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照片
一会儿功夫, 宣宁已经又包好了一个饺子,旁边只剩下三张饺子皮。
她没再继续包完,而是转头看着身边的周子遇。
男人洁白的衬衣外, 套了件深灰的羊绒马甲, 与底下黑色的长裤一样, 虽然面料柔软, 却熨烫得严丝合缝, 规整笔直。
这副成功人士、商务精英的样子, 和面前这张处处撒了点点白色面粉的桌子, 乃至这个充满平凡生活气息的小镇福利院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被轻飘飘丢在眼前的圆形饺子皮, 抬手要拿,就被宣宁制止。
“等一下, ”她从旁边的椅背上找来一条围裙,“周总, 把这个穿上吧, 别弄脏了衣服。”
瞧他衣服的料子,定是娇贵的, 沾了面粉想必就要报废。对他来说,这点钱不值一提,但她不希望这个被自己视为避风港的地方, 给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更重要的是, 不知为何,面对周子遇那张始终冷漠疏离得好像根本没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似的脸,她心中有种隐秘的念头, 想要看看他绷不住的时候,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与他没什么利益或是情欲的纠葛,对他来说, 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不可能真的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
不过,掀不起大浪,荡出一圈涟漪,也是好的,至少也能暂时觉得“解恨”。
土黄色的,正面残留着两点深浅不一的污渍的围裙被递到眼前,周子遇下意识皱起眉。
他对这女孩没有任何好印象,尤其是上一次的那个吻之后。看到这条不太整洁的围裙,便觉得她又憋了什么坏心思。
但这的确是目前需要的东西。
沉默一瞬后,他绷着脸,接过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围裙。
布料摸在手里是干燥的,带着被常年使用的柔软,并不是想象中油腻腻的样子——应当是干净的,只是用久了,曾经留下的污渍无法洗掉而已。
他心中稍觉好些,低头穿上围裙,系好背后的系带,动作不算熟练,但也不生疏。
只是,才刚系好,耳边就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不知何时,宣宁已经完全侧过身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系了围裙的样子。
从来都是一副商务精英模样的男人,此刻脱了外套,在深灰的羊绒马甲与黑色西裤外套上带着污点的土黄色围裙,样子说不出的违和,以至于她笑了出来。
对上他的视线,她唇角的笑意明显淡了许多,仿佛在说:我不是故意的。
但周子遇看得出来,这是真心的笑容,不是平时在外时不达眼底的笑。
看来,别的是假,不喜他倒是真的。
他收回视线,低头拿起饺子皮,摊在掌心里,填馅儿,折起,收边,仍是不太熟练的动作,但最终包出的饺子品相却不差,放到刚才宣宁包的那一个后面,甚至看起来差不多。
宣宁有点惊讶,想起他刚才的回答,分明是“不太会”。
剩下三张饺子皮,她干脆全部送到他面前:“就剩这些了。”
周子遇没说话,接着就把剩下三个饺子包完,动作一次比一次熟练,饺子也一个比一个精致好看,到第三个,已经完美得和宣宁包的一样,就连速度也不比她慢了。
她看出来了,他刚才的确不太会,是看自己包的那一下,现学现卖。
此处当有夸奖,但她偏不打算开口。
倒是有个孩子扭头过来,恰好看到最后一个饺子被他放入铁盘里,瞪大眼睛跑过来:“哇,叔叔包得真好看!和院长妈妈还有宣宁姐姐包得一样好!”
一声起,引来好几个孩子前来围观,不一会儿,二十来个孩子竟是陆陆续续全都围了过来。
长桌边自然没法让二十多个孩子好好站着,宣宁和周子遇坐在同一侧,本就相邻,被他们往中间拥挤着,竟是慢慢靠到了一起。
周子遇身材高大,能抵得住孩子们的推挤,但宣宁身材纤瘦,又不敢用力抵挡,怕伤着孩子,一时被推得朝周子遇的方向侧靠过去,只有一只右手还勉强撑在桌沿处。
屋里暖气充盈,她没穿外套,身上除了围裙,便是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靠过去时,肩膀恰好抵在他的左胸与左臂处,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底下的单薄。
的确是女演员该有的身材。
周子遇不禁想起见到她的几次,与其他参加饭局的女人比,她吃得不算少,不过,总是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不管喜不喜欢,吃一两口便不再吃。
还有她穿裙子的时候,裙摆下露出的小腿,线条紧致,腿形细长,一看便是长期保持锻炼习惯的。
分神的时候,他下意识屏息,等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过分僵硬,便让身体放松下来,呼吸也顺畅起来。
吸气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她的发丝、皮肤间沁出,萦绕至他的鼻尖。
不是先前闻到过的甜蜜的西柚味,而是带着一点苦涩的苔藓与泥土气息,既像空山新雨,又像秋日肃杀。
换了香水,是更加深邃和矛盾的气味,他觉得比甜蜜的果味更像她的选择。
他停了停,才吐出积压在胸腔的气息。
刚才那个孩子已经完全靠到他身上,小小的身子从他大腿上方斜凑过来,刚好又和宣宁对上。
孩子们笑着,太过兴奋,宣宁生怕对上来的那个摔倒,扭过身子,换了支撑的手,要去扶住他,可身后恰好有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跑近,一下扑在孩子堆里。
一股冲力从背后传来,冲击得她撑着桌沿的手没能稳住,一下滑落,直接压在周子遇的左大腿上。
她撑着自己,不敢一下子坐直,怕让后面扑上来的孩子都摔倒,只好抬头在他耳边说了声“抱歉”。
轻柔的声音伴随着温热的呼吸,就这么软软地从耳畔拂过,像是电遇水似的,激得他背后有点僵。
是故意的吗?
