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婶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就这一声,程一清听出了哭腔。她什么都没问,只起身为德婶拉高被子,盖住肩膀。
母亲有她的做人哲学与智慧,唯独个性不够强硬,当年上班时,就因为不会表达诉求,同事把最脏最累的活儿都丢给她。后来因为程记留不住学徒,老爸让她辞职回家帮忙。这一帮忙,就是十几年,她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丈夫儿女跟一家小饼店。程一清心知,母亲这次出走不会太久,她迟早也会回到老爸身边,但有这样一次经历,未尝不是好事。
父母之间闹矛盾,程一清也不好再回程记,便天天待店里。程季泽已在天河城那边找到合适商铺,正赶工装修。天河城四年前开业,是中国大陆最早的大型购物中心,人流量巨大。程季泽对开店地点的选择很简单:地段,地段,地段。
两人分工明确,程一清负责产品,程季泽负责公司管理。程一清虽觉得程季泽为人腹黑,但做事却很靠谱。合同签订后,他拟了项目推进表,程一清眼看着选址、开店、人员招聘培训、财务备用金这些,在推进表上,被迅速填满。程季泽没有休息概念,夜晚跟周末都在工作。她给他发消息,他很快回复,逻辑清晰,没废话。
抛开私德品行不说,程季泽这人是专业的。店还没开,日常营运规章流程就建起来了。
回头再看广州程记这边,开了数十年,连个成形的营运规章都没有,八十年代时曾红火过,当时是“师傅带徒弟”那套老办法,但没有一个人忍受得了德叔的坏脾气,把功夫学到手就走了。几年前,哥哥说想乘文旅东风,把程记糕点打造成当地手信,因为前期要投入大量资本,德叔没看到收益,一直在程一明耳边叨叨。最后店没做起来,人走了。
程一清这天在新店里看图纸,越看越不对劲。这不是她订的方案啊?等程季泽过来,她当场问:“之前不是答应过,店铺产品设计方案交给我吗?”
“是吗?”程季泽轻轻反问带过,“我朋友在香港做设计,我觉得更合适。”
“我已经答应人了!”
“答应谁?你那个债主?”
“你知道了?”她意外,但很快冷静下来,“是,你当然什么都知道。你连我过去做过什么事都知,现在要当合伙人了,你肯定找人将我查得一清二楚,毫无隐私!”
“我不过为了公司着想。”
程季泽本以为,程一清是用“女人的方法”令债主不再追债。后来他才得知,程一清以粤港程记合作为筹码,跟债主谈了个合作——
——双程记创办后,第一支广告交给债主亲妹的公司做,以此抵消债务。
债主陈生虽是粗人,但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异常疼爱,资助她到国外读设计后,又劝她回国发展。妹妹说:广告设计业,要去上海才好。陈生不舍得妹妹离开身边,烦恼至极。程一清得知此事后,便跟他达成了共识。
陶律师从程季泽那儿听说此事后,笑着教他一个粤语里没有的表达:空手套白狼。
什么意思?看程一清就懂了。
程季泽怒极反笑。好一个程一清!他向来有点轻视她。一个连千年虫是什么都搞不清的人,没读过大学,能做出什么呢?在他想像中,她会是被自己拿捏的那个。却没料到,居然被她反过来利用。
对程季泽来说,程一清原本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需要她,只是因为他需要广州程记。但市井之人也有他们的街头智慧,程一清令程季泽刮目相看。
此时此刻,程一清振振有词,据理力争,从包包里掏出她那版设计方案:“陈夕裴的设计相当不错,而且预算也低。他们初创,需要一个大品牌为他们加持。而我们也需要好的创意。”
“是我们需要好创意,还是你需要把债务清除?”
程一清将方案图册在他跟前抖开:“目的跟过程不重要,结局皆大欢喜就行。”
她跟流浪猫一样,未被驯服,一点不懂商业规则,做人做事全凭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香港那种老外审美的设计公司不适合程记,只有从这片土地成长的人,才可以做得出合适的方案。
“我不要那种中产阶级审美,真的。这不适合程记。”
程季泽坚持,他朋友设计的东方风格,正正合适。
“现在所谓的东方风格,都是日式。”程一清说,“我们需要中国风格,岭南元素。”
新店正装修,两人在店里你一言我一语,装修工人频频侧目。程季泽注重形象,最恨当众骂街如泼妇,也不愿在小事上耗费时间。程一清说的话,亦并非没有道理。他在国外念书时看到的所有东方风格,多是日式侘寂,灰色调,枯山水,缓慢地坐在窗边捧一杯茶。而这绝非大红大紫七情上脸的中国人。
他勉强答应程一清,但跟她约法三章:第一,方案不能抄袭,这点要写在合同里。第二,这件事过后,除产品外,程一清不得插手公司其他事。第三,以后做事不得先斩后奏。
程一清最恨他这自视甚高的姿态,但她心知自己那屡战屡败的创业经历,的确毫无说服力。何澄也劝她,说她跟着程季泽做事,应该会学到不少东西。她忍气吞声下来,心里憋着一股劲:失败多次后,这次,她一定要成功。
—— —— ——
城市进入回南天,天气潮湿,又时不时下起雨。这天程季泽去银行办完事,开车到店里,见到一个女人站在店门外。她没伞,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往里面看。程一清在屋里跟装修师傅说话,背对门口,没看到外面。
程季泽看清这女人是德婶。他将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手里握一柄黑色大伞,伞面移到德婶头顶。“德婶,”他微笑道,“为何不进去看看呢?”
