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上人
周怀年今日起得晚,楼下的麻将声都已经哗啦啦地响了不知几圈了,他才睁开眼睛。
昨日,顾尧抵沪,与他喝了一夜的酒。
江柏远先前通共,累及江家一族的事,仅靠周怀年一杯酒,一句话,便大事化了。
像江柏远这样的人,军统抓了不知有多少。人既已死,本就没有再追究的必要,何况周怀年发话,身为军统局副局长的顾尧,断是不能驳了自己这个把兄弟的面子。
两人之所以夜话到天明,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
如今,顾尧在当局政府中的地位愈发重要,而周怀年盘踞上海滩,势力已渗透上海各界。要想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城市真正站稳脚跟,顾尧深知,周怀年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同样,周怀年也需要顾尧的权力荫庇。就这样,周怀年与顾尧在上海这块充满危险与机遇的宝地上,惺惺相惜,密切合作。
此番顾尧寻他,是想借他之手,除掉一个人。
这个人,以军统之力去除,怕是会引起民愤。而周怀年手下门徒众多,即便找不出什么妥当的理由,一个飞来横祸便能叫人没了性命。
周怀年自然不会用那些傻手段。他是笃信性恶论的人,在他眼中,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其掩盖不了的污点。只要找到那些污点,他便有办法置人于死地。
他靠在床头,吸着雪茄,暗暗筹划。
不消片刻,房门被人推开。
周怀年皱起眉,侧头往门口看。
苏之玫见房中人已醒,便倚着门框,笑起来,“呦,周老板终于醒了,这一上午,害我打牌都打得心不在焉。喏,差点输进去一个金镯子。”
苏之玫晃了晃纤纤手臂上的几个金圈子,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
“找我何事?”周怀年手指夹烟,面色不悦,语气生冷。
“周老板果真没情义,前朝才与我过了结婚纪念日,现下便翻脸不认人。”苏之玫找了离他最近的桌子靠上去,说出的话尽管对他颇有讽刺,但究竟也没敢碰他躺着的那张床。
“有事说事,没事就打你的牌去。”周怀年在床头边的烟灰缸里碾了烟,便掀了被子起身。
苏之玫心知,自己有些惹到了他,便柔和了点语气,说道:“听说,江家的药铺今日重新开张,用替你送个花篮过去么?”
周怀年正背对着她换衣服,听到这话,顿了一下手,微微侧头看她,“苏之玫,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关心起这种小门小户的事情了?”
苏之玫一手捂嘴轻笑,一手在啪嗒啪嗒地拧着桌上的那盏彩色琉璃台灯,“小门小户是真,可那江家的小寡妇是周老板你的心上人,也不假吧?”
周怀年转过身,台灯发出的暖光此时也没法掩住他深眸中的寒戾,“劝你少管我的事儿,好好做你的周太太便好。”
拧着台灯的手不敢动了,苏之玫显少见他真对自己动怒,四肢受不住地有些发软。但一贯强韧的性子,令她依旧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还放点心。想来,陪着你做了这么久的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吧?”
周怀年不搭她的茬儿,自顾自地又转过身去穿衣。
“还想求你一件事。”苏之玫走到他身后,伸手刚搭到他穿好长褂的肩上,周怀年便往前走了一步,让她的手落了空。
苏之玫心里蓦地泛酸。与这男人成婚三年,他们二人只有夫妻之名,而未有夫妻之实。她也曾低眉顺目地将脸贴上去,但得到的,永远只有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当时她的义父成啸坤还是上海滩的一霸,周怀年对她还算客客气气。如今成啸坤声势大不如前,他们除了在公众场合是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私底下,周怀年几乎是一眼都懒得瞧她。她酗过酒,砸过东西,奈何周怀年没有一丝动容。
但要说他对她不好,却也不全是那样。公馆内一应事务,周怀年对下交代,太太怎么说,那便怎么办。但凡苏之玫有要花钱的地方,周怀年也是眼皮子不抬一下的,一味地纵容。苏之玫后来算是看明白了,周怀年对她,除了一颗真心不肯交付,其余的任她挥霍。
看明白后,她便想通了。只要还顶着“周太太”的头衔,她便可以每日自顾自地娱乐。玩牌、赌马、养戏子、抽大烟……什么事儿最花钱,她便干什么。她以为,日子长了,他总能感到心疼。
此时,她也没什么需要难过的,反正都是各取所需而已。她也不用为了想让他帮忙而低声下气。想到这儿,苏之玫说出口的话,就变得理直气壮了许多。
“下个月,楼小凤在天魁戏楼与李喜儿打擂,我希望你能替我包下三天的场。”
周怀年正系着长褂上的最后一粒扣,听了这话,他的手微微顿住,问她道:“你自己包下不就好了?每个月你从账上支出的银钱,难道还有数么?”
