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墓志铭。
在县中上课,不时会听见工地的响动。苏青曾有片刻失神,而后再也不去想。
学校附近的工地,有人招妓,甚至在暗巷野合。传闻有学生效仿,升旗仪式上,教导主任下达了通知,严令禁止学生靠近工地,一经发现,将予以停课纪过处分。
老师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领导特意找苏青谈话,希望她理解学校的决定。
苏青反应平静,学生却在课堂上起哄,大声背诵新学的《孔雀东南飞》。
“这节语文课啊?走错了。”苏青说着离开。
学生们大笑,以为是老师的风趣,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师回来。教室里窃窃私语,后排那个男孩踢开凳子,出去找人。
走廊上没人,也不在办公室,男孩踩下楼梯,在折角的水池看见了苏青。
水龙头开着,苏青肩头颤动。
男孩缓缓上前,关拧了水龙头,“能不浪费吗?”
苏青仓皇地别过脸去,男孩嗤笑:“别浪费时间了,回去上课。”
苏青和缓心绪,说:“你不是不上我的课?”
十六岁,个头已经很高了,苏青从他眼里看见了不驯,心下刺痛。
“有这么伤心吗?”男孩一点不耐烦。
“我只是眼睛不舒服。”苏青低头,率先往教室走去。
年级第二次统考,苏青带教的班数学成绩提升显著。领导在会议上重点提到这件事,让苏青写教学报告,与高中部所有数学老师一起研讨,如何将个人的教学方式,变成普适方法。
苏青不觉得自己能够老资格的教师,却也照办。上课之余,老师还有不少文书任务,每个人都逃不掉。
市局公开了数学竞赛的资料,由于县中缺乏资源,向来忽视。苏青认为有几个学生适合走竞赛,和老师们讨论过后,在女书记的支持下,组成了竞赛小组。
竞赛是要花钱的,有的学生家庭并不支持,工作开展起来困难。
苏青帮自己班的两个孩子出资。一个是数学课代表,综合成绩保持年级第一的女孩,有上清北的潜力。
一个是那个偏科严重的男孩。男孩拒绝苏青的安排,言语之间有些愤怒,后来直接翘掉了晚自习。
第二天男孩也没有来上课,课代表说他生病请假了。
苏青斥资打车去乡下,也不知道更具体的位置,挨家挨户打听过去。
那孩子叫小伟,家里有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在县中初中部就读,去年喝农药自杀,整个乡里都知道。
苏青去年在乡下摘草莓,在卫生所遇到过,当时以为孩子是误食了农药。
这天儿冷,妹妹在学校发烧了,小伟把人背回家照顾,今天为此而翘课。
苏青站在低瓦数照应的昏暗平房里,不好意思坐人家的炕。老人家十分热情,忙叫小伟出来招待老师。
“代课老师也要家访?”小伟站在里屋门边,一脸戒备。
老人数落孩子,怎么能对老师这样说话。小伟说她是孟家奶奶的孙媳妇。
老人瞬间有点无措似的。
苏青懵然,孟奶奶人缘这么好,难道也有仇家?
“你给我出去。”小伟上来赶人。
老人惦念着这毕竟是孩子老师,处着拐杖蹒跚地将苏青送出院子。
“那个,老师……小伟他不是故意的。”老人说,小伟的爸妈早年在旭东置地的工地上出了事,他们追讨赔款,才拿了二十万。
两条人命,二十万。
苏青惶惑不安,向着辽阔的乡间走去。
霜雪纷飞,孟家奶奶的院子亮着灯。
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吵嚷着,眼看就要打起来,孟叙冬从屋子里出来,掷出烟头,“有完没完?!”
