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追查到他的去向这件事就被别的部门接手了。”韩宥看向祝熙语,语气缓慢而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十一年前,他还活着。”
祝熙语抬头,定定看向韩宥,追问,“确定吗?他还活着?”
“活着。”韩宥眸色微深。
祝熙语像是突然卸了力,整个人软软倒进韩宥怀里,喃喃,“活着就行。”
韩宥垂眸看着她还苍白着的小脸,没有追问,只是拿过桌上温着的水杯,“熙语,要喝点水吗?”
祝熙语摇摇头,望着手腕失神了很久,这里原来有两个漂亮的金手镯,是舅舅特意为她亲手做的,内侧刻着她的名字,正面雕着各种祈福祝愿的花纹。后来她去了侯家,乔淮娟说这样会有人说黎家的坏话,哄着她放在家里不要再戴出去。她也知道一直有人攻讦外公资本家,便摘下来收到卧室。
但几天后镯子就找不到了,她当时哭着在卧室里翻找,乔淮娟跟在后面哭着给她道歉,侯语希也跟着妈妈哭,后来就来了很多人,都在劝她只是个死物,没了就没了。她不肯,那些人就说她白眼狼,对养父母太苛刻。
祝熙语觉得,也许就是因为后来的日子和以前差别太大,因为父母和舅舅实在太爱她,所以自己才始终无法接受他们的离开。自己才能到现在也还能清晰记得很多孩童时和他们相处的记忆,被他们放在心间疼爱的记忆。
她沉浸在回忆里多久,韩宥就静静抱着她坐了多久,直到厨房里那股霸道的苦味飘进祝熙语的鼻尖,提醒了她她现在已经从女儿变成了妈妈,该她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了。
祝熙语回神的瞬间就对上了韩宥担心的眼神,她窝在韩宥怀里,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身后是他坚实的胸膛,祝熙语忽然觉得,即使她过去失去了很多、遭遇了很多,但现在的她已经重新幸福了起来。有爱人、有孩子、有关心她的新的亲人和朋友,她有足够的勇气来重新面对她心底里最深的忧惧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祝熙语伸手抚上韩宥的下颌,韩宥的额间甚至生出了汗。
韩宥侧头亲亲她的手心,“没事,要是现在不想喝药我就先拿下来?”
祝熙语摇摇头,“喝。”过去已经过去了,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韩宥将药倒进碗里,又拿出一个空碗,来回倒药汁加速降温,祝熙语这才注意到他手肘上的痕迹,想到什么,她伸手想去拉开袖子看看。
韩宥第一次避开了她的动作。“我看看。”祝熙语的声音还有些哑,手就悬在韩宥手边,态度坚决。这次韩宥没再躲,祝熙语看见了几个深深的甲痕,基本都破皮了。
“没事,等会儿就好了。”韩宥抚上她的眼尾,“不哭了。”
祝熙语抿着唇,满脸都是自责,去客厅斗柜拿了棉球和酒精,这还是韩宥外出做任务的事特意准备的放在家里备用的常用药。
韩宥静静看着祝熙语小心翼翼给伤口消毒,在她启唇瞬间将吻落下,“不用说对不起。”
祝熙语顺着他的力道重新坐在他的大腿上,见药已经温好端起来一口气喝尽,韩宥将另外准备的温水递给她,“苦不苦,漱漱口。”
祝熙语摇摇头,她很需要这个苦味,来提醒她不要再被情绪裹挟。她转头看向韩宥,决定向韩宥全盘托出她一直未曾提及的、一直不想提及的她命运的那个转折。
第85章 冬天
祝熙语在婚后不是没有想过和韩宥聊聊五八年的那个冬天,但她实在太害怕了。和韩宥认识以来,两人几乎是处处合拍,祝熙语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鼓足勇气将舅舅的事告诉韩宥,他却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反过来劝她一个消失十多年的人大概率是不可能活着的,自己又该怎么办。
于是这件事便在祝熙语刻意的回避下拖到了现在。此刻,她坐在沙发上,凝视着自己的丈夫,他们在去年十月相识,这九个月里一起经历的事也很多,她很清楚经过这段时间自己已经非常依赖和信任韩宥了,韩宥也远比初见时还要可靠。
但她还是会觉得紧张,韩宥的反应将比以前那些人加起来还重要,分量并不亚于审判。他会怎样说呢?他会相信自己没有任何根据的直觉、猜测吗?
