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突然大了,哗啦哗啦,何澄听不到程一清的声音。她关了水龙头,四处找水果刀,只听程季泽道,“在私,他们是你的亲人,跟你关系更密切。在公,我跟你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到底选哪边,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好好休息。”
何澄切好橙子出来时,程季泽已不在屋内。
程一清一个人坐在窗边,抬头看着白色纱布窗帘。她咦了一下,说他走了吗。程一清托着下巴,对她笑笑,眼神却无力。何澄搁下果盘,说自己听德婶说了。
程一清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何澄用手递一瓣橙子过去,安静地看程一清吃。她说:“以前的我,会首先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不过最近我的想法有所改变。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程一清吃过橙子,洗干净手,双手抱住何澄笑,说还是阿澄你对我最好。何澄说,喂喂喂你手上的水还没干。程一清嘻嘻笑,你还不懂吗,就是用你的衣服擦手呀。两人打打笑笑,闹做一团。何澄突然问起,“你们双程记刚开不久,这么快就要扩张了吗?”
“那是程季泽的想法。他野心大得很,不甘心只做一家饼店的。”
何澄心想,这兄弟俩,可真像啊。
程一清见她沉默,问她在想什么。何澄说:“你二叔那件事,我其实能够理解程季泽为什么会生气,但我不懂你为什么不生气。”
程一清边抽纸巾擦手,边“嗯”一声,尾音上扬。
何澄盯着盘子里的橙皮,“高考前,家人会为了给你一个安静读书环境,也会近乎自虐般牺牲自己。那是因为你跟他们之间达成一种共识:考上好学校,会有好前途,这前途里也包括他们自己。那时候,你觉得全家人都围着你转。”
程一清不语,等着她往下说。
何澄说:“踏出社会后,就不一样了。大家利益不一致,也无法达成共识。”
程一清像摸一只猫一样,往下摸何澄的头发。她的头发香香的,衣服质料也比之前更好。程一清问:“阿澄,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了,怎么现在语气这样历尽沧桑?”
何澄笑笑:“别乱讲。都说了,只是新闻跑多了,见的人多了,有感而发罢了。”
“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
风吹进来,将白纱窗帘高高扬起,为两个年轻女人掀起了外面世界的一角。老城区的潮湿天空,露出了它齿啃般的天际线。何澄忍不住要将自己跟程季康的事告诉她,程一清却响起了电话。何澄在旁细听,那都是她在处理双程记的事。电话一个接一个,等程一清歉意地打发完后,何澄已经没有了倾诉的想法。
好友已经一日千里,自己难道还抱着一段已结束的旧事不放吗?更何况,她曾提醒自己小心点程季康。
何澄还要赶着回香港,程一清想骑摩托送她去坐车,何澄连连摆手,说你感冒还没好呢。两人又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笑着讲起中学时的同学,谈到以前看的剧集,说起广州新开的店,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很久很久,才嘻嘻哈哈分开,心里都不舍。
第52章 【3-10】我在你心目中形象真的很差
程一清上了楼,看到手机屏幕亮着,姑姑程静打来过电话。她觉得心烦,不去看,又想着明天回去上班了,今天状态还是有些疲累,便上了床睡觉。刚躺下一会儿,德婶提着保温壶过来了,里面盛着皮蛋瘦肉粥,她到厨房拿个小碗,边把粥水倒出来,边絮絮道,“刚才程静打了电话来说谢谢。”
程一清在床上躺得迷糊,听到谢谢二字,有些没回过神,下意识问,什么?
德婶说:“程季泽不光撤诉,还给你姑丈的弟弟在店里安排了份工作。”
程一清一下清醒。她从床上坐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没说。哦,不过电话是昨天打来的。”
程一清意外。这么说,程季泽来探病前,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程季泽这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这次这样做,也无非是起到警告作用了,就不需要跟广州程家闹得太不愉快。她这么想,但嘴上却说,“是么?那可真是便宜二叔了。”她并没打算原谅二叔。
德婶倒好粥,边盖上保温壶盖子边说,“那还真是便宜他了。昨天接完电话后,你爸就捉着你叔,到你公司楼下去堵程季泽,给他道歉去了。”程一清心想,老爸这“封建余孽”,虽整日抱着“长兄为父”那一套思想,但在这事情上,倒也没有是非不分。她边想边喝一口粥,脱口道,“这两天的粥很淡啊。”
德婶笑笑,“前几天都是你爸煲的。这两天才是我煲的。你知道他这人,死要面子,跟你吵了架,不想认低威,但心里可关心你了,每天都问我,你退烧没,感冒好些没。”
程一清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勺子是金属的,映出她歪歪扭扭的唇,含了些笑。人总归是复杂的,哪有非黑即白。老爸是老古董,封建,闭塞,但也的确爱她。
她问,那么他们堵到程季泽了么。
“见到了。程季泽还请他们吃了饭。”德婶说,你二叔啊,死要面子,说自己是为了干事业什么的,就是不肯认自己错了。程季泽他跟你二叔说,如果只是为了赚钱,不如在好地段买点房产。”
空气潮湿温润,程一清的心也潮湿温润。对程季泽的不满像白纸上的黑字,在这样的空气中,也渐潮渐糊。她知道,程季泽做事都有目的,也许他也是为了不要得罪广州程家的人。但管他什么目的,她受了益,就值得感恩。
她这几天来第一次下楼,回家里吃饭。正是傍晚时分,程记马上要关门,程一清远远见到陶律师在那里买老婆饼跟蛋挞。笑姐给他打包,“多给你两个。”陶律师笑着说谢谢,提着袋子,一转身见到程一清。
程一清没想到,原来陶律师是真喜欢程记出品。他说,自己住得离程记近些,刚好过来。他又打量一下程一清,问她病好没。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只是普通感冒发烧,这样多人关心,让我受宠若惊了。”
“有些人的关心,跟你此时此刻的社会身份有关。有些人的关心,则无关你的身世荣誉财富。”
“陶律师你说话很玄。”
“那么换个简单的话题。你知道程季泽撤回诉讼了吧?”
