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她才意识到有问题。
第22章 【2-6】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感受
德叔在外面喊:“这么快洗完碗了?”
程一清随口应是,双眼仍在看着合同。德叔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她在翻合同,信口道:“没什么事吧?不过律师是你那个朋友何澄找的,应该还可以吧?”
“嗯。”
“说起来,之前你二叔搞点小生意,好像找了个刚毕业的事务律师,对方审合同时也不仔细,最后合同里有坑也不知道。”德叔已经走到厨房了,从那里头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所以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做生意,还是要小心点。哎,洗碗布放哪里了?”
程一清没听到,德叔喊了几声,她才说:“在灶台右手边。”
德叔问她今晚要不要在家睡,她说不了,自己还有事。德叔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很快掩饰住。
跨上摩托离开家时,程一清忍不住回头看,发现德叔从二楼房间窗户里往外探头看她。见她扭头看自己,德叔装出一副不耐烦的硬朗样,往外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快走快走。
她脚踩油门,飞快驶向程季泽家。
到了地,开了门,德婶居然跟程季泽在餐桌前,边吃饭边笑着说话。德婶煮了一桌菜,清蒸鲈鱼、白灼虾、花菜炒肉,还炖了猪肺汤,见程一清回来,让她赶紧喝。程一清冷冷瞥眼程季泽,又看向德婶:“我吃过饭啦。”
“又不打电话回来说。浪费了。”
程季泽正端碗喝汤,微笑说,“不浪费。难得有这样的住家菜跟靓汤水,再多我都吃得下。”
德婶笑得头发丝都在起伏。程一清进去洗手,心里想,程季泽倒是挺会攻心的。她洗完澡,吹头发后再出来,程季泽居然还在吃饭。
他说,“我很少喝到猪肺汤。”德婶说,“是啊,猪肺很难洗干净的。你在外面酒楼就不要点这些了,他们肯定随便洗洗就算。”程一清插话:“你家不是有工人吗?”程季泽说:“我家工人是菲佣,只会做罗宋汤跟南瓜汤。我爸家的厨师倒是煲得好汤,只是不合我口味。还有个华姐,煲汤虽好,但每次也只煲些快手汤。”
程季泽喝完汤,说要帮德婶洗碗。德婶将他推出厨房,“不用不用!我们已经住你地方,没给你交钱,怎么还能让你洗碗呢!”程季泽含着笑,说好好好,退出来。程一清也想进去帮忙,也被德婶叫出去。
程季泽跟程一清两人在客厅,一人占着沙发一边,面对面坐着。程季泽脸上的笑容敛掉,像揭掉一层面具,只低头看一份文件。程一清先开了口:“我想尽快推动经典配方上市。”
“这个以后再做不迟。”
“为什么?”
德婶这时端水果走出来,两人不再说话。程一清心里闷着事,无声吃着果盘里的橙,德婶说:“怎么不留点给阿泽呢?”
程一清心想,老妈居然喊他阿泽了,多么亲密。
程季泽说:“不打紧,自己吃够了。”
程一清说:“我明天再买些水果回来。”
德婶笑笑:“明天?不能再麻烦阿泽了,我们在这里住好几天,该走了。”
程季泽说,德婶如果不介意,多住几天,他可以常喝到靓汤。德婶说,哎呀你想喝汤,来我家好了。程一清在旁看两人如母子般互动,冷不防问德婶:“你原谅老爸了?”德婶说,“老夫老妻了,原不原谅又如何呢。他今天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风湿骨痛。唉,还是回家去吧。”
德婶晚上在房间里收拾行囊,程一清则在客厅里收拾,程季泽从房里出来见到,跟她说,“你不用收拾。我请了阿姨来搞卫生,她会收拾。”
“我一直住你这里,总要做点什么。”
“你似乎很讨厌欠人人情。”
程一清捡起沙发上的靠垫,面无表情地用手拍打一下,“我不光讨厌欠人人情,还讨厌被人骗。”
程季泽知道她话里有话,静待她说下去。她果然心里藏不住一点事,转头见德婶关了房门,便跟程季泽道,“什么要配方授权,都是骗人的,都是幌子,不是吗?”
“经典配方需要缓一缓,是因为还没研发出现代工艺制作方法,只适合当噱头。真正用来卖,成本高,利润薄。”
“对,目的达到了,什么传承经典、传统工艺,就成噱头了。”
程季泽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选择不接话。
程一清继续说:“我今天看合同时才察觉,有一个条款涉及香港程记。”合同上有一条特别指出,香港程记授权双程记可在糕饼制作提供等餐饮服务上使用程记字号及品牌,也就是说广州程记允许香港程记进入内地。“你们在意的,从来不是配方,而是这个市场!所谓的合作,也是为了可以不再受制于八十年代法院判决,让香港程记可以光明正大卖进来。”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你开士多也好,倒卖纪念卡也好,或者卖千年虫药也好,难道不是希望市场越大越好,成本越低越好?”
“我爸一直认为,你们会将程家传统配方传承下去。而且当年香港程记这样对我们——”
“我是做生意的,难道考虑市场还不够,还要考虑德叔的感受?”