苏青没来得及挪步,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第77章 077我能有多骄傲
孟叙冬晃眼以为是错觉,收回视线,将钟家的人悉数赶出院子,回头见看见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微勾着肩头,整个人缩在大衣里,一身黑色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之中。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留住她。
江默浓大喊一声,苏青一顿,转过身来。
江默浓迎上去,挽起苏青的胳膊往小院走,亲昵姿态令人困惑。
从旁经过时,苏青飞快瞥了孟叙冬一眼。
出现在他面前也是情非得已,她不知道今天他会在。
在屋子里落座,江默浓已经解释清楚状况。
奶奶毕竟年事已高,大家原本想隐瞒老孟的病情,但钟家的人急于分割利益,钟玫找人调查江默浓,发现她来了乡下,害怕她拉拢奶奶,便让人赶了过来。
奶奶腿脚已经好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语气颇气愤。江默浓宽慰她,屋子里安静片刻,奶奶忽然说她有点乏了。
儿子病危,到底还是难过。
“你们自己看着办啊,冬子,照顾好你妈妈。”奶奶进了里屋。
孟叙冬冷眼瞧着江默浓,在他看来,江默浓的目的与钟家的人别无二致,在奶奶面前装样子,争取利益最大化。
真的很奇怪,每个人都在讲钱,他们有钱,还想要更多钱,好像富裕到一定境界才能获得幸福。
然而为了钱,他们把自己和别人的日子变得面目全非。
“啊啦,我知道照顾自己。”江默浓放下茶碗,把两个人往屋外推,“你们睡那边的屋子,关好门哦。”
苏青额头撞在孟叙冬肩膀上,捂着头往旁挪退。
孟叙冬侧身睨了她一眼,有点讥诮。
“对不起。”苏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神情闪躲,“我先回去了。”
她迈开步履,听见身后的人说:“你要怎么回去?”
夜深了,雪大,根本等不到车。
难道要叫他送她?
她还没有无耻到这种地步。
“滚回去。”苏青说。
孟叙冬气笑了,“我他妈服了,来,你过来。”
苏青有点怕,犹犹豫豫上去,孟叙冬一把将她拽到身前。
彼此的鞋尖近在咫尺,距离微妙。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个女的是个麻烦,你和我进去待一会儿,然后我送你回去。”
最近江默浓一直骚扰他,如果发现他们不合,不知道还会怎样纠缠。
“哦。”苏青瞧见江默浓笑眯眯地猫在窗户后面窥视他们。
她轻轻拽了下他衣袖,埋头往隔壁屋走去。
还没开灯,就听见孟叙冬不悦地说:“让你碰我了?”
“……”
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孟叙冬抱了柴火过来,点燃炉火。冰冷的屋子渐渐温暖起来。
窗上的喜字剪纸在风雨里褪了色,大红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
奶奶常常盼着他们过来。
苏青闷着坐在炕沿,孟叙冬在另一头,也不管她,大剌剌枕着被褥躺下。他一脚翘起来搭在膝盖上,占据着比身量还大的空间,她只好往角落挪了一点。
“装什么受欺负的小媳妇儿?”孟叙冬揶揄。
真是跟他说不了一点。
苏青默默望着火炉,怎么就喜欢上了这种人?
“我有个学生……”苏青说起小伟家的事。
孟叙冬沉默了片刻,说他知道。因为是乡亲,奶奶十分过意不去,这些年都帮衬着,是不是送蔬菜水果。但小伟上中学后,知道了真相,憎恨起奶奶。
他们更需要实在的钱。
“小伟数理好,我想让他参加竞赛,他不肯。”
“要多少钱?”孟叙冬眉梢一挑。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青扣拢指尖,“如果进了预赛参加省联赛,需要上机构集训,我带不过来。所以主要是上课的费用,有点贵。”
“那笔钱给你了,就是你的。”
“我从来没动过。”
忽地,孟叙冬一个挺身坐起来,苏青吓一跳,余光见他倾身,一手撑在他们之间。
他身上有散不开的烟草味,她理解,这阵子他需要什么镇定。就像她,吃了很多热量很高的碳水食物。
人的样子是由吃下去的食物决定的。
除了进食,没有什么能填满她的空洞。
苏青不敢转头,哪怕稍一侧脸,就会碰到近在咫尺的人。
“为什么不用那笔钱?”孟叙冬语调懒散,好像只是随口一说,“你早就想好了,把我当招待所,休息够了就走。也是,你不一直这样么。”
“那是我们……那是你的存款,当然不能动,你懂不懂什么叫抗风险意识?”苏青话还没说完,孟叙冬一掌捏住了她双颊。
“没文化,不懂。”他呼吸倾洒,带着怒意。
苏青紧抿嘴唇,“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