程一清点头。
陶律师说:“他这人看起来冷血,但并非不近人情。他不想令你难堪。”
程一清觉得,任何人都没法完全理解另一个人。陶律师跟程季泽关系再好,也不能替他交代目的。但这话多少提醒了她。次日回公司后,她特地敲了程季泽的门。他坐在桌后打电话,远远冲她点点头,又比了一下手势。她退出去,在办公室处理了一下月饼订制合同的事,程季泽进来,“你回来了?”
“嗯。”她从桌后起身,“本来就是普通感冒,你们太劳师动众了。”
“大家都关心你。”他把自己隐身在“大家”这个群体后面。
程一清还在斟酌字眼,程季泽看出她有话要讲,“你想说什么?”
“二叔的事,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只是看在德婶面上。”
“我妈?”
“我不希望德叔因为这事大发雷霆,而德婶夹在你们父女之间不开心。”
“……那……你有空来我家喝汤。”
“有机会的。”
程一清对这次谈话,感觉莫名其妙。她跟德婶提及,德婶也意外,但又说,“他妈妈好像不是很关心他。”
“你怎么知道?”
“关心的话,怎会在他十几岁时就将他一人扔到国外念书呢。”
程一清默默喝着汤,觉得老妈说得在理。难怪他身上有种疏离感。一个不在父母相爱家庭长大的人,缺失了学习什么是爱的能力。父辈传给他的,只有如何算计。她想起他依然算计她,连郑浩然都监控上了。作为搭档,她忍气吞声,睁只眼闭只眼,但若要跟他做朋友,她无法接受。
平日里,程一清在公司里吃盒饭,偶尔跟众人出去吃个便饭。程季泽待在自己办公室里,不跟其他人出去,她也不见他出去吃饭。这天中午,她在办公室看月饼礼盒包装方案,程季泽在门上敲了敲,“去吃饭?”
“你问我?”
“这里还有其他人?”
程一清看了看搁在桌上的方便面。程季泽上前,将方便面塞回她身旁柜子,“吃这些,对身体不好。”
程一清想,他该是又想带她去尝试哪里的点心。她下午有事外出,骑了车跟在他车后,一块儿过去。程季泽将车子开到一家酒店门前,进了一楼大堂往里走。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工作上的事。到了日本料理店门口,穿和服的工作人员讲着速成日语,弯身迎客,要领他们进去。程季泽报了个名字,跟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对方将他们领到一间和室里,拉上隔扇。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秘密,却听到隔壁和室里有人说话。这种日式拉门完全不隔音,隔壁也只是在闲聊,她随即意识到这里不适合谈公司的事。程季泽也只是将餐单递过去,低声问她吃什么。她心不在焉指了指,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就在这时,程一清听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苏,下午不用开会,稍微喝点儿。”然后是液体倒入容器里的声响。
叫苏的女人叹一口气,“事情进展不顺利,我不想喝。”
程一清在隔壁滞一下。
这声音,不就是郑浩然跟那位苏小姐吗?
她心下了然,知道程季泽带她来不是巧合。这人此时正一脸平静,埋头看餐单,仿佛来这里只图美食。而她在桌前枯坐,心烦意乱。只觉这世界上,除了父母跟挚友,没一个可信的。连哥哥当年好友,都为了利益对她撒谎。
在她乱想一通时,程季泽点了两个定食套餐。她托着下巴,听隔壁和室里,那位苏小姐跟郑浩然讨论了一阵美国总公司的投资策略后,忽然低声问:“你有没有从程一清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慢慢来,心急不得。她跟她爸爸个性很像,都很倔强要强。”
苏小姐笑一下,“现在说慢慢来?当初你可是自告奋勇,说自己跟程记的人有交情,有信心说服他们。”她的筷子轻碰到碗碟,发出微弱的声响,“而且,你不是说程一清念书时跟你暧昧?”