“那我跟你是合伙人,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什么不能够摊开来说,大家讨论,而要在合同里埋坑?”
“那你呢?用双程记第一支广告来抵消债务,你有提前跟我商量过吗?”程季泽说,“合同上的条款的确有利于香港程记,但也只是一个条款。只要双程记做得好,香港程记一样有分红。我也不会让他们进入内地市场,影响双程记发展。”
房门开了,德婶抱着衣服走出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德婶走出阳台后,程季泽说:“我租了办公室,明天一起去看。”没等程一清回应,他又说,“免得你说我独断独行。”
—— —— ——
程一清在心里高高筑起面对程季泽的防线。只是她面上风平浪静,不再提起这事。次日跟着程季泽到新租办公室,也只谈论着双程记开业筹办的细节。
办公室离店铺不算远,空间大,几乎占据了半层楼面。在这个地段租这么大的写字楼,价格不菲。程一清说:“要花不少钱吧。”
“跟香港比,相当便宜。”
程一清看过不少香港程记的报道,他们有自己厂房,有自动化生产线,有位于市区的办公室,有完善的企业制度。程季泽显然想要复制他们的成功。他走到大办公区的尽头,那里有两间独立办公室,其中一间有办公桌、办公椅跟空无一物的柜子。另一间则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程季泽说:“这是你办公室。本来我应该帮你选家具,但想到你有自己喜好,我觉得应该由你自己来挑选。”
程一清对程季泽的感觉很复杂。他不是什么善类,也是个克制的人,不轻易表露喜怒哀乐,一切行为都有标价。对你好,只因为有所图。对你不好,也未必出于讨厌。反正,在他身上,没有情绪,只有目的。
但就是这么个人,礼数周到,待人有礼。程一清在底层摸爬打滚惯了,总用热脸贴人冷屁股,受到程季泽这样的尊重,即使心里知道八分虚伪两分客套,但大情大性如她,内心也有轻微触动。但一想到他家在合同上做的手脚,又恨起他来。
此时,她站在偌大的玻璃窗前,看着楼下建筑物还没撕掉的春节装饰跟又小又慢的蠕动人群。难怪电视上,那些成功人士都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原来开阔视野,能令人心情这样好。
程季泽进自己办公室做事。程一清发觉他那边视野不如自己那里好,远眺过去,在高低楼房跟城中村后,更远处是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数年前,这里还是广州人口中的“乡下地方”。而此时,这片荒地卖地99宗,未开发69宗,2宗地块烂尾。大量出让土地闲置,一家商务办公建筑都没有。小蛮腰、海心沙、广东省博物馆、广州市歌剧院等建筑,现在还是种子,要到十年后,才会在这片叫做珠江新城的土地上冒出来。
她问:“你怎么不选个好的?”
“我喜欢这里。”他说,“我喜欢一切未知的事物。而且,荒地有时更有价值。”
“你衡量一切人和事的标尺,都是价值吗?”
“那你的衡量标尺是什么?”程季泽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程一清说:“我们程记百年老店,本身有传承,有文化,有故事……”
“什么故事?”
程一清将自己从笑姐那里听来的故事,认真复述:“道光年间,当时创办人的独子爱上了一个做皮肉生意的蛋家女人——”
程季泽笑了起来。
程一清不高兴了。就这么瞧不上老祖宗的故事?
程季泽好不容易收住笑,开口道,“这故事,是我们香港程家编的。”
程一清怔住。
第23章 【2-7】停电之夜(上)
“香港太多老字号,为了抢生意,当时我爸编出来这么个故事来吸引人。公子哥儿爱上妓女,共同自杀,女的死了,男的没死——你不觉得这个情节,跟梅艳芳张国荣那出《胭脂扣》很像吗?还有痴情女鬼藏在伞中那部分,如果你听说过广昌隆的故事,自然会明白。”程季泽抱着手臂,笑一笑,“原来这故事也传到广州了,连你们程家本家都信了。”
“你们骗人?”
“不是骗,是营销。编故事,也只是为了卖而已。故事编得好,商品就更好卖。现在千禧年了,我们需要新的故事。”
说到这里,程季泽这边却来了电话,他拿起电话,跟对面谈起事情来。他电话一个接一个,跟生产厂家谈完,又跟包装供应商聊。
跟初见时相比,他的普通话进步很多,可见下过苦功夫,存了要把公司做好的心思。
程一清也不服输。现在她每天回家,在德叔指导下学制饼,来回于程季泽家跟自己家之间。
德婶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回去,她虽不喜欢打扰程季泽,但眼看自己下厨煲汤的付出,首次得到赞许与欣赏,便觉充实满足。程季泽也让她想起了那个失去的儿子,只是程季泽更懂说话。有次他问德婶叫什么名字,德婶奇怪,“问来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我只是想知道。别人叫你德婶,叫你清妈,但你也有自己的名字吧。”
不知道为什么,德婶一阵莫名鼻酸。一个从来没被人重视过的家庭妇女,居然被干净体面、相识不久的人,郑而重之地询问姓名。德婶说:“我叫张建兰。”
张建兰的丈夫,不知道是在女儿督促下面壁自省过,还是受不了天天做家务的日子,终于低声下气找上门,求她回去。张建兰从没见过丈夫这模样,她其实颇享受在程季泽家的时光。如果他是自己儿子该多好,即使是女婿……不,她赶紧打住自己这想法。
眼前,德叔支支吾吾:“你看,你打扰别人,多不好。再说了,阿清这样天天跑来跑去,也不方便。”
是啊,程一清为了陪妈妈,在两边奔波来回,每天都睡眠不足。一想到女儿,张建兰瞬间心软,变回了德婶。德婶跟着德叔回家了。程一清结束了在程季泽家寄居的日子,在家搓饼时间更长,手指都搓痛,缠上绷带。德叔尝她制作的莲蓉甘露酥,程一清期待地看着:“怎么样?”
