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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机了。
曲终人散,舞台上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黎羚故意要给金静尧捣乱,一上来就自己瞎编台词,说:“你有完没完,我都困了。”
金静尧说:“再等一等。”
黎羚冷笑:“你不会以为给我看了个无聊的演出,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吧。我就没看过这么烂的舞,你们剧团的人果然都是些废物。”
金静尧说:“我知道。她们都不如你。”
即兴其实很考验演员的临场反应。
稍有一句台词接不住,这场戏就完全垮了。
黎羚以为像金静尧这样、平时拍戏那么死板的人,很快就要受不了。
但他进入角色很快,即使没有排练,也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周竟。
他轻轻地帮她将头发别到耳后,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充满压迫的温柔。
他说:“再等一等。”
他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名保安离开了剧院。大门被锁了起来。哐啷哐啷,链条猛烈地摇晃、敲击。微弱的脚步声被吞进黑暗里。
万籁俱寂。世界陷入死亡。
金静尧说:“好了。”
他推着黎羚的轮椅往外走。
在剧院后台的地下室里住了这么久,阿玲还从未想过再去看外面的世界。
黎羚十分精准地演出了阿玲色厉内荏的不安。她回头看他,看似愤怒、实则有些惊惶地握住了轮椅的扶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语气都变得尖锐了。
周竟捕捉到她的视线,对她微笑了一下。
“别怕。”他说。
黎羚被推到了舞台上,正正的舞台中央。
轮滑声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不安的震颤,仿佛地板随时将要坍塌。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她的呼吸渐渐地急促了起来。这一幕太久违,也太令她渴望。
阿玲和疼痛,和黎羚的疼痛合二为一。她们都曾被舞台深深地伤害,却又没有哪一秒钟,希望能重新站上去。
金静尧——或者说周竟——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帮她整理仪表。梳头发,抚平衣角的褶皱,拭去脸颊和手的灰尘,令她重新变得光彩照人。
他有严重的强迫症,每一天都遵循同样的流程,来对她进行清洁和整理。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只是流程的一部分,是物件,是程序。他在她身上满足可笑的控制欲。
但,没有哪一次,他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甚至在他的眼睛里读到虔诚。
“你可以跳舞了。”周竟对她说。
“跳吧。”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月光下隐去,又逐渐变得明亮。时间在他的眼底漂浮。他注视着她,眼睑微微颤动。开始下雨了。
哦,那不是雨声——是钢琴。
钢琴在流淌。周竟坐在阴影深处的钢琴前,指尖像枯叶蝴蝶,落下琴键。
没有灯光。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他为她伴奏。
他不能给她双腿。不能让她重生。不能将她变成大明星。
他只能在所有的演出结束后,偷偷地将她搬到舞台上,让她在黑暗里跳一支舞。
但,这已经是他能为她做得最好的。
黎羚隐隐觉得,这一幕是错误的,它不仅脱离了剧本,也脱离了整部电影。
因为周竟这么做,是完全颠覆了自己的个性。
他怎么可能会让阿玲站上舞台?他应该将她永远地藏起来,藏在自己的地下室里。
可是,她又觉得这一幕很好。至少在这个瞬间,他甘愿为她背叛自己的原则。
或许这才叫爱。真正的爱。
黎羚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金静尧会选择即兴。她也知道,无论这场戏能不能拍好,她只会有一次机会。
钢琴声在演奏,她的手臂抬了起来,手掌向上,缓慢、而沉重地,做出第一个动作。
她不止是她。这一刻,她是被爱着的。所有被爱着的亡灵寄居在她的身体里,共同完成这支舞。
她看到阿玲。她依附在轮椅上,像一朵畸形的花。她不能再“跳”,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拥有那一跃而起的轻盈和自由。
