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副不淡定的样子,已经要惹聂绍文笑了。可聂绍文故意沉住气,啜了一口手里的咖啡,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认识的太太小姐里,竟有那么多姓穆的么?”
周怀年伸手将他的咖啡杯夺下,急道:“你赶紧说。”
聂绍文拿手点了点他,哂笑:“人家是在问你有恙无恙呐!”
“问我?”周怀年被他说得有一些懵,“问我什么?”
聂绍文没好气地翻他一个白眼,指他的头顶,“你与江柏归打架的事儿这就忘了?亏得人家姑娘还惦记着。”
不提还好,一提,他才觉出头顶上的伤还有些疼,可这事儿她是如何知道的?以为她打电话是为了别人的事……
“那你家那边……是如何同她说的?”他心头闷闷的,似乎是把这当成了一件不大光彩的事儿。虽然那日不是对打的架势,但受伤的总归是他,此时想到的竟不是她对自己的关心,而是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那儿还能够保存多少颜面这样的问题。
“我家小厮知道什么?他也不在场,只能说替她来问问。可她一听说咱俩正在一块儿呢,立马就改主意了,说是这事儿不让你知道,就当她没打过电话。”聂绍文说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乐,“老周啊,你说说你啊,还不如当时让你手下的人给揍回来呢,你说你一个病秧子,逞什么能呢?”
到底是与他常常厮混一起的,聂绍文没两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过,对于这件事的始末,周怀年始终就没有完整地和他说起过。周怀年出门,就算没有随从跟着,身边也常跟着暗卫,这原是能避开的祸,不知怎么就能让江柏归那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得了惩?哦,也不算手无寸铁,他这脑袋就是让江柏归手里的楠木食盒给砸的。
“你不懂。”周怀年从桌上摸到烟盒,想抽,却又顾忌地看了聂绍文一眼。
聂绍文摆摆手,像是开了恩,“抽吧抽吧,不让你抽的话,我这故事也没得听了。”
周怀年挑出一支烟含在唇上,笑道:“我以为你多有医德,合着为了听故事,让病人豁出命去,也是可以不管不顾的。”
“嘁~别贫,你还没到要死的时候。”说着,聂绍文也从那特质的银色烟盒中取了一支烟出来,叼在嘴里,就着周怀年点剩的火,凑上去。
烟点着了,聂绍文吸了一口,又对他说道:“别的就不用你多说了,你就讲讲,为什么站着不动,白白挨了那家伙一下。”
“你这一句不用多说,却让我不知如何说起了。”周怀年手肘抵在沙发扶手上,用一根手指撑着额角,另一只手上,指间的烟还在燃着。白色的飘烟一缕追着一缕,发散着人的回忆和思绪……
江家大少爷成婚那日,可谓宾客盈门,排场十足。北平城里但凡与江家有点交情的,全都来了。还有那些不在北平的,也都来了。唯有江大少爷那位挚友——周怀年,没有来。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江府中连空气仿佛都带着令人愉悦的喜气。然而,在那间不过几平的贫寒陋室中,有人连呼吸都充满了悲伤与哀痛。
跪在床边的周怀年,红着眼圈,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娘,您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找大夫,我这就去找大夫!”
