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潜意识不想让他帮忙,往后移了下椅子,半个身子刚往桌子底下探下去,筷子旁的黑色皮鞋微微一动,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眼前,他弯下身,先一步拾起了那根筷子。
林琅意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在桌下,他抬起眼皮毫不掩饰地望向她。
目光行万里。
像是夏日夜晚的潮汐,日落之时沉默却声势浩大,收缩、变幻、吞没、震荡,它晦暗地将沙滩上所有的痕迹都抹平,然后在晨曦初升时日光晒干了来时的痕迹,可以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很难从他这样晦暗不明的眼里逃脱,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尾搁浅的鱼,被困在那一小汪雾蒙蒙的水域中。
今晚相逢,两人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他仿佛一直在对她无声倾诉。
“林琅意你要不要喝饮料?”程砚靳在不远处问。
她瞬间回神,急忙往上直起腰时“咚”的一声磕在桌子上,顿时懊恼地捂住脑袋“嘶”了一声。
“林琅意你要不要?”
“不要!”她恼怒道。
原楚聿起身去拿了一双新筷子过来,走到她身边递给她。
她赌气不接,他等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放在一旁,很低地说了一句:“我只是为你捡了一根筷子。”
这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像是一颗失去水分的苹果,在腐烂之前已经软塌塌地消耗掉了生气。
林琅意没说话。
程砚靳拿了几瓶瓶酒过来,往原楚聿面前竖了两瓶:“喝吗?”
原楚聿摇头:“等下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他言出必行,眼见着吃到最后的程砚靳也要差不多歇手了,提前去付了钱并回去开车。
程砚靳让林琅意一人坐在后座,自己则开了副驾驶的门坐在前面,跟特意送两人回去的原楚聿聊聊天。
按照顺路的情况本该先经过崂山,原楚聿询问:“我先送你?”
“先送我。”林琅意在后座回答。
他从反光镜中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低声应了。
“你先送她吧。”程砚靳也回道,“林琅意,我能不能借宿一下?明早我自己回崂山寺。”
原楚聿平静道:“我可以在回程的时候把你直接送到。”
林琅意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在嘴里一滚,脆生生道:“行啊。”
他便不响了。
程砚靳显然很高兴,在汽车中控屏幕上切换了蓝牙,连接了他的手机,放起了节奏感极强的爵士乐。
车辆一路平稳地驶到应山湖,原楚聿一直将两人送到了公司门口。
夜里河边风大,林琅意下了车,散着的长发随着风飞舞。
她用手拢住,往一旁拨弄,最后往驾驶位瞥了一眼。
原楚聿将窗户完全降下,左手胳膊肘压在窗框,偏着头阒寂无声地注视着她。
有一缕长发从她指缝间溜出来,被风裹挟着吹到面前,蹭了一下眼睫。
她下意识轻浅地眨了一下眼。
他依旧用忱长的目光凝视着她,渺茫的黑夜里,同一阵风也拂过他的面庞,她看到他的睫毛被轻轻吹动,那张冷白的脸不再是玉质剔透的白,好像变成了流干了血的白,变成了困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再也走不出春天的白。
“还好我衣服干了,这风吹的。”程砚靳下了车,一条胳膊搂住她,把她往怀里带,“你衣服也干了吧?乡下还真的冷一点的。”
“你才是乡下。”林琅意收回目光,迟钝片刻,伸手牵住了他。
“聿哥谢了,”程砚靳牵着她的手一起挥手告辞,“下次请你吃饭。”
车窗升上,隔着玻璃,林琅意没看清车里男人的神色,只听到喇叭短促地响了一记,算是回答。
汽车去前方掉头,两人上了楼。
原楚聿将车掉了头再次回到公司门口,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将钥匙一拧,直接熄了火停在原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头往后靠,像是失了力气陷在座位里安静地坐了许久,转过头隔着车窗玻璃看楼上的灯一片一片地亮起来。
是声控灯,他在心里无声地想着她走过一段又一段,走得好慢,最后停在她的办公室前。
又是五六秒,办公室的灯全部点亮,走廊灯在久无人声后一盏一盏地熄灭,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掐灭,彻底陷入虚无缥缈的黑。
他依旧沉默地坐在车里。
第49章
程砚靳跟着林琅意一起上到办公室后突然又开始忸怩起来了。
他没事找事一般来回转了几圈, 检查窗有没有关好、门有没有锁好、监控有没有开起来,直到实在没借口了,才窝进沙发里巴巴地瞧着她。
林琅意要洗漱睡觉了, 取了睡衣扭头看见他还眈眈地盯着她, 问:“你干嘛?”
他手里还抱着她的靠枕,吞吐道:“我没有睡衣。”
“难道我会有?你来之前没考虑过这问题?”
“你哥哥的……”
林琅意脑补了一下, 又看向他:“那你穿着他的衣服跟穿着紧身衣有什么区别?”