程一清咬着牙,热血涌到脸上。她是快意儿女,愤恨至极,起身就想走。程季泽突然从桌子另一边伸出手,拉住她衣袖,低声道,“既然来了,吃过再走。”
这时,郑浩然在隔壁说:“是她喜欢我,我没喜欢过她。”他压低声音,“你知道我喜欢谁的。”
苏小姐啐一口,又道,“她不是挺好的?打扮打扮,也是明艳照人。难道是你对自己没信心,连小妹妹也搞不定?”
郑浩然很轻地笑,“她身边现在可不止我一个,还有程季泽。”
苏小姐一哂:“程季泽?我只在报刊上见过他,倒是去香港开会时见过他父兄。他大哥程季康只约会艺人模特,程季泽没有任何绯闻,眼光只会更高。”
“感情的事,怎说得准。”
两人不再讨论程记一事,讲起公司里其他事。程一清这边,服务生拉开门,端上来两份鳗鱼定食。程一清跟程季泽相对无言,默默地进食,偶尔听着郑浩然跟苏小姐调情。程一清没有胃口,三两口吃完,等待另外二人结账离开后,她像松了口气,掏出钱包要结账。程季泽拦住她,“我带你出来,应该我请。”
“不用了。我们AA。”程一清语气平静,“这场戏我看完了,你想传达的讯息我也已经收到。但即使没有这场戏,我也不会跟郑浩然合作。我这人,钱没多少,道义还是有的。”她丢下钱就要走,程季泽从身后喊住她。
“你觉得我故意安排这场大龙凤给你?”
“以你的能力,打听出来他们的关系,并不难。知道他们每天中午去哪里吃饭,习惯坐哪个位置,也不难。提前跟服务员打好招呼,安排好位置,更是容易。没错,你不知道今天他们会说些什么,但只要‘偶遇’的机会足够多,总有一天能听到这样的内容。”
程季泽盯着她看:“我在你心目中形象真的很差。 ”
“也不是。换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这样吧。毕竟我来自那样一个家庭,我爸是封建古董,我二叔滑头且言而无信,唯一靠得住的姑姑,也有个不成器的、一心吸程记血的小叔子。这样一个我,你会相信吗?”她边说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慢慢穿上,“但理解你,不等于我认为你没错。”
程一清披上外套,正要抓起桌上的手机,程季泽忽然按住她的手,不放开。她从桌上抬起眼睛,跟他如同互生罅隙的同谋般,彼此对视。
半晌,程季泽松了手。“这事的确是我安排的。但我并没有不相信你。”
“没关系。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只要双程记能够健康发展,我不介意你这样做。但希望你以后能够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她已披上外套,准备往外走,“另外,你个人入股代工厂,没通知我;准备找第三方资本,没告诉我;要跟经销商开会,也是最后关头才告知我。我跟什么人交往,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转身出门,刚走出去,迎面碰上郑浩然跟苏小姐。
郑浩然走在前头,苏小姐跟在他后面,边走边低头翻包包,“好像把补妆镜拉在这里了——”
郑浩然停了脚步,苏小姐撞上去,轻声哎哟,一抬头,见到程一清在跟前。
郑浩然还想着解释的词儿,眨眼又见程季泽从里面走出来,没有表情地看着他。郑浩然再看他们坐的位置,瞬间明白,刚才他们说的话,是都被程一清二人听得清晰入耳。他无话可说,索性不语。
苏小姐看了看程一清,又看了看程季泽,认出了曾在报纸杂志上见过的后者。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反应极快,微笑道,“真巧。程小姐,程生,你们也在这里吃饭?”
程一清一言不发往外走。程季泽跟在她后面出去,跟苏小姐与郑浩然擦肩而过时,礼貌地冲他们点点头。郑浩然突然道,“应该不是巧合,而是某人故意吧。”
程一清继续往外走。
郑浩然在身后扬声,“他的目的可能不光是双程记。你可要小心。”
程一清头也没回,走到外面,跨上摩托车。她逆着大马路上刮过来的风,从头盔里看前方,道路笔直朝前,却又有些迷濛。她觉得自己说不上不高兴,但也说不上高兴。对郑浩然的少女心事早在青春期就结束,发现他是这样一个人,刚开始很意外,但细想又觉得合理。没有人能够倚靠,她所有的,不过是自己一双手。这么想着,她握紧了两边车把手,暗暗提了速。
第53章 【3-11】你叫我不要开玩笑,那我希望你也不要开我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