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说吧……”
“你先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都没了前番电话里那种理直气壮和胜心满满。
周怀年先笑了出来,穆朝朝能看到,他墨色长衫的下摆都在轻颤。
“你笑什么?”穆朝朝疑问式的语气中带点嗔怪。
“没,没什么。”周怀年停下笑,眉目却依旧见得笑意,“我是想说,我都已有多年没这么等过一个人了。”
穆朝朝听了这话,面露愧色,“今日药铺重新开张,我便忙得晚了些。还请你……请你谅解。”
“嗯,我能想到的。不过,忙点算是好事。”
穆朝朝点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却好像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话来应对。
“该你了。你方才想说的,是什么?”
周怀年一句话,倒给她提了个醒。
“哦,我想说,那些衣料……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也请今后别这么做了。”
周怀年的眉头微微蹙起,脚步上前,靠近她一点。
“那日你唤‘阿年哥’时,可没有这般客套。”
“……”
穆朝朝的脸倏地就红了,好似一只被蒸熟的虾子。
周怀年离她很近,近得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近得就好像他们要似那日一般……
穆朝朝后退一步,撇过头去。在她的眼神投向那扇富有江南情调的内开月洞门而望见了一桌子佳肴美馔时,她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说道:“我好饿,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那些……那些……能吃么?”
周怀年本已有些紊乱的呼吸,被她这么胡乱的一搅,反倒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他顺着她的眼神也看过去,便不得不结束前番的话题。
“嗯,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就都点了一些。”
穆朝朝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当做无事发生,转身轻盈地奔向那桌救她于水火的美食。
确如他所说,真是每样都点了一些。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哪个国家的风味都有。可她就算再饿,那也没有这般大的胃口。想归这样想,饥肠辘辘的她,还是被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勾得馋虫在叫。一时也忘了再客气,她兀自坐到桌前,挑了一个长得最诱人,也最易吃的甜点,先入了口。
当那层厚厚的奶油在她口里化开时,穆朝朝没忍住,冲着还站在原地的周怀年笑了笑:“唔,这奶油鸡蛋糕做得真是不错!比外头面包店里买的还要强上许多。你要尝一口吗?”
穆朝朝没想过,自己这句顶客套,也顶正常的话,究竟会被人怎样曲解。
没想过,也来不及想,沾在她唇角的乳白色奶油便被周怀年尝进了嘴里……
甜而软的触感不似那日。那日她似酒,涩而热烈,让他醉不知事。今日的她可爱如奶油,让人总想多尝几口。然而,没有酒精作用,人便清醒许多,他想多尝,她却不让,抵在他胸口的那双手攥皱他的衣襟,用力将他推开。
周怀年没再强迫,直起身,离了她的唇。
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又看她已快红破的薄薄面皮,他轻笑,“唔,的确不错。”
话说完,舌尖仍在回味那点甜甜的,略带药味清苦的,她的味道……
第四章 荷塘
气氛陡然微妙了起来。
诚然,如周怀年所说,那奶油鸡蛋糕的味道再好,穆朝朝已不敢对它再下一口,她怕……
可周怀年早已看穿她的心思,端了她尝过一口的蛋糕到一旁,换成自己刚剥好的油爆虾到她面前。
这油爆虾是上海做法,过油的虾,连壳炸脆,外酥里嫩,咸鲜非常。吃过的,都知这道菜原是带壳吃最好,周怀年亦是知晓。但他更知,穆朝朝吃虾不吃壳,是少时便有的习惯。
只见他又用银色汤匙㧟了一些酱汁,浇在虾肉上,示意她尝,“都剥好了,不扎嘴。”
穆朝朝微微愣了愣,才点了下头,顺从地拿起筷子,搛起一只送进口中。
细嚼慢咽时,听着周怀年悠悠开口,在忆从前。
“你有一回吃的虾,是我为你捞的,你可还记得?”
