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回了。”庚野抬手,银色打火机绕过指骨,像昏暗里翻飞的蝴蝶。
他眸色似沉霭,情绪在眼底淤积日久,早晾作浓干的墨。
“广平航空明年有招飞计划,航司里也有过军转民的先例,我去那边,更方便些。明年审批下来,我就在那边入职。”
“你,你说什么梦话呢?山海市你都来多少年了,惊鹊呢,惊鹊你也不要了?”
“改名,歇业,随便。”庚野漠然望着,“这些有经理人操心,余下的与我无关。”
“……”
林哲憋了半晌,脖子都红了,就憋出来一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不是疯了,是醒了。”
庚野停手,任银色打火机从他指间跌落。
他冷漠而清寂地抬眸。
两人间正死寂对峙,奢石桌几上,手机屏幕忽然在震动声里亮起。
【来电:别枝。】
林哲头一回觉得看这个名字这么亲切,像救命稻草似的,他松了口气往回靠:“我是治不了你,能治你的来了,有本事你就不接她电——”
话声戛然而止。
离得太近,林哲看得清清楚楚。
挂断。
删除。
拉黑。
一套自然得行云流水,像早在心底演练过万千遍,没有一丝迟疑或停顿。
林哲僵在沙发里:“你……”
庚野望着空白了的屏幕,停了几秒。
黑暗里,那人低眸,声哑似笑。
“七年,也该醒了。”
第27章
庚野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至少,在电话拨过去前,别枝猜到过这个结果。
为了乌楚的事,别枝又拨了一遍。
这一次,手机那头,从接通后挂断变成了直接的忙音。
他拉黑了。
距离那天晚上的决裂,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的时间,别枝想庚野大概是忘了将她删除,今天的两通电话反倒是提醒了他。
这样也好。
断得干净彻底,没半点拖泥带水,是他的风格,也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等周末,你陪我去一趟宏德酒楼,我们问问老板,能不能帮忙吧。”别枝对毛黛宁说。
“好,好啊。”
毛黛宁忙答应,又小心地观察别枝的反应。
女孩打过两通无人接听的电话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绪显现在脸上。她只是垂下眼,安静地望着手腕上,那根与白皙反差刺眼的红绳。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什么话都没说,却无端叫人觉着难过。
别枝以为一切都在意料,自己就不会在意的。
白日里工作照旧。
晚上回到家,她整理好文档,合上电脑,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下意识用手背试了下额头的温度。
……烫得厉害。
别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烧了。
量过体温,38.9℃。
算高烧。不能硬扛,要吃退烧药。
别枝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翻到药,喂下去,然后爬回床上的。
只记得一会儿冷到蜷缩,发抖,一会儿热到呼吸里都像是炭火,浑身的肉与骨都在高烧里疼得厉害,生理性的眼泪掉进散乱的长发里,被热度蒸干,然后又一次从眼角跌落。
别广平早有了他新的完整的家庭,廖叶在外地,庚野将她的手机号放进了黑名单里……
别枝在烧得朦胧时数着自己的亲人与爱人,然后忽然想起了母亲。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她了。
直到今夜,在这场叫她身心俱疲的病里,她烧得意识不清地想起那个已经离开了她十几年的,在记忆里早已面容模糊的女人。想林雪棠在最后六年的人生里,在她被丈夫抛弃、独自与癌症抗衡的那六年里,她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一定也很疼吧,比自己绝望得多,所以才会在疼到神志模糊时,那样阴森又恨地瞪着她年幼的女儿,嘴里呢喃怨恨地念着“都是你”“都怪你”。
如果不是想要生下一个孩子,那她或许会在27岁确诊卵巢癌前,已经作了切除手术。
那样就不会有后面的痛苦。
她给了她生命,恨她也是理所当然。
而别枝呢。
别枝不知道自己可以恨谁。
好像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没做错什么。如果,如果她没有出现过,一切是不是会更好。别枝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妈妈……”
在高烧与梦魇里疼到蜷缩的女孩,挂着泪痕,在深夜中无意识地喃喃着。
“……对不起……”
别枝做了个梦,梦见了很久以前,高三上学期的期末。
那天是期末考试的收尾日,上午考完了最后一门。
学期即将结束,但高考的铡刀还悬在头顶,整个高三年级楼里都是一种亢奋又压抑的诡异气氛。
下午的自习课还是要上的,尽管许多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出了教室窗外。
别枝是个例外。
高考对于她,更像是个附加项,在每个孩子都在犯愁今天的试卷要怎么带回家的年纪里,她就在想一些更大的问题,比如死亡,痛苦,和疾病。
确诊和母亲一样的BRCA1基因突变已经有半年,她转学也有半年,但她还是没能如别广平的愿,做下独自去国外治疗的决定。
她12岁就见过林雪棠如何苟延残喘、被癌症和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还是在徒劳的挣扎里一点点失去生命。她想不明白,如果一开始死亡就是注定的,那到底为什么还要挣扎,痛苦,自我折磨。
她太怕疼了,她不想去。
那天中午,大概是从舅舅廖文兴那儿得知她学期结束,别广平又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催促她做决定。
“……你阿姨已经联系好了她同学,那边的癌症专家要更经验丰富,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去……”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你到底在固执什么?你觉得你舅舅舅妈愿意这样一直照顾你吗……”
“……你都快十八了,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怎么比你弟弟还不懂事?”
别枝一直沉默,直到听见那句。
她第一次开口。
“什么?”别广平没听清。
于是女孩藏在阴影里,轻声重复,“他是你儿子,但不是我弟弟。”
“你!你听听你整天就胡说什么东西!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爱去不去!”
啪的一声。
电话挂断了。
别枝低头看着,眼前窗外的冬阳透过窗框,在光与阴影之间画下了一道很长的,天堑一样的分割线。
她知道是自己不懂事。
她只是在发泄。她想问别广平,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和现在的别钰一样大的12岁时,她失去了她的母亲,他曾经的妻子,那个同他在婚礼上郑重地念出过誓词,说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不会分离的女人。
他一定早就忘了。
别枝想着,从角落里起身,她下意识地绕过那片光栅,不忍心踩上去。
她想起了那个在太阳底下有一头灿烂金白的头发的少年。
他像阳光一样张扬,叛逆,无畏,鲜活。
他和她不一样。
别枝无处可去,就想去找他。
只是那天不太巧,她没来得及找到庚野,就先撞上了庚野的“对头”。
她记得那个男生,他叫吴茂杰,是个体育特长生。起由似乎是这学期的篮球赛,有一场吴茂杰输给了庚野,还输得特别惨。那天篮球馆里嘘声一片,被众星捧月的少年站在场中,懒眉骀眼地远远睨去,朝吴茂杰竖了个拇指,又缓缓转下。
还陪了个冷冽而不屑的笑。
吴茂杰气得像猩猩一样,被几个队友拖着才拉下场。后来似乎又找了庚野几次茬,但无一例外地以碰壁收场。
两人结怨——准确说,是他对庚野单方面结怨——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吴茂杰的女朋友踹了他,转天在校内被传成了和庚野在交往。
尽管庚野那天骑车追着舅妈的车追了一道,到楼下才趁舅妈停车,将别枝拽进了黑黢黢的楼道里。少年黑发被汗意弄得湿潮,低低喘息着,气得嗓音发哑也笑:“我在校门口喊你,你就装没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