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似乎有人来清洁过,可一切仍乱糟糟的。苏青不在的日子,这里就和从前一样了,还多余了不属于他的书。
窗台摆放休眠的兰花,与一盆从未冒芽的草莓,她舍不得放弃,总说万一有一天,长出来了呢。
那么天真的语气。
她从未变过。
孟叙冬在床沿坐下,轻抚着高高堆起的书,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床头柜上。
一只银色菱格的金属打火机,牌子他认识,S.T. Dupont。他指尖微颤,拨开打火机,看见了信笺上清丽的字迹。
“对不起。”
是示好,撒娇的语气,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懂。
他将信笺放到鼻尖,能感觉到她的气味一般。
心脏跳动着,却愈发空落。
叮一声,打火机擦燃。合上又擦燃,反反复复,好似奏曲。据说这是最好听的打火机声音,孟叙冬喉咙紧涩,压抑着。
他不想她说对不起,他想听她说别的,听她说——
孟叙冬冲出了房间,跑向街口停泊的面包车。
方才还好端端的车,怎么也发动不了,仿佛他理应遭受磨难。他暴力破开方向盘下的盒盖,抠出两根电线,快速摩擦。
油泵工作,火花塞引燃,引擎震动。
车如离弦之箭,嗖地驶远。
越过寂静的桦林,手机铃声刺响。孟叙冬瞥了眼来电显示,不假思索地挂断。
铃声断了又响,野鬼缠绕似的,挥之不去。他不耐烦地接通,听见大姑的呜咽:“冬子,你爸……你爸不好了。”
孟叙冬下意识踩刹车,额头撞上方向盘,砰一声。
他缓缓呵出一口气,调头驶往市里。
医院走廊灯光敞亮,抢救室传来一声接一声指令。
一家人围在门外,其中还有十二岁与二十岁的两个男孩。早在老孟病发收到病危通知时,钟玫就将在国外念书的儿子秘密地叫了回来。
老孟患糖尿病已久,且有心血管并发症,收到过数次病危通知。有钱人求医不难,难的是天意。老孟砸了许多钱,然而愈治疗愈感到死亡的来临。
此番高血压不降,老孟住进重症监护室。这些天分明有好转的迹象,不知怎么,心电图监控突然发出警报。
孟叙冬弓身倚墙,攥着兜里的打火机,审视般盯着面对的女人。
“我接到通知才来医院的,你可以问你弟弟。”钟玫脸色苍白。
“我说啥了么?”
“大哥……”男孩一脸忧郁。
孟叙冬回头看了他一眼,于心不忍,走过去摸了摸他脑袋,“没事儿,人各有命。”
另一个惊异,“大哥!”
孟叙冬上下扫了他一眼,一身潮牌,蹬一双限量版球鞋。
“我出去等。”
“我陪你。”
他们一同乘上电梯,玻璃镜面反射出两张完全不像的脸。
“你不怕吗?”
“怕什么?”孟叙冬漠然。
来到住院部楼下,他散给孟叙冬一支从国外带回的烟。孟叙冬不接,擦亮打火机为他引燃。
“这么讲究。”他说。
“老婆给的。”
“哦。”他一手夹烟,一手划拨手机上的交友 APP,一连匹配了好几个身材火辣的美女。
孟叙冬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他有所收敛,“你玩儿吗?”
“不玩儿。”
“结婚了收心了?”
孟叙冬一巴掌拍过去,他躲了下,“我又不知道,也没见你正经处过对象。”
“你才是收心吧,这个家以后还指望你。”
他耸了耸肩,“没意思。”
“啥有意思?”
“不知道。”视频请求跳出来,他说着“女朋友”来查岗,走远了。
孟叙冬叹了口气,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转身,看见站不远处的女人。
大晚上戴一幅墨镜,皮草外套在暗夜里泛光,孟叙冬印象里不认识这号人。那女人却一直望着他,甚至走了过来。
“长大了啊。”女人轻启红唇,声音十分年轻。
孟叙冬瞳孔紧缩,仿佛掉进狐大仙的幻象。
江黙浓偏头摘下墨镜,嫣然一笑。没人不承认,这是张美丽到近乎妖冶的脸,岁月反而为之增色。
“喂。”江黙浓在孟叙冬眼前晃了晃手指,“儿子。”
孟叙冬皱眉,呼吸急促,“我不认识你。”
江黙浓露出失望眼神,“你不会也以为我是鬼吧?”