穆朝朝的记忆,被他拉回了北平郊外那片初秋的荷塘里。她轻轻点头,说她记得。
不过那时,为她捞虾的是周怀年,为她剥虾的却是江柏远。这话没敢说,她便低头吃虾,听他继续。
“初秋的荷塘还是挺冷的。”
周怀年至今都记得,他在水里捞虾,江柏远和她坐在船舱里烤火的情景。那时倒没觉得自己可怜,只是有些嫉妒江柏远。可人家是江记药铺的大少爷,与自己的小未婚妻坐在一起烤火,有他一个做短工的仆役什么事?
那虾捞上来以后,被周怀年裹着锡纸放在火上烤。锡纸是他从东家太太那儿讨要来的。他受雇的东家是法国人,他们热爱一切烤箱里的美食,周怀年有幸尝过一次他们的烤鸡,确实觉得不错。便管法国太太要了一些锡纸,想有机会时,与江柏远烤些食物来玩。
只是他没想过,江柏远会把她带来。
那是他与她分别以后的第一次重逢,江柏远只以为他们是初见,向她很郑重地介绍。
江柏远让她叫他“阿年哥哥”,并说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那时,周怀年对江柏远心怀感激,因为他没有对她说出自己低微的身份,这让周怀年以为,能在她心中得以侥幸保存住一丝虚妄的面子。
她乖巧地唤了他一声“阿年哥哥”,周怀年便有些紧张地问她,吃鱼么?他可以下去捞上几条。
江柏远笑,说这丫头挑嘴得很,吃鱼嫌骨头多,吃虾也不吃壳,哪怕炸得酥脆,也不行。
一句话,便让周怀年记到了如今。
可他似乎没听到,小丫头那日回了江柏远一句嘴,是说:“下回不来了,初秋的荷塘,水冷得紧……”
穆朝朝当是记得这些。他们三个人的事,两个人的事,她都牢牢记在心里。她唤周怀年“哥哥”,也唤江柏远“哥哥”,称呼一样,可心里的感觉总是不一样。她记得,她也分得清。甚至连江柏远也知晓她心中所想,却只有头脑最为锐智的周怀年,在这件事上最看不清。
“柏远哥的身体后来愈发不好,走的那日,他还在向我说起你。”穆朝朝提起这些,只是想让周怀年对江柏远的芥蒂,可以有一丝丝的消解。
周怀年拿起桌上的湿方巾擦了擦手,笑着应她的话:“说我什么?说我成了流氓头子,还是说我冷血无情?”
“不是的,他是说你……”
周怀年摆了摆手,打断穆朝朝的话,“好了,不说他罢,我想听听你的事儿。”
他有心回忆从前,但也仅是与她的从前。若她更热衷于提及别人,他便只想关心她的当下以及未来。
“江家二少爷明年也该大学毕业了吧?等他毕了业,你将铺子交还予他,当是能从江家脱身了。到时候,你若还想做生意,我就给你一些铺面,你只要负责每月收租便好,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辛苦。”
他知道她在生意上有些头脑,曾经还听她说想做个账房先生,他敲她头,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她也不忌讳地点头,憧憬地说自己要是有好多好多钱就好了……那会儿,他听到这话,心里难免酸楚。那是他不能给她的东西,是距离他都很遥远的东西。如今,有了这样的能力,便不会再让她失望。于是,他自作主张地对她的未来都做好了决断,连穆朝朝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周怀年见她愣了神,便伸手过去,覆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穆朝朝把手轻轻抽出来,打算纠正他的这番安排。
“阿年哥,柏归在大学学的是新闻,他的成绩很好,但不太是块做生意的料。等他毕业后,他若是想出国深造,我会供他去。他若是想在报馆找份工作,我也会全力支持。而且,江家还有两个小的,尚未成年。所以……那里,想是离了我不太行……”长嫂如母,穆朝朝始终记着这样一句话。
周怀年听了她这番话,眉头却微微蹙起,“朝朝,你是打算把自己的青春都搭在江家那些人的身上吗?”