他唉声叹气地掏出手机:“我看看附近便利店能不能外送。”
林琅意紧跟着一句果断又无情的话打碎他的希望:“这里很偏。”
他放下手机, 滴溜溜转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她。
他哼哼唧唧地说:“那要不我不穿——”
“你别穿了吧,只要换一条……”林琅意的视线在他下身停了一下, “我去我哥办公室看看有没有新的。”
想说的话被她说完,他剩下那半句刚从“靳夜出逃”的超话里现学的“我给你白嫖好不好”被他紧急咽下, 立刻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林琅意出门, 他也出门,林琅意左转,他也左转,林琅意霍然停下脚步,他紧急刹车差点撞到她身上。
她无语:“不是, 我就去拿个衣服, 你先洗澡啊。”
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跟屁虫了, 抓了抓头发,嘴硬:“应山湖晚上还是有点冷清,望出去乌漆麻黑的, 我怕你害怕, 陪你呢。”
林琅意斜睨他一眼:“我已经在这住了不知道多少天了。”
程砚靳跟都跟来了,当做听不懂, 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去到林向朔的办公室。
他们两个一个打电话问,另一个动手找, 拿到东西准备撤时,林琅意脚步一停挡在门口,忽然扭过脸问:“你是睡在我哥休息室里还是怎么样?”
程砚靳睁大眼,非常不服:“为什么?我要睡你休息室。”
“那不是双人床……”林琅意头痛,“很挤。”
程砚靳断然道:“我不嫌挤。”
“我嫌。”
他拎着那条内裤,整个人站在门口无比委屈,皱着一张脸说:“你嫌弃我,我刚还想说,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说晚归的时候老婆不打电话是不关心,你是不是根本不关心我?”
林琅意心想两家的联姻已经稳固,她也无须像一开始一样迫切需要借势,当然不用再通过管束他进行立威,立刻果断点头:
“我不管你,不是正如你的意?你忘了你一开始怎么说的了?”
程砚靳哽住,嘴巴张了张,一句话也憋不出来,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琅意心里还盘算着如果第二批特色小镇申报成功的话,她甚至还可以提前提出解除婚约,那时候的应山湖已经有了足够的抗风险能力,也有了更加强大稳定的内核,已经不需要通过联姻这种手段来维系,那么说好的两年一到各走各路应该能大幅度提前。
想到这里她打预防针:“你一开始说好的那些……我可都记着,你可别耍赖。”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话说完,程砚靳的脸色忽然“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翕动几下,连眼睫都开始小幅度地痉挛。
他头上戴着的发带已经移位,没能绑在正确的位置,一点偏移,全盘崩塌,短发卡不住发带缓慢的收缩,最后终于弹开滑落,掉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他没有弯下腰去捡起来,只僵滞着看着她。
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失去弹性的一根绳子,裂纹从内里蔓延,最后整根开裂。
“我……”程砚靳似乎陷入了巨大的彷徨,整个人被无形的空气遏住咽喉,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琅意并没有留意到他如坠冰窖的惨然,她伸手关了灯,催促:“那来吧,不愿意睡我哥房间就走吧。”
她走出好几米外也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你干嘛呢?刚才跟得那么紧,现在走不动了?”
房间里灯已经全部关闭,只有走廊处的声控灯亮着。他站在门口,连呼吸都似乎被茫茫的空气吃掉,身上的影子斜斜地投影到墙上,中间被门框折断,好像整个人被从中劈开。
他依然没动。
林琅意不耐烦了:“程砚靳你再在那里装神弄鬼当门神,你就别来了,站你的岗去吧。”
她说完就顾自先回到自己休息室去洗澡,热水一冲整个人都舒服了,洗完后再细致地吹头发、护肤,弄完一圈才拧开了浴室的门。
程砚靳已经回到了房间里,他仍然听话地在洗澡前没有和衣坐上她的床,看起来似乎与白天没什么差别,只是眼神毫无焦距地落在虚空中,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沙发上。
他见她洗漱完走出来,神志才终于艰难地收回,恍惚地面向她。
林琅意将空调温度调低:“去洗澡啊。”
他直直地望着她,神色空白,几番深呼吸着想要开口,言语在未出口前就断了。
林琅意先行上了床,将灯光调暗,打了个哈欠,一拉被子:“我先睡了。”
很久,才听到他起身的动静。
浴室里水声潺潺,她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门把手被轻轻拧开,然后是“哒”一声关上了灯。
床边上浅浅凹下一块,稍顿,一双热腾腾的手臂搂过来把她抱紧。
林琅意的瞌睡略清醒一些,嘟囔了两句,手推在他胸膛处让他别挤。
他以为她在排斥他,整个人倏地颤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抱住她,连腿都缠上来,几乎要将她完全锁在怀里。
他把脑袋也贴上来,整个人往下滑,像是做了噩梦一样将头埋在她颈窝处,急促的呼吸斑驳地洒在脖子上。
林琅意被他滚热的身体烘得燥起来,胡乱揪住他的短发,骂:“你睡不睡?”
他不吭声,停顿了几秒后忽地往底下钻,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被带着往后移,掉了一部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