躺在床上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她嘴角嚅动着,想发出声音,却已经无济于事。
站在周怀年身边的邻居大婶摇摇头,叹了口气:“阿年啊,我看还是给你娘把上路的东西都备好吧,我看她这样,恐怕……恐怕……”
“丁婶,您别说了!我现在就去找更好的大夫!”周怀年说着,朝那大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丁婶,辛苦您再照看一会儿我娘,辛苦了……”
丁婶看他这模样是当真心酸,她点头应下,心里不落忍,便又解下自己腰间的钱袋塞到他手中,“好孩子,你拿着,快些去快些回吧,别让你娘等太久。”
周怀年眼里噙着的泪终于落下,他将钱袋紧紧攥在手中又给眼前善心的妇人磕了一个头……
这些日子,他已经给他娘换了不少的大夫,可所有大夫看过以后,都只是默默地摇头,而说出口的话大致一样:“若是家境好点,还能拿最好的山参给你母亲吊一吊气,可你们家的境况都已经这般了,还是将钱花在身后事上吧……”
周怀年抹了一把眼泪,朝着江家药铺的方向跑去,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心知,没有一间药铺会将最好的山参便宜卖给他,更别提赊账,眼下只有江家药铺他还能尽力试试。
今日江府大喜,连江记药铺都贴上了“囍”字。周怀年走到门前时,眼睛被那门上大红的字灼了一下,却还是抬脚迈了进去。
今日,留守铺子的伙计不多,得力的全都被喊去帮忙、凑热闹去了,剩的两三位新工,外加一位平日嘴坏的管事显然都带着点愤懑的情绪在消极怠工。当周怀年带着最后一点期望跑上门来时,那几个人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抓药还是看病啊?看病,大夫可不在啊……”管事歪站在柜台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算珠,一手伸出留了好长指甲的小拇指探进耳朵,时掏时搔。
周怀年从没求过人,更没有过以江柏远的名义去他家药铺求个大夫或者求副药的情形。若不是今日走投无路,他想他这辈子也不会这样在江家药铺里低三下四。眼下,隔着那张长条的抓药柜台,他站在药铺管事的对面,脊梁并不像以往那样挺直着,他的双手甚至在紧攥柜沿,指尖都已发白。
“先生好。”尽管已是一头急汗,周怀年仍不忘教养,“我是江大少爷的好友,我母亲病重在床,情况十分危急,我想……我想从贵店借几支质量上乘的野山参,给我母亲吃吃看……”
“吃吃看?”管事好似没听到他的前半句话,却挑出后半句话来将他揶揄,“你当这上乘的野山参是白菜还是萝卜呐?就瞧你这打扮……”他终于抬眼,用一种睥睨的姿态上下打量着一身粗布麻衫的周怀年,“我看,你是连野山参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吧?快走快走,别在这儿耽误我们做生意!”
他像轰苍蝇似的摆了几下手,复又低下头去,继续享受掏耳的快感。
周怀年有些急了,他向前一步,攥着柜沿的手松开,接着直接按在了柜面上,“先生,我与江大少爷素来交好,我今日是真的急着要救人,才这样冒昧上门来求,还请您……请您能看在他的面子上,通融通融,等日后我有了钱一定还清!”
周怀年说着,哗啦啦将钱袋里的钱都倒在了柜面上,有丁婶儿给的,也有家中所剩不多的一点现钱。
管事的乜斜着眼,看了看散落在柜面上那些有零有整的铜板毛票,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哦,原来你就是江少爷那位穷酸的朋友啊?你不知道么?江少爷早就嘱咐过了,要是有他的穷朋友找上门来呢,那就给几个钱打发走,别做没必要的纠缠。
他说着很不耐烦地拉出柜面下的抽屉,随意抓了两张票子拍在那些散钱之上,“喏,这些足够你买副棺材了吧?”
周怀年的眉心正在蹙起,胸腔内似有一团无名的大火熊熊将他烈烧,他绷紧了神经,在努力克制即将喷涌而出的怒气,“先生,我是来求药的,不是来要饭的,还请您通融。”
他的语气尽管平静,但依旧引起了管事的不满,“要饭?你这可比要饭的来得不要脸多了!你知道这野山参价值几何吗?你们家有几条贱命也不够那一根参须的价儿!”
话音未落,便见到周怀年满眼猩红,按在柜面上的一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起,管事的轻蔑一笑,说道:“怎么?想闹事啊?”
周怀年无言,恨得牙根都要咬断,然而,人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动作,身后三名药铺的伙计便举着家伙事儿将他围住。
管事的愈发得意,对眼前人的蔑视简直都要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江大少爷的好友是吧?”他又拿眼缝从头到脚将周怀年睃看了一遍,口里连声啧啧,“人家娶妻,你哭丧;人家上床,你下葬。你说,你是不是命贱?”
“你说什么?!”周怀年终于恼羞成怒,握成拳的双手松开,旋即便将那恶嘴管事的衣襟狠狠揪住!
管事惊呼,身后的伙计一拥上前,举起乱棍便重重砸在周怀年的身上!这些人本就因为受了东家的冷落而愤郁不满,此时逮着这么一个能撒火的贱命穷光蛋,他们便没有一个不用尽全力的!