德婶扭头,抬起下巴,见到是程季泽,有些意外。“不用不用,我不想打扰阿清工作。”
“你今天来是……?”
德婶看着程季泽,有些不好意思。这时程一清已留意到老妈在店外,她奔了出来,也没带伞。程季泽轻轻将伞又往她那边移,堪堪遮挡住这母女俩。程一清问:“妈,你怎么来了?”
“出租屋漏水啊。”她说房东答应给她换房间,但是那些房间一个比一个差。她说不过那些人,只得出来找程一清商量。程一清生气,说她回去看看。
程季泽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插话:“我那里有空置房间,你们可以暂时住我那里。”他看母女俩像看骗子一样瞧他,便道,“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开店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一清沟通。”
“你一个男人,我们在那里住,不太方便吧。谢谢你,有心了。”德婶摆手。
“我时常不在,有时回港,即使在广州,也只是晚上回来睡一下。”程季泽停顿一下,“我们也算一场亲戚,只是这些年来疏于走动。如果你太客气,我就需要检讨一下,是否自己太过讨人厌了。”
德婶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吃盐多过程季泽吃米,也看得出来他要刻意卖个人情。她便不好再推辞了。
程季泽在外籍及港澳台人士较多的公寓楼里,租了一套两居室。推门进去,入户后是玄关,右手边是独立卫浴区,后部客厅空间显得开阔,除了长沙发跟落地灯外,别无他物,深灰色地板像在无声迎接母女二人。
跟城中村日租房比起来,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第21章 【2-5】你不要喜欢上他
程季泽领她们到书房,“你们可以睡这里,直到找到地方。”
“那太麻烦你了。”德婶说。
“自己人。”程季泽说,“反正我在广州也没有别的亲戚。”
程一清开摩托回出租屋一趟,将行李通通带回来。到了才发现,牙膏牙刷忘了。程季泽让德婶休息一下,他下楼到便利店给她们买牙刷。程一清说:“我自己去就行。”
程季泽:“我也有东西要买,带你去吧。”
两人下了电梯。外面还下着细雨,程季泽拉起外套帽子,回头见程一清也没带伞,他抬起手臂,遮盖她头顶,“走吧。”
程一清忽然觉得,这人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们到便利店,买了牙刷牙膏拖鞋,外面的雨突然变大。程一清想加一把伞,又觉得浪费钱,决定忍一忍,反正也只有一个街口距离。程季泽自己买了把大伞,“走吧。”程一清想,他总是来去匆匆,应该很忙。
因为下大雨,回去的路便难行了。雨水从伞的四面八方溅进来,程季泽说:“你可以往中间再靠一点。”程一清就微微缩起身子,像一只小虾。
进了公寓楼,两人身子都被水溅湿。他们并肩站着,等电梯下行。
程一清问:“其实,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德婶都看得出来,你居然还要问。”
电梯门开了,程一清跟在程季泽身后,走进去,心里还在想着这番话什么意思。
到家以后,程季泽抱着笔记本电脑进了房,关上门。德婶跟程一清明显没那么拘谨,但也不好意思在客厅里待着,德婶洗漱完后就进了房。程一清洗完澡出来,正好碰见程季泽走出来。
他问:“德婶睡下了?”
“嗯。”程一清想了想,又说,“你刚说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我只是为了卖个人情给德叔看。”程季泽说,“你们两母女一直住外面,他不可能完全不闻不问。哪天他知道你们住我这里,有人照应,也许在程记这事上,也会有所顾忌,不会给我制造这么多麻烦。”
“你总是这样理性吗?对人对事也如此?”