孟叙冬张了张唇,哈一声笑了,转身变得暴戾,“滚。”
“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有人受得了你吗?”
孟叙冬心口一蛰,退了半步,“你要干什么?”
“听说你爸快死了,来看看。”江黙浓轻轻拍手,食指点着下巴,有几分娇俏,“我确实快把他吓死了,不过这不能怪我,对不对?”
无数问题冒出脑海,孟叙冬不可置信。
“现在情况怎么样,两家人争起来了吗?你爸那么多钱,也该分我们一笔。”
“谁们?”
江黙浓伸手挽孟叙冬,被一把推开,她踉跄一步,目光冷静下来,仿佛方才的样子全是演戏。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不必了。”
孟叙冬走向电梯间,江黙浓并没有追来。
电梯门打开,一群人堵在门口,争执不休。
“没有玫姐,你们孟家能有今天?我说你们要太过分,人都不在集团,还想分一杯羹!”
“你算老几?你们靠小三上位的女人,混吃等死,出了什么力。我们大姐是老孟亲姐,没有大姐,就没有整个集团!”
“哈哈,讲点法吧,第一顺位继承人是配偶!”
“她钟玫做的那些龌龊事,不要以为能瞒天过海,真要上法庭,谁怕谁,啊?再说一句,我们孟叙冬是长子,长子!”
“肃静!这是医院!”值班护士叫来保安,两家人不顾劝阻,撕扯彼此衣服与头发。
孟叙冬耳朵嗡鸣,不知此处是何处,不知还能够去哪里。
犹如死神的镰刀叩击心脏,老孟留下一命,失去了意识。医生说有长睡的可能,请家人做好心理准备。
所谓的家人早已带着各自律师离去。
漫漫长夜过去,孟叙冬驾车去上工。
工地机器运作,轰隆隆隆,覆盖一切争辩。休息的间隙,孟叙冬坐在建筑高悬的边缘,拨弄打火机。
没有人问,孟叙冬一遍遍回答是谁给的。
老婆,老婆,他老婆。
孟叙冬攀上一节节钢梯,跃入透风的窗口。这是最好的户型,视野开阔,能看见遥远的海岸线。
水泥墙壁环绕,完全看不出什么,他却极其熟悉。哪间是主卧,主卧套间里有宽阔的浴室,靠窗的位置会摆放浴缸,结束一天工作回家,泡泡浴解乏。
从浴室另一侧的门出去,是华丽的衣帽间,黑色的大衣,黑色的毛衫,黑色的长裙与透明丝袜。中间的玻璃柜陈列首饰,一对手镯,或者还有一枚不常戴的钻戒。
穿过走廊,来到开放式书房,一屋子的书萦绕,还有老 CD。
客厅有巨幅幕布,柔软的牛皮长沙发比电影院舒适得多,可以待上一整天。
可视门铃响了,又没带钥匙啊,他抱怨着,来到入户玄关,打开了门。
“你回来了。”孟叙冬说着,伸手握住什么,却只有弥漫尘埃的空气。
豆大的汗水淌过脸颊,他缓缓地,缓缓蒙住了眼睛。
离竣工的日期不远了,孟叙冬拼命地干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握住什么。
入夜,马路边堆积薄雪,食摊热火朝天。孟叙冬拖着疲乏的身子走来,工人们呼喊着叫他喝酒。
猜拳饮酒,泛着泡沫的啤酒释放神经。上一次喝到这么醉,还是读书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人赌酒。
孟叙冬摇摇晃晃起身,闯入肮脏的卫生间。身后响起陈春和的声音:“师父,你还好吧?我给小青姐打电话……”
“啊?”
苏青,他喜欢的那个女孩。
孟叙冬甩了甩脑袋,撑着墙走出去。陈春和喋喋不休,“小青姐来接你了。”
苏青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在北京吗?
“师父,清醒下吧,小青姐看到会不高兴的。”
孟叙冬拿起瓶子,想要拧开瓶盖,却摸到冰凉的水。他仰头喝起来,水淌过下巴,沿着喉结的棱角淌进衣衫。
身体在发热,冷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