她好自卑,她觉得自己是怪物,她的身体连着大地,她是水泥里浇出来的玫瑰。可她还是想要弯曲、摆动。没有腿的人当然也可以跳舞,她还有手,可以伸向天空。
她想要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哪怕那是笨拙的、丑陋的、苍白的。哪怕那个姿势是徒劳的。没有谁拥有定义美和丑的权力。
她也看到了自己,十九岁的黎羚。
十九岁,多么美好的年纪。她以为自己会站上世界最高点,成为舞台上光芒万丈的那个人。她从来没有想过,等待自己的未来会是一片空白,被抹去的姓名,无尽向下、向下、向下。
为什么要回忆。
回忆只有汗水、眼泪、撕裂的伤口。只有羞辱、鲜血、无尽的伤痛。如果名字可以被抹去,记忆当然也可以不复存在。她不在乎人生的残缺。不敢在乎,不能在乎。不去看,不去想,才能活下去。
可是,这一刻,在悠长的钢琴声里,在周竟的注视里,世界变成巨大的白线,牵引着她,重新生长出骨血,得到洗礼和自我。
所有失去的东西都回来了,在这个瞬间。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有人会看到。有人在爱她。月光会铭记。
黎羚不知钢琴声何时停止,她根本听不见。她还在继续挥舞着双手。看不见的丝线连起她的身体,令她变成记忆的木偶,令她穿上烙铁的红舞鞋。
她不想停的。
但是他很用力地抱住了她,好像害怕她伤害自己。
他的拥抱打破了魔咒,令她回到此刻。他的身体好热,像一场金雨,月桂树的枝叶,热烈地缠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拥进骨血里。
渐渐地,他们也生长在了一起。
黎羚没有哭,她不会哭的。
是下雨了。
无边无际的雨水里,剧院化作废墟和灰尘。她看到晦暗的天空。天空掉了下来。空气、云层、风、世界,都跌进他的眼睛里。而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从来如此。
他伸手抹去她的眼泪。
她捧着他的脸,蛮横地命令他:“吻我。”
第26章
他又梦见了她。
她潜入他的怀中,像一朵初绽的夜合花,裹挟着淡淡的幽香。
她的皮肤是洁白的、温热的,不断地在他的手掌之下震颤。
他听到她细细的呼吸声,仿佛落在他眼睑的雨。他的心跳,他的脉搏,都变成了金色的纹路,从她的后颈一直向外生长,潺潺地流过她的身体,再回到她的面庞。
可是,在每一个失落的梦境里,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
她永远都背对着他。
她是没有脸的、遥不可及的女人。
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幸运,可以直视着她的眼睛,就像暗淡的天空下,颠沛流离的星辰。他想要亲吻这片夜空。
他俯下身去。
在绝对的安静里,在终于得偿所愿以前,他听到了摄影机运转的声音。那一束照耀着他们的微光,并非幽静的月色,而是他静心设计、反复调试过后的舞台光线。
这并不是梦。
它是电影,是无数摄影机镜头对准的片场,比一场梦更虚伪。
但她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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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终于落下来的时候,黎羚竟觉得自己很渴。
这场戏耗费了太多心力,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去,她的五脏六腑都在哀鸣,发出干涸的声音。
她渴望有什么能堵住自己,填满她的失去。她渴望一场甘霖。渴望藤蔓被绞杀时,垂死的灌溉。
但金静尧给得太少。
他生涩、仓促,赐予她一团暧昧的雾。
嘴唇相贴,浅尝辄止。短暂得近似于上帝造人的时候,向泥土里吹的一股气。
明明抱她抱得那么用力,像是要将她按进身体里。吻反而这么轻,轻得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两张薄薄的纸,在海水里摇晃、融化。
她不满足。
黎羚双手用力抓住他的后背,感受到紧实有力的肌肉,像月亮背后山峦的起伏。
她看不清,只能在黑暗里摸索。不知所以,试探地舔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短暂的交换气息的瞬间,她尝到薄荷巧克力的味道——随即而来却是一阵刺痛。
她被咬到了下唇,很莽撞的牙齿。
薄荷巧克力的甜变成了一种深绿色的疼痛。
黎羚吃了一惊,身体本能地往后躲,险些撞到了轮椅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