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来,陪德婶一起,捡起地上的碗碟碎片。德婶一下拍落她手背,“小心伤到手!”
“你的手就不怕伤到?”程一清去拿手套、扫帚跟垃圾铲。
母女俩戴上手套,捡起大块碎片扔垃圾铲里,又清扫着细碎屑。
德婶趴在地上,探头看沙发底,“这里有。”
母女俩费劲儿地移开沙发,程一清让德婶走开一点,她慢慢清扫碎片。她挥着扫把,突如其来问,“妈,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
德婶愣了一下。
“不要说是为了我。如果你离婚,我给你开香槟庆祝。”
“这么老了,还折腾什么。这样就好了。”德婶抢过她手上的垃圾铲,“他也就是脾气火爆些,尤其是你哥走了,程记生意又越来越差。他这么多年守着老店,郁郁不得志,肯定心情不好。”
“自己能力不行呗。”
“也不能全怪他。这边的老房子,一到下雨,门口就水浸街,很多老街坊又住到风湿骨痛,好多人都买了小区商品房,搬走了。没有这些街坊支持,生意肯定越来越差。”
每次德婶都会为德叔找借口。
程一清想,那个程季泽没说错,程记迟早会倒闭。但这话当然不能当着妈的面讲。她嘴上问:“他又去哪儿了?”
德婶说,估计又去找二叔,继续商量程记的事了吧。
———
德叔根本找不到二叔阿才。
他气急败坏,叼根牙签在嘴里,对电话那头的妹妹程静,粗声粗气质问:“喂!阿才去哪里了?”
电话那头,程静语气淡漠,“我只是他妹,又不是他老婆,怎么会知道。”程静那边有很响亮的钢琴声,德叔嫌吵,大声问你那边怎么了。程静匆匆说,有事,先不聊。
她挂上电话,离开前台,转身回去落座。在她对面,坐着程季泽。
程季泽住花园酒店。大堂里,他坐白色椅上,身后玻璃窗外是高十八米双瀑布,繁花映果树,对面是程静跟程季才,左肩挨右膀。
两人并非第一次踏进花园酒店这家老牌星级,但在这里坐下,还是第一次。阿才故意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抱着手臂,听程季泽说话。
程季泽说:“我知道几年前,二叔你将程记分店卖了——”
二叔打断:“叫我阿才就得。”
“虽然我们同辈,但论年纪,我只比程一清大两年,我也应该叫声二叔、静姐。”
二叔这样的小人物,在社会上越是不被重视,越是看重他的尊严。现在他的面子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心满意足,将身子往后靠,端起咖啡喝。啜一口,又放下。怎么比速溶咖啡难喝这么多?他煞有介事地点评:“这咖啡不行,糖放少了。我平时只喝雀巢。”
程季泽没接话。阿静看了看表,让他继续说。
程季泽道,当初二叔将程记分店卖了以后,广州程记就只剩德叔那家。“但毕竟是程家人,手上有程家经典糕点配方——”
他顿一下,继续说:“我有做功课,知道这些年来,一切都是德叔说了算。程记在他打理之下越做越差,这几年还不断亏损,有时候还要让你们出钱度过难关——”
他点到即止。
说到这里就够了,至于程家兄弟姐妹因为不想出钱而大吵一场的事,没必要提。
二叔跟阿静对视一眼。
现在不是广交会时期,酒店客人不多。程季泽手机响,抬眼看看对面,说声抱歉,起身离座接听。
程季泽一走开,阿静立即问:“二哥,你哪来的配方?”
二叔急,几乎要上手捂她嘴,连声“嘘”她,又去看程季泽。程季泽背对他们,正面向外面花园,跟人讲电话。
二叔放了心,松开手。
程季泽在玻璃窗前,将他的动静都收在眼里。刚才二叔的眼神,他也读懂了。
清代起,程家就只将经典糕点配方留给长子一脉。时隔多年,不知道规矩是否有变。但从二叔刚才表现看来,程季泽猜出八八九九。
当然,他也从二叔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情绪——那是既想要钱,又怕背上反骨仔的骂名。
能够推这种人一把的,只有更多的钱。
程季泽重新落座,移开白色小圆桌上的绿植,手指按住桌上文件,再推过去一点点,“你们看清这条件,有什么都可以谈。我不是那种什么都要自己话事的人。”
后面那句话,二叔简直要疑心他在阴阳怪气大哥了。又也许是多心,他仿佛在人群中真看到了大哥。再一晃眼,德叔又消失了。
但程静也见到了。
大堂里,德叔左右张望,终于看到了坐在那里看文件的三人。他快步奔过来,杀气腾腾,二叔跟程静远远见到他,唬得整个站起来。程季泽抬眼,默默地收起桌上文件,塞回文件夹里,端起咖啡杯,看德叔来到眼前,问他:“要来一杯吗?”
德叔看一眼,桌上还有二叔跟程静喝过的咖啡,噌地上来火了。
“你们还跟这家伙喝咖啡——”他抓起杯子,直接就往程季泽脸上泼去。在二叔跟程静的惊呼声中,程季泽冷静地抬起文件夹挡住,咖啡液顺着文件夹,滴落他大腿上。他放下文件夹,从桌上抽几张纸巾,擦了擦文件夹,又擦了擦裤子。
“脏了,可惜。”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
“你这奸商,居然想从我弟妹身上下手——”德叔指着程季泽鼻子骂,几乎要动手打他。二叔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按住他。
附近工作人员往这边看,开始往这里赶。
又一只手按住德叔。二叔一看,居然是程一清。
“爸,别在这里闹事了。”她说,“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
“谈?这家伙背着我,在跟阿才他们私底下谈!打算绕过我!”德叔怒视程季泽。程季泽面不改色,二叔在旁听着,倒是脸变红了。
程一清:“人家也没打算瞒你,不是首先找你谈过了吗。是你不听。”
“死衰女,帮外人!”德叔怒气攻心,转身就是一掌,要往程一清脸上扇。一只手举到半空,却被人从后面抓住,打也打不下去,撤也撤不回。他往后一瞧,见是程季泽,更气了,“你松手!”