“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吧。”
“你也会失控?真好奇。”
“不要好奇。对自己没有好处。”
程一清洗漱后,轻轻摸上床。书房里的单人床虽不大,但母女俩凑合着也能睡。她刚躺下,清妈就轻轻转过脸来,低声问,“你刚才跟程季泽聊什么啦?我听到你们聊了很久。”
“讨论工作而已。”在妈妈面前,程一清有点奇怪的心虚。明明只是二人间闲聊,但她硬要往工作方向去解释。
德婶轻笑:“怕什么,我又不会像你爸那样,什么都管。”
程一清闭眼装睡。
德婶又轻声说:“不过,你不要喜欢上他。”
程一清又睁眼,看着德婶,“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你怎么会说这么奇怪的话。”
“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害怕。你不会是他的对手。”德婶压低声音,“再说,程季泽家境跟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完全不一样。我不希望我女儿嫁入这种人家受气。”
“妈咪,我跟他都是专业人士,不会因为日对夜对就产生感情。”而且,程一清心想,她跟程季泽之间,他看不上她,她也不喜欢他。
住进来后,程一清发觉程季泽没说错,的确更有利于工作。出租屋没有厨房,她又不回程记,没法自己实践制作,有些经典配方仍只停留在纸上。程季泽那里的厨房宽敞明亮,甚至还有烘炉烤箱,她在德婶帮助下,一起研究经典配方。
广州当年是通商口岸,很早就从国外传入西点,粤式糕点本身便是当地文化的一个混杂隐喻:以广佛等地民间食品为底子,融入中国北方糕点跟西式糕点特色,随着时代发展,不断改进工艺,渐渐形成独特的南国风味。
德婶在厨房里,边揉面粉边跟程一清说,“传统粤式糕点,用料重糖、轻油,成品皮薄馅厚,口味香甜油润。”两人合力做玫瑰豆沙包,将包底搓成圆形,用手掌心压扁,放入适量玫瑰豆沙。德婶不住提醒,“包口收紧,包口收紧!不要露出馅!”从烘炉中取出成品,包身色泽金黄,玫瑰豆沙香味扑鼻。母女俩信心大振,欢喜拍掌。程一清见德婶心情好,她更觉开心。在家里时,可很少见她这样雀跃呀。
程季泽这时从外面入屋。德婶欣喜地端出包子,让他尝试。程季泽用手碰一下,烫到。德婶笑:“哎呀,忘记叫你小心烫了。等下再吃。”程季泽微笑,说自己还有事要出门,你们先吃。
程一清说:“我们留一个给你。”
“不用。”他行色匆匆地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匆匆离开。
包子放凉后,程一清跟德婶试吃,觉得味道尚可。“但还是没有你衰老爸做的包子好吃。”程一清同意,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留了一个玫瑰豆沙包放冰箱,又在桌上给他留了字条。次日起床时,程季泽房间门敞着,没有人,不知道是没回来,还是又走了。
在程季泽看来,内地工作生活节奏都比香港慢,新店装修进度未如理想。程一清却有不同看法。她初尝创办公司滋味,一切都新鲜,一切都觉快。
她第一次在广州见到透明玻璃厨房。设计师说,这在欧洲同行里很常见。程一清多次邀请德叔来看,德叔倔,推说自己忙,一直不愿来。
这天程一清回广州程记。德叔正在将面粉过筛,程一清进来了,也不跟女儿打招呼。她吃不准父亲是还在气头上,或纯粹专注于工作。她在旁边静候,一直等到德叔将面粉跟油搓均匀,放冰箱,他才粗声粗气问程一清:“你怎么来了?”
程一清笑了:“老爸,别搞错。这次说要搬走的不是我,是妈咪。”
“听说你们搬到程季泽那小子那儿了?”德叔青筋暴起,“那家伙!拿了我们程记配方、程记招牌还不够,连老婆女儿都拐跑了!”
程一清心想,当初还不是老爸一口答应,程记都交给她。才有了后面这些事。现在他看不过眼,又后悔了。世上哪有后悔这回事!她现在学精了,不再跟老爸当面顶撞,而是说些好听话搪塞他,“双程记做大了,对程记也有好处。至于香港那边爱怎么讲,是他们的事。双程记扎根内地,这一点是不变的。他们也是怕我们以后影响力会辐射到香港甚至东南亚等地,才会害怕。”
这话将德叔的心里说舒服了。程一清跟着德叔,将经典糕点逐一学到手。虽说做得一般般,但像德叔说的,如果当老板都不会,只会被请来的制饼师傅欺负。
在德叔看来,防制饼师傅还是小事,防着程季泽才是大事。“哼,他让你们过去住,就是要收买人心!还有,你一个女孩子,跟男人同住,不要吃亏!”
“我妈在呢!”
“她也是胡来!怎么还不回家!”
程一清这晚在家吃饭,发现厨房洗水槽里垒着昨晚前晚的碗碟。打开冰箱,除了鸡蛋,就是程记糕点。她问德叔:今晚吃什么?
“下个鸡蛋,煮碗面。”
她又问:昨晚吃了什么?
“随便煮碗面。”
程一清有点同情老爸,但想到老妈长年以来的家务付出,不曾获得过老爸肯定,便觉得是该给他个教训。她也不爱下厨,跟老爸二人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面,德叔时不时问,你妈应该不适应吧?是不是觉得不开心?她胃痛毛病没犯吧?程一清故意告诉她,老妈在程季泽家住得舒服,德叔从鼻子里哼一声,不再说话。
饭后,程一清帮忙洗了碗,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她从房间书架上取下那份合同,放入新买的保险柜里。放入保险柜前,又翻了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