血冲到脑子里固住了人的疼痛神经,棍棒打在身上只会将那只被封在心里的野兽彻底驱逐出来。此时的周怀年怨怒在心,已然将理智抛却脑后。他思考不了许多,只觉周身遍布要杀人的戾气,是鲜红的,是暗黑的,是如这江记药铺大门上那一对红底黑字的“囍”!
一声惨叫凄厉响起,周怀年手中举着那个黑铁包边的算盘正在滴着腥而淋漓的鲜血。在他还残存一丝意识时,他看见眼前的人轰然倒下,联排的药柜上,盛药的瓷瓶恰被撞落,如落井下石般砸在了管事的头上……
周怀年的嘴角牵起一丝冷漠的笑,却听门外的人在大声喊叫:“杀人了!杀人了!”
是了,江家二少爷江柏归,在那一日亲眼目睹了他杀人的一幕。
PS:
下一章啊,有一点点的糖,哈哈哈
第三十章 鬼迷心窍
周怀年离开上海的第五天,穆朝朝被马太太硬拉着去了一场小型的名媛派对。这已经是马太太第三次向她邀约了,尽管她也清楚马太太对她殷勤之至的理由,但自己若是再推拒的话,就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人活在这世上,是不能不讲情面的,哪怕是剃了头上庵里做个吃斋念佛的姑子,那邻寺的若是来请自己去念经,也是没有三番五次推托的道理。权当是为了江家的生意多积攒点人脉吧,如此想着,便也觉得去一趟还是值当的。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些看起来外表光鲜亮丽、柔柔弱弱的上海滩名媛们,喝起酒来是不输男人的架势。她不会跳舞,也不会弹什么钢琴,唯独能喝上一点的酒。于是,一整场下来,与人攀谈几句便是一杯洋酒下肚。马太太给她介绍了六七位的太太、小姐,她一面应付着,一面与人碰杯敬酒,不知不觉便喝多了。
头有些发懵,人便有些支撑不下去,然而马太太带着女儿正玩得尽兴,本是坐她们的汽车来的,她也不好说自己先回去,于是只能避着人,躲到离派对中心最远的角落里去。马太太还算有心,将女儿引荐给一位大使夫人以后,便又去寻穆朝朝的身影。
“穆小姐,穆小姐。”在离门最近的花坛边上,马太太找到了她,“你怎么样呀?是吃醉啦?”
穆朝朝坐在应侍生为她拿来的椅子上,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对马太太笑了笑,说:“不碍事儿,我在这儿休息一下就好。”
“哎呀,那怎么行?这里有风,容易着凉的呀。”她拢了拢穆朝朝身上的羊绒披肩,对她说道:“你去上面的房间休息一下吧,等这里结束,我就上去喊你。”
穆朝朝虽然喝得有些多,但神智还算清醒。自己像个醉鬼一样坐在这门边上,的确有碍观瞻,于是也就点头顺从了马太太的安排。
楼上有得是供人散酒的房间,应侍生将人带进去,客人是想在里头睡觉也好,抽大烟也罢,还是做点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总不会有人发现。即便是被人发现了,只要与他人没有干系,便没有人会在意。
穆朝朝进过一次这样的房间,与周怀年一起。也是以散酒的名义,却是在他与他太太的结婚纪念日的派对上……
对于那一次的鱼水之欢,她记得很清楚,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躺在这样的房间里,那日的记忆便仿佛重现一般,浮在她的脑海,压在她的心上……
“是醉了?”那日,他也问了她这话。
她站在她的房门前,等应侍生帮她开门。他也一样,等门一开,便要进他自己那间。
穆朝朝对他点点头,听到门锁“咔嗒”一声,便回过头来,看着应侍生将门打开。
“谢谢。”她从手包里掏出小费给应侍生。她总是不喜欢在他面前丢了这样的颜面。
应侍生双手接了,向她致谢:“有什么需要,您可以按屋里的电铃知会我们。”
她颔首,准备进去。
“朝朝……”周怀年叫住她,同时屏退了在场的两位应侍生。
穆朝朝只顿了一下脚,便又径直往自己房间里走。不知他是用了几步就走过来,总之时间短得还未等她关上房门,他便已经与她一起站在了房间内。
房门是他关的。“砰”的一声,仿若穆朝朝如雷的心跳。
“来上海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他们离得很近,他的气息不稳,她在他酒劲未散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点埋怨。