“你不打她,我就松手。”
“我打我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季泽反问:“那我约二叔、静姐出来谈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德叔一下被问住。程季泽松了劲,德叔的手落下去,阿才跟程一清赶紧将他拉到一边去。
德叔这时反应过来一点点,又吼:“你约他们谈程记的事,就跟我有关系!”
工作人员已走过来,轻声问程季泽:“这位先生,没事吧?”眼盯德叔,手举对讲机,“叫保安过来。”
程季泽摆手,说不用,又看看德叔,“一点小误会。自己人。”
“谁跟你自己人?!”德叔又要挥拳,程一清紧紧按住他的手。大堂保安大步朝这边赶来。最后,此事以德叔被众人拉走劝退收场,闹剧也就散了场。
几人从酒店出来,日光特别猛烈,晒得人头痛。德叔在酒店里没敢大声说话,走到外面,才高声训斥三个晚辈。他们早已习惯他这大家长做派跟脾性,都当耳边风。二叔扬手叫了个的士,把他塞到车里送走,回头问程一清为何过来。程静说,是我叫她来的。二叔哦了一下,又看表,说自己还有事,程静因为要上班,也要赶着回去。
三人各自道别,一转身,都露出各有心事的脸。
程一清过了马路,走进士多店,买一支杨协成豆奶,咬住吸管打量对面。
不到五分钟,二叔回头了。
他在酒店门口,恰好遇上也回头的静姑姐。姑姐对二叔并无好脸色。当年正是因为受他怂恿,姑姐将赚来的钱都交给他,用来购买广国投的理财产品进行投资,结果亚洲金融风暴一来,广国投危机开始露出冰山一角,后面全面爆发,最终更要申请破产,震惊全国。
广国投破产案的意义,留给了历史,而痛苦则留给了像二叔、姑姐这样的普通人。两人的钱都打了水漂,从此后,他们俩面和心不和,说话总是带点刺,谁也不服谁。
此时此刻,程一清在士多店里离得远,表情、声音,都不清楚,只遥遥地替他们尴尬。
看这二人打了个哈哈,就又扭头各自走开。谁都没进酒店。
程一清清楚他们不会再回头。她将豆奶空瓶子插入框里,准备过马路。
第3章 【1-3】我觉得你靠不住
程季泽在房间换下脏衣裤,洗个热水澡。头发吹得半干时,手机响了。
他北上不久,这个号码只给过几个人。
放下吹风机,他去拿手机。
门铃也响了。
他冲门外问:“谁?”
“是我。”门外女孩子的声音,他没听出是谁。他不去开门。他的房间号,也只有广州程家的人知道。
电话仍在响。
他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二叔声音。“程生,如果方便的话——”
“二叔客气了。叫我季泽就得。”
“好,季泽,如果方便,我想我们再约一次。”
外面门铃再响起来,急如催命。他透过猫眼往外看,见到程一清站在门外,双手插袋,一脸不耐烦。
程季泽对电话那头说:“没问题。你今晚再来酒店找我。我这几天都在广州。”他边说边打开门,跟程一清面对面。
二叔还要说什么,程季泽对电话那头说:“二叔,我这里有点事,见面再说。”
程一清看着他,看他肩头后面的房间,想要直接进来。
程季泽侧身让开一条道,又低头看一眼身上浴袍,“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来坐坐。但我刚洗完澡,你跑到一个男人房间里——”
“都是亲戚,怕什么。”也不管这亲戚都是大清的亲戚了,程一清不由分说,就直接落座窗下长沙发上,当面质问:“你一边说跟我合作,一边跟二叔联系?”
“是二叔联系我。”程季泽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跟一罐可乐递给她,自己进了浴室。浴室门关上,他的声音从门后闷闷地传出,“你来找我,是考虑好了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靠不住。”
“是吗?”浴室门后的声音,情绪稳定,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程一清有种被轻视的痛感,一手抓过可乐,开了易拉罐,喝一口。酒店房间馥郁芬芳,窗外是喷水池,视野开阔。这城市的地上跟地底,都跟杂草似的蓬勃生长着。她带着一腔不满,也像株杂草,开口就问:“你为什么瞒着我爸,找二叔跟姑姐?”
浴室门拉开,程季泽换一身圆领短衫,深色长裤,走出来。屋内开了暖气,他头发带点湿气,软软地搭在前额跟鬓角。他现在看起来又软又乖,像从豹子变成了猫。他扔掉干发巾,“因为我是生意人。”
“所以要骗人?”
“我骗你?”
“你跟我要电话,说准备回来祭祖、修族谱!”
“我的确提过祭祖、族谱什么的,但我从来没说过,联系你二叔他们,跟这件事有关。”
程一清一想,的确如此,更怒了,“你出阴招!”
“别说这么难听。你二叔跟姑姐乐意跟我联系,你也赚了五百元,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