德叔皱眉,吐了一口到水槽里,开水龙头冲走。他坐在椅子上,一路“哎呀呀”感慨,说程一清果然不是这块料子。
“将面粉拌入时,不应该搓揉,你看,面团都生筋了。泡打粉也没放好,现在出来的形状不够疏松膨胀。另外,食粉没等到等到水溶解后再用,你尝尝,是不是很苦?”
程一清泄了气。
然而新店开张在即,她马上就要以“总点心师”身份,出现在店铺透明厨房里。她忐忑,觉得自己功夫不到家,程季泽说,“你只需要演就行,你做的东西,又不会送到客人嘴里。”
程一清忿忿,将这事告诉何澄,以为好友会理解,但何澄却学会了程记角度看问题。“做生意是这样的啦,在商言商。你不要讲什么情怀,讲什么脸面。”
程一清趴在床上打电话,翻了个身,“你现在怎么说话像个奸商了?”
何澄嘻嘻一笑。她的声音,伴着电流杂音传来,“现在我备受重用,程记集团的报道都由我写。虽然不是大企业,但主编注意到我,现在餐饮文旅这块我都要跑,不用再采访什么美容院宠物店纠纷之类。”
“升这么快?小心被人架到火上烤啊。”程一清无心说了句。
何澄心头闪过微妙的不快。她知道程一清向来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但她在杂志社被踩被践踏日久,好不容易有些微不足道的成绩,也期盼能得到好友的赞赏。但这种不快很快消失,两人又聊起何澄最近新来的记者部主任。
“人们说她是女魔头,但我觉得她人很好。”
何澄说的是新来女上司,中文名邬玛,英文名Uma。她来的那天,原记者部主任灰溜溜抱着箱子走了。何澄在茶水间听到的传闻是,旧主任涉嫌私自向程记集团索要公关费。“《得周刊》算公道了,没到廉政公署起诉他。”邬玛端一杯拿铁,靠在椅背上,快速点鼠标,浏览完何澄的稿件。她抬起眼,“挺好,有些小问题。等我开完会再跟你说。”
邬玛着廓形棕色西服,头发剪得短,发尾平整。她见何澄盯着她身后,回头看,原是她随意搁在身后的德尔沃大象灰包包。她边收拾桌上文稿边语速飞快,“几万元一个包,不算贵。但是记者资薪薄,你靠人工是买不起的,傻女。”
“那你……”何澄脱口而出,又赶紧噤声,怕是会引出一个不该听的故事。旧主任不是说了么,好多女记者跑财经线,就是为了认识有钱人呢。
邬玛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But, no.我是自己家里有钱。”她瞧一眼何澄,“你是大陆来的?”
何澄心想,定是自己哪个用词说错了。
老广讲粤语不带口音,但用词内地化,跟香港有差别。你讲维生素,他说维他命。你说上课,他讲上堂。你说吸管,他说饮管。你说复印,他说影印。你说急诊室,他说急症室。来港后,何澄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用心避免露馅,但此时也不知道如何在邬玛这双火眼里,露出了真身。
邬玛指了指她身上的迪奥小包,“你这个包,过季很久了。”她说,大陆经济起步,人们刚开始追奢侈品,不求当季,只要有一个就好。所以我看街上有人背名牌,也大多是过季很久的。”
何澄听罢,有些羞赧。她这个包是表姐用完淘汰后给她的,她还很珍惜地用干布擦拭,郑而重之地背着。她的中产阶级品味,也全靠翻阅二手《号外》杂志,逐一将里面的名词概念摘抄下来。她曾跟表姐私下交流当新移民心得,表姐说,自己初来乍到时也紧张。“跟人说自己在香港念书,接着人家闲谈时就会问起哪个学校,哪位阿Sir教。我当时一听就急了。后来慢慢明白,说了一个谎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邬玛若无其事,笑了笑,“当然,你们经济发达后,也会跟港人一样无聊。”她这话没有嘲讽内地人的意思,更像自嘲。何澄对她好感又添了几分,跑新闻时更上心了几分。
何澄的第一个人生高光,不日到来。她采访程季康的那篇报道,入围香港本地十大人物专访新闻,虽然排名最后,但到底是她平凡人生的第一点微光。那天,邬玛给她送了个德尔沃。
何澄受宠若惊:“太贵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