“所以我来了啊。”她反而扬起脸,对他笑了起来。然而,只是脸上在笑,声音里的颤抖,是略微带着哭腔的。
他伸出手,捧住她的一边脸颊,像拭眼泪那样,在那上面轻拭着。可她明明没有掉泪。而他就想这样哄。
可他又实在怨她,竟找到了这里,让他一晚上都心神不宁。
“找我做什么,你告诉我……”他的拇指从她的眼下,滑至她的下颌,轻轻捏住,把怨怪撒在上面。
穆朝朝顺着他手中的力,抬头。看着他那双永远都能将自己摄住的瞳眸,微微启唇,说了两个字:“想你。”
他低头,覆过来,封住她的唇。
她抬臂,勾住他的脖颈,没有一秒停顿。
捏在她下颌上的手,已经移至她的脑后,大掌控着她,不容她生出半分要逃的心。唇瓣努力缠磨着,疼,却又更加用力。两条软舌不停交绕,吸吮的声音,让人身体发热,脚底虚浮。
她真站不稳了,他用手扶住她的腰,把她的小腹贴到自己的腿心上。她心跳起伏骤快,像鱼坠入深渊,触不到底似的,一直失重地往下坠……
她想抓他的长褂,伸手去摸,去摸,不知为何摸到的不似他的衣物。她慌了一下神,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眼前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男子正热烈地与她拥吻。
穆朝朝的心窒了一下,猛地将身上的人推开!
她以为自己用了十分的力,然而男人离她远了一些,却仍旧停在她的上方。
激烈的亲吻,让他正喘着粗气,而他看她的眼神,却是无限的温柔,“嫂子……”
“啪——”的一声,江柏归的左颊被她狠狠地扇了一下!
“……嫂子?”江柏归身上的衬衫凌乱着,眼睛里的欲色因这一记耳光减淡下来。
躺在床上的穆朝朝清醒了大半,眼泪却也流了出来,“你在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她死死地抓住自己衣襟,摇着头不住地质问他。
江柏归不敢解释,也没法解释。自己原本是来接她的,然而进了这间房以后,却看到她躺在床上,在酒精的作用下,她连在梦里都不老实,身子轻轻扭动着,口里还有细碎的呻吟……那种娇媚而又痛苦的模样,使他鬼迷了心窍……
可他是当真喜欢她,从很早开始便喜欢了。所有的错都只能用这一点来解释。
“嫂子……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像刚才那样的感觉,是他梦也梦不来的。他想要继续,便又欺身下来,拿唇去吻她,妄图用最温柔的方式来向她解释自己的心。
然而,穆朝朝从没有这样恐惧过,更没有想过给她带来这种恐惧的人会是江柏归!她挣扎着去推他的脸,用自己的膝盖去将他撞开,可面前的男人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一面将她按着吻着,一面仍在重复着喜欢她的话。
穆朝朝哭了出来,反抗已经成了哀求:“柏归……我求求你,别这样……我心里有别人,请你别这样对我……”
江柏归终于停了下来,没有人能知道他有多怕听到这样的话。
“是周怀年,对不对?是他,对不对?”他眼里渐渐布上了血丝,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却又显然承受不了那样的答案。
穆朝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流着眼泪问他:“你为什么对他有那么深的敌意?当年……”
“你别跟我提当年!”江柏归厉声喝断她的话,“他就是一个杀人犯!杀一个不够,杀两个,杀三个!江家全是叫他给害的!”
“你误会他了,一定是误会他了!”穆朝朝辩驳着,却又拿不出说服他的证据来。
“嫂子……”江柏归无助地唤了她一声,“现在的日子不好吗?只要你嫁给我,这样的日子就能一直一直过下去。我主外,你主内,我会一直护着你,不让那个杀人犯再来烦你,不让那些对你不怀好意的男人再来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