苏之玫捋了捋手腕上的金圈子,不管他喜厌地又走到他跟前,讨好般地笑道:“还不是想借周老板的名头,给小凤长长脸么?与钱倒是没多大关系的。”
说着,将刚刚从桌上顺下来的怀表,替他别上。
这回周怀年倒是没躲,只是冷哼了一声,说道:“呵,你倒是会拿我当枪使。”
说完从衣架上取了黑色礼帽戴上,也不应她“行”还是“不行”,便抬腿往外走。
苏之玫有些急了,提着旗袍就追了出去,“周怀年,你这是应了还是没应?”
周怀年没停脚步,也没回头,人都走到楼梯口了,这才丢下一句:“你若保证,往后再不随意进我的屋,这事儿我便应了。”
苏之玫没想到他竟说这个,忍不住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好!一言为定!”然而,没办法,她还是只能接受他的交换条件。
*
到商会,随从阿笙进来向周怀年汇报。
“先生,宝丽鑫的老板已经亲自把衣料送过去了。”
蘸着墨水的钢笔,在周怀年的手中顿了顿,笔管渐渐被墨色充盈,他面上仿佛依旧冷寂,语气却明显含了几分心切。他问阿笙:“然后呢,如何?”
阿笙支吾,两手紧贴裤缝,抬眸试探他的神色,半晌,才答道:“好像……似乎……看起来……不是太高兴。”
周怀年笑,心里头莫名舒畅。执着那支蘸饱墨水的钢笔,在一份文书上果断签下自己的名字。
阿笙不解,挠头问他:“先生,不用送点别的东西过去,弥补一下么?比如口红?或是香水什么的,总会管用……”
“管用?”周怀年斜睨他一眼,是想说他呆瓜的意思。不过,又懒得和这榆木脑袋的年轻人多做解释,便将钢笔的笔帽套好,而后,面色轻松地吩咐:“不必了,你去万源饭店定两个位子。还有,房间也要一个。”
阿笙再次挠了挠头,想问,却是没敢。于是,犹犹豫豫地回了声“是”,这才慢慢退下。
周怀年唇边的笑再次浮起,是忽而想起那人恼的模样,又想起自己怎么有点恶作剧的坏样,于是,那笑意便染得整张脸都是。
不久,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机便响了起来。
等铃声响过三次后,周怀年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久不出声,而周怀年在这头却也猜得出是谁。办公室里现下只他一人,脸上的笑便都要溢了出来,这表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情形。
“喂,我是周怀年,你是哪位?”他的明知故问,给了电话那头的人确凿的认定。
“周先生,谁家店铺开业送衣料的?您这是故意让我难堪么?”
电话那边的声音果然恼了,周怀年猜的一点不错。
“哦,我以为不让人告诉你是我送的,你便猜不到是我呢。看来,在你的心里,也不是全没我,是吧?”
也不知没能见面的这几年,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油腔滑调,惹得那边的人愈加不快。
“我这开的是药铺,你知道刚刚那场面,围观的人都要比抓药的人多了!那位宝丽鑫的老板,还说……还说往后进了新料子都往这儿送,你这是成心不让我做生意了是吗?”
“没有。不敢。”周怀年的声音渐低了下来,有些受了委屈的意味,“那日你让我帮忙,我帮了,而后就再没你的消息。你又不让我去寻你,所以今日我若不这般,你的电话也不会打进来。穆朝朝,你心里,可还记得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周怀年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不是……”那头的声音这会儿变得喏喏,“是应当要谢你的。”
周怀年握紧了话筒,说话也温柔下来,“嗯,那就谢我——陪我吃顿饭,如何?”