他眯了眯眼,很快看到孩子们的情况,按下疑心,伸手自她胳膊下面穿过,揽住她的腰,替她稳住身形。
卫衣宽松,看不出底下的腰身,待手掌一扶上去,方能感受到几分,仅是比他一只手刚好宽出一点点的腰。
大概是屋里暖气太足,他觉得掌心有点烫,恨不得立刻撤走。
“大家小心,别再扑过来啦,会摔倒。”
宣宁微微扭过身,冲孩子们喊,说话时嗓音的震动也跟着传递到腰间的手掌间,震得他掌心发麻。
好在,混乱之中,蒋院长回到屋里,面对高兴得几乎失了分寸的孩子们,吓了一跳,接着便是气血上涌,双手叉腰,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都给我站好!”
像被叫醒了似的,孩子们齐刷刷转头看过去,然后一个一个艰难地站直身子,不再往中间拥挤。
得了空,宣宁也从周子遇的怀中撤开。
朝上的掌心空了,慢慢收紧。
“实在很抱歉,周先生,孩子们今天太过兴奋,有些顽皮,打扰到您了。”蒋院长瞪了孩子们一眼,急匆匆走过来,生怕周子遇因小孩子的玩闹而不快。
刚才第一个冲过来的孩子看见院长妈妈这么紧张,一时觉得自己犯了错,连忙小心翼翼过来,低着头对周子遇道歉:“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听到“叔叔”两个字,周子遇的眼神有些莫名的变化。
看在那孩子眼里,却变成了真的生气。他越发自责,小嘴瘪着,几乎要哭出来:“叔叔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听话的!”
周子遇皱眉,不知这孩子为何忽然就要哭。
宣宁看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谴责,同时拉过那孩子抱在怀里,给他擦擦眼泪,柔声安慰:“小胡子乖,叔叔没怪你。”
说着,抬头看向身边的周子遇,严肃问:“对不对,周先生?”
周子遇牙根有点酸,垂眼看这个叫“小胡子”的孩子,发现他嘴角边有块颜色稍深的皮肤,乍看的确有点像胡子,此刻,小胡子正眨着通红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他缓和神色,淡淡点头:“是的。”
小胡子眼睛一亮,还没等重新笑起来,就听他又加了一个“不过”。
宣宁扬眉。
“小胡子,”周子遇煞有介事地叫了他的名字,“我不太希望你叫我‘叔叔’。”
小胡子呆住了,就连宣宁和蒋院长都有些惊讶。
照年纪看,在这些五六岁的孩子们面前,他当叔叔并不为过,再加上他气质成熟疏冷,孩子们下意识生出敬畏之心,自然要叫叔叔。
不想被叫叔叔,那——
小胡子眨眨眼,眼角泪滴盈盈欲坠,小嘴试探着喊:“哥哥?”
周子遇低低“嗯”一声。
宣宁瞪大眼睛,所以,他方才是嫌自己被孩子们叫老了?
他这样的成熟男人,原来也会有在乎这些小细节的别扭时候。她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觉有句话说得极对: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蒋院长反应过来,笑了。“对对,周先生是宁宁的朋友,的确是平辈。”想了想,又说,“孩子们小,还不懂这些,您别往心里去。”
周子遇摇头,他当然不是真的计较,只是方才不知安慰那孩子,一时脱口,竟就说了这些。
很快,蒋院长将铁盘里的饺子下了,准备好的大锅菜也端了进来。
二十多个孩子加上三个大人,围坐在长桌边,吃起年夜饭。
最简单的食物,因为热气腾腾和欢声笑语,显得格外鲜活明亮。
宣宁吃得比平日都多,像是要补足这一年来缺少的烟火气似的。
蒋院长在旁张罗着吃饭,同时絮絮叨叨地与周子遇说话。一会儿是感谢母亲季苓的慷慨,一会儿又同他说宣宁的善良。
“她不光来这儿做义工,每年还会给我们院里捐款,金额比不上您和季女士这样的慈善家,但都是孩子从自己的生活费里省下来的,很不容易。”
周子遇隔着蒸腾的雾气,看她低头吃饺子的样子,只觉有些陌生。
一顿晚餐就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热闹声中过去,蒋院长起身,和宣宁一起带着孩子们收拾碗筷。
周子遇本也犹豫着是否也有一同加入,恰好接到母亲季苓的电话。
他站到窗边,按下接听键,那头立刻传来欢快的声音。
“儿子,见到蒋院长了吗?孩子们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嗯,见到了,孩子们刚吃完晚餐。”
他声音平静,至于可爱不可爱,他习惯性没有回答。
“快给妈拍照看看,刚才阿熠给我来电话,说是明天一早过来看我。我还同他说了,你今晚要在儿童福利院过除夕呢!”
周子遇没有拍照的念头,但知道母亲的性格,定拗不过她,只好切换到摄像头,对着那边笑闹的孩子们和忙碌的蒋院长拍了一张照,发过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把宣宁拍进去。
“孩子们果然很可爱,可惜照片里没有你——一会儿我要给阿熠看看。”
周子遇拿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妈,”他扭头看一眼不远处正低头帮一个孩子擦眼睛的宣宁,低声问,“你为什么会给这个福利院捐款,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