,奔到女儿跟前,用身子挡住,仰起头来大喊:“你要干什么!你要打她,先打死我!”
德叔怔住。
他压根没打算真的打程一清。
德婶见他面红耳赤不说话,以为正酝酿什么风暴,又冲他哭吼:“打啊打啊,把我们都打死啊!反正你已经逼得儿子酒驾出事了,也不差再将自己女儿逼死!”
程一明的事,在这个家里,就像个禁忌。
德叔德婶都不提他出事的原因,仿佛从来没有过。当年,广州程记重担压在程一明身上,他一力要挽回基业,日夜操劳,但转型升级涉及大量资金,程记根本没有资本。那段时间,程一明常外出吃饭喝酒应酬,一次夜深驾着摩托回家时,出了事。那次以后,德婶总要阻止程一清开摩托,但总劝不住。
正如程一清想劝说父母看开点,也劝不了。她自己都无法看开,怎么让父母看开?
五年前,他们领了程一明遗像回家,供在神台那儿,晚上一家人沉默地对着电视吃了顿饭。程一明的照片在侧,仿佛也沉默地陪着他们吃了一顿饭。那以后的日子,除了德叔突然发酒疯吵吵闹闹,便这样沉默地过下去。
程一清以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提。
德叔像被雷击中一样,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程一清房间的光是惨白的,打在德叔脸上,像给他刷了一层灰。他肩膀上也像落了一层灰。他被这生活的灰罩着,落荒而逃,退出了屋子。
德婶仿佛一夜之间觉醒,开始收拾东西,要离开这个家。程一清过往眼看着一家人为程记付出了太多,她从来支持母亲独立更生,甚至支持她跟父亲离婚。但现在她自己也为程记投入精力,也看过父亲在人前为钱折腰的模样,倒体谅了他。她一时间不知道帮谁说话才好:“妈……你要不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啦。你爸是很爱你,这点没错。但他太大男人主义啦,我不离开一段时间,让他冷静一下,他都不会清醒。”
这天晚上,程一清陪妈妈离开这里。
第20章 【2-4】空手套白狼
程一清到城中村租了两天的日租房,这里推开窗就是混着炒菜声的辣椒味。屋子旁是烧烤档,凌晨两三点还有喝酒划拳的声音,三四点收档,几小时后又传来洗菜、切肉、叫骂的声响。不知道哪里的电视声跟小孩吵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墙壁一路直逼耳膜。
因德婶有些洁癖,热开水烧了一壶又一壶,反覆烫洗手池。她也不敢喝水壶烧的开水,只喝瓶装水。她在床上睡着,总觉得被子有股霉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程一清说:“我们明天就找酒店住吧。”
“太贵了。”德婶吸了吸鼻子。
“那我找个好点的日租房。”
再多花一点点钱,可以搬到远一点点的皮具城周边。白天外面虽然有脚踏货运车隆隆碾过地面跟皮鞋劈啪作响的声音,但入了夜,门前广场跟后面停车场一片安静,连搬运工都坐在门口歇息,皮具城旁小卖部里电视机音量也收小,住附近的人总归跟这城中其他人一样,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