他没看到,电话那头的人在默默地点头,虽然没有回应,他却自顾自地报出了用餐的地点,“万源饭店,晚上七点。你来,我等你。”
第三章 奶油
药铺第一天开张,没多少经验的穆朝朝,忙得有些晕头转向。多亏江家先前的那些老人愿意回来帮忙,这才让她不至于把事情办得一塌糊涂。
江柏归这天还是和学校告了假,原本是忙得不亦乐乎的局面,因了那些莫名其妙送来的衣料,让他与穆朝朝之间发生了一点龃龉。他不想看她过度辛苦,更不想看她因为江家的生意而受制于人。
他与她说,大学不想再上了,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出来扛事。
穆朝朝气急,拿出“长嫂如母”的话来压他。
江柏归也气,刚二十出头的女孩,算他哪门子的长嫂?假使大哥当初没娶她,她叫自己一声“哥哥”自是理所应当。
穆朝朝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和他理论,推着他出了药铺,让他回学校该干嘛干嘛。江柏归到底也不敢做出太忤逆的事,带着气便走了。
穆朝朝看着那些堆满药堂的华贵衣料,头便疼得紧。
不用宝丽鑫的老板说,她也知道东西是谁送来的。她心中不忿,趁吃午饭的空晌,走了五里的路,到电话局摇了电话给那个“罪魁祸首”。
原本想好的一堆质问,只出口了两句,便被那人的几声温言软语消灭了气焰。
应了他吃饭的约,在晚上八点多时,急忙忙地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才从铺子里出来。奈何他定的饭店离她有些远,黄包车车夫听她嘱咐,卖命拉了半个时辰才到。
等她进饭店时,周怀年已经去了楼上的房间。
留了阿笙在楼下接她,否则看电梯的人见她那副平庸的打扮,定会叫她从后门的楼梯上去。爬楼当又会消耗她不少的体力,毕竟从今晨 4 点起来用过一些米粥后,她已是滴水未进。
不过,于她真心来说,她是不想上楼的。一方面胃里空空如也,只觉吃饭才是当下的要紧事。另一方面,想起那日与周怀年的苟且之事是在酒精作用下才发生的,而一会儿到了房间,会发生什么,她心内总是避免不了会有些紧张和不自在。
可阿笙解释过了,因为周先生认识的人多,头先在餐厅等她的两个小时里,便有不少朋友过来打招呼。邀他同桌用餐的,亦不在少数。于是,周先生只好自作主张,把用餐的地点挪到了饭店楼上的客房。
其实,阿笙就算不解释,穆朝朝也应该要对这样的安排感到理解。毕竟,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多能见人的。
万源饭店是迄今为止上海滩上最高的建筑,内部设有英、美、印、德、法、意、日、西、中等九国装修风格的套房。而周怀年定的房间,仍是他始终偏爱的中式风格。这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审美,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穆朝朝,明明只是那么匆匆地一瞥,他的往后余生里,便只容得下这么一个女人了。
周怀年的手里,轻轻晃着一只盛了红酒的高脚杯,睥睨着窗外的外滩夜色,心中却全然只是对那女人的殷切渴盼。
当叩门声在他无数次的期待中终于响起,他那颗经受过千锤百炼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暗暗雀跃了起来。
他仰脖,将杯中酒一口喝下,以期压制那种略显毛躁而幼稚的冲动。却发现,酒这东西,过喉进胃,烧人灼灼,原是上乘的助燃剂。
悔之晚矣,喉头几番滚动,才哑声应答:“稍候。”
放下手中酒杯,仔细整了整自己那身万年不变的墨色长衫,这才走过去开门。
“先生,穆小姐到了。”阿笙退到一旁。
周怀年看到了那个娇小的女孩。
她着一身素朴的二蓝竹布长旗袍,长发挽起,婷婷地立在那儿。不施粉黛的那张小脸,是种无暇的净澈。她没说话,也没笑,只扑闪了一下纤密的羽睫,周怀年的心便被莫名地勾动了一下。
“……”穆朝朝抬起眼帘,看了一眼面前正犯愣的男人,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周怀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然。
“进吧……”他微微侧了侧身,让出进门的通道。
穆朝朝复又垂下头,小步地,从他身边轻擦而过。
门上落了锁,“咔哒”一声,仿佛打在穆朝朝的心上。
“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