穆朝朝摇摇头,对他的话有着不同的见解,“人的时间本就是用来做有意义的事儿的,也许王太太、李太太、张太太、周太太她们以为收租或是打牌是有意义的事儿。而我以为,江家那些人需要我,我能够为他们负责,便是有意义的事儿。”
周怀年没有沉下心来去琢磨她所说的“有意义之事”是为何,他只对她列举中的某一个无意被提及的名头感到闹心。可他面上撑着,并没有表露出来。
他端起手边的红酒,饮了一口,脸上带上了笑,“你知道的,我惯是顺着你的。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逼你去做。但你也该知道,你在我心里,与别人是不能相比的。”
穆朝朝有过一闪念,自己刚刚随意列举的那些太太里,只是顺口提了一个“周太太”而已,难道因为这个他便不高兴了?可他又没明说那个“别人”指的是谁,她便没法腆着脸再去问。
她点点头,只能小声地对他说句“谢谢”。
周怀年好似对她的客套有了免疫,没有再理会,便将话锋一转,说起此番她赴约的目的。
“那些衣料,你就留着吧。都是时兴的,多裁一些放着。如今怎么也算得上是江家半个掌权人,这出来出去的,也好换着穿。”
穆朝朝蓦然想起,那日对他说的那句“没有好衣裳”的话。又想起自己说那话时的情境,脸便显见的更加红了。
“我那日……那日是随口说说的,家中还有好些裁完没来得及穿的衣裳,不用再费那个心。”
那日的事就像一场梦,周怀年尽心地藏着,只有夜深无人时才敢细细咂味。经她这么一提,倒又忽然变得真实了许多,叫他没法不生出一些更深的想法。
“朝朝,那日……我弄疼你了吧?”
穆朝朝听他说这话,呼吸瞬间屏住。
“是我鲁莽了。但不管你怎样责怨我,若重来一次,我应还是会那么做。这与我帮你无关,你当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穆朝朝拿指尖狠狠抠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这才好似有了呼吸。
“阿年哥,对不起。这件事上,也有我的责任。”其实这“对不起”的话,该对周太太说,可她哪有脸?
分别多年,周怀年还是更喜欢喝了酒的她,不似这般生分以及如屡薄冰。哪怕知道,那日她是带着目的接近,却也有一刻让他深以为,她当与他一样,是沉溺在了他们意乱的情迷里,与谁都无关。
是梦。可有念头,才能成梦。她该是一样。
“无甚对不起。从前江家也是留我吃过几顿饭的,帮个忙而已。”他又把话岔到了这里,只想让她觉得,他与她好,和谁都没有关系。什么周太太,什么江少爷,能谅她,并与她贴着心的,终究只是他周怀年一人而已。
“端阳节眼看就要到了,你说的江家的两个小娃,我还从未见过。倒是可以把衣料留给他们,只当是我作为兄长,提前给的见面礼。”他的慷慨,甚至能够爱屋及乌,只要讨她欢心,怎么都可以。
见他已如此说,她若再推辞,未免显得太过矫情。穆朝朝应下,就按他说的,是他给江家的两个小家伙送的端阳礼。
一顿饭,除了那个吻有些逾矩,别的时候,两个人都谨守安分,有最得体的礼仪。只是浪费了万源饭店那间房可赏外滩夜景的最佳地理位置,未等黄浦江边的灯光都亮起,穆朝朝便与他告辞。他也绅士,送她上车,只想时间尚许,他们来日方长……
*
回到江家,让两个小孩选衣料,他们果然很高兴。
穆朝朝也选了一匹,天青蓝的。
就像多年前,北平初秋的天空,映在那片荷塘上的颜色。
清冷,却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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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夫妻
端阳节转眼就到。
药铺今日格外忙碌。倒不是看病抓药的人多,而是买艾叶、雄黄的人排起了长龙。因江家药铺重新开张算是新店,今日有买一送一的馈赠,故比其他店里的人都要多。
穆朝朝如今是这店里正经的当家人,年纪虽小,但办事伶俐,且在人情世故上,也不似别的女掌柜那般抠唆刻薄。今日过节,她还在家中亲手包了粽子带来,店里不论伙计还是抓药的师傅、诊病的堂医,都得了她的粽子,外加一封过节红包。即便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人人脸上也都漾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