韩宥从祝熙语的表情里看出了很多情绪,其中最明显的是害怕,韩宥的心仿佛被泡进最酸涩的汁液里,但他的脸上依旧是可靠的、令人安心的沉稳,似乎在告诉自己的妻子,请相信我,我会一如既往地接住你的信任。
祝熙语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鼓励,她开始讲述自己命运里最黑暗的那个冬天。
“我好像还没有和你正儿八经地聊过我的家人。其实还挺简单的,我的爸爸只有一个关系不太亲近的姐姐,几乎等于独身一人娶了我的妈妈,自我出生起我就和妈妈一起生活在北城的外公家。”
“我爸爸的经历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五八年冬月戍边任务中因公牺牲。但我的生命里还有一个完全不输父亲的男性长辈,就是我的小舅舅。”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概括他对我的爱,以至于能让一个五岁的小孩在之后的十六年里还能依旧清晰地记住他的容貌、声音以及共同相处的记忆。总之,他对我非常重要。”
“我从小就觉得他是最厉害的人,即使是我的爸爸也比不过的那种。但就在我爸爸牺牲的消息传来的那几天,我舅舅最好的朋友也上门来告知我们,和他一起出京的我的舅舅失踪了,他在戴河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戴河警方最后从一个渔民口里得知有一天晚上有在河边见过疑似他的男性。”
“因为我外公的关系,北城有不少人都为我舅舅的失踪出了力,北城这边的公安也特意去到戴河查探,最后他们在渔民描述的那个地点九百米外发现了我舅舅的衣物,又找寻一周有余直至戴河结冰,最后他们定性我的舅舅是未知原因导致的溺亡。”
“当时我还很小,在我妈妈因为丈夫、弟弟相继出事而晕倒住院后,那些故交的长辈便不再提起我的舅舅,将重心转移到了照顾我和我妈妈身上,没人会告诉一个六岁的孩子后续是什么。”
“但我其实一直不信,等我长大一些那些故交愿意关注我本人的意愿后,我便求他们继续帮我找我舅舅。但十多年过去了,哪怕当时也对我舅舅生死存疑的人也开始觉得他是真的出了意外,没人愿意再费力气。”
“每一个我认识的长辈我都求过了,有的一开始就觉得我是小孩子胡搅蛮缠,有的苦口婆心宽慰我节哀顺变,有的拗不过我重新再查却无果,到了最后,他们甚至会在我提起舅舅的时候就会下意识避开。”
祝熙语喉头滚动,“但我,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觉得他会这样没有原因地、消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你...”你会相信我吗?你也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姑娘因为无法接受现实而产生的没有意义的幻想吗?
“十几年前的失踪案,北城和戴河大概率没有记录可以查了。但熙语,你有舅舅以前的照片、字迹之类的信息吗?我们可能没办法从起源追查了,但是现在的各种系统都更加完善,我们可以尝试直接从舅舅这个人查,我认识...”
祝熙语等到了韩宥的回答,等到了完全出乎她所有设想外的审判结果。韩宥没有说信不信,他只是基于她的需求给出解决方案。但这又何尝不是更深刻的信任和爱护?
祝熙语情不自禁地扑进韩宥怀里,韩宥一直留意着她,小心翼翼接住了她,一手护在她的后腰,一手安抚地摩挲她的小腹,鼻尖亲昵地点上她的鼻尖,“慢点,我就在这里,不会跑。”
语气轻松得像是他们正在谈论的不是一个女孩十六年的执念,不是祝熙语被所有人怀疑、否定的希望,不是她对于自己丈夫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只是类似于“周末做什么”这样稀松平常的话题。
祝熙语的眼前逐渐模糊,是泪水,也是她心底那个被黑暗笼罩了多年的阴影终于迎来的光。她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想喝奶粉,嘴巴很苦、很难受。”
而她的丈夫没有丝毫犹豫地径直抱着她起身,“好,马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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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情绪起伏太大,祝熙语又还在孕期,在韩宥替她给牛奶降温的时候,她就窝在韩宥怀里睡着了。她一手环着韩宥的腰,一手紧紧攥着韩宥衬衣的胸口位置,眼尾的红痕还未退尽。
韩宥将手中的两个杯子放回桌上,小心翼翼挪动身体去看妻子的唇,果然,原先粉嫩饱满的樱唇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咬痕。在祝熙语回忆的时候,韩宥就一直看着这里。
祝熙语的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比她和韩宥讨论《归雁》的剧情时还平淡,但她的每一个停顿都几乎是咬着唇度过的,深深浅浅的痕迹就是她对于当下那段记忆的感受,父亲舅舅相继出事的无助、妈妈生病的恐惧、不被理解的焦虑、求助无门的绝望...
韩宥看不见祝熙语的眼神、判断不出祝熙语的语气,就通过她每一次停顿的时间、咬唇的力度来探寻、感知她深埋的情绪。
此刻的祝熙语是完全放松的,似乎是在梦里感知到了伤口处的疼痛,还时不时会蹙着眉探出舌尖小心翼翼地碰碰。
韩宥抬起手,轻轻拨开祝熙语的齐眉刘海,右边额角处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是一道近乎三厘米的疤痕。韩宥对伤口很熟悉,他自己就能判断出这是十年以上的、由尖锐物品刺伤造成的陈旧伤口,缝了五针。
韩宥的手顺势下滑抚上祝熙语的脸颊,长眸微垂辨别不出情绪,整个空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祝熙语的呼吸是绵长的、平稳的,与之相对的,韩宥的呼吸急促、似乎还带着愤怒、含着心疼。
“韩宥,你相信我吗?”韩宥的情绪被打断,正想回答却见祝熙语只是将脸往他怀抱深处埋了埋,又睡了过去。
韩宥俯身亲上祝熙语的额角,像是捧着他最重要的、唯一的珍宝,将人放回了卧室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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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韩宥,师长不是给你放假了吗,你怎么来办公楼了?”高业从办公室出来就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关心,“是有啥事吗?”
韩宥指了指三楼,“嗯,我找师长有点事。”
高业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韩宥这个神态了,自从结婚以后,这小子虽然看起来还是一副冷清的模样,但整个人的攻击性是完全收敛的。而此刻,原本只会出现在任务执行期间的、仿若猛兽的攻击欲已完全显露。
“你...”高业本想制止,但看见韩宥的眼神是清明又理智的,就放开了手,“你们团长也上去了。”
韩宥点点头,继续往上走,直到汪师长办公室,示意勤务兵汇报。没等多久,许锐利就从里面出来并换了韩宥进去。
汪师长正在喝茶,见他来了,笑着开口,“小韩,不是给你放假了吗,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韩宥行军礼,身上也重新换上了全套的军装,“报告首长,一团韩宥请求继续参与滇省人口贩卖案。”
汪师长放下茶杯,滇省的案子涉及很广,背后的境外势力也很复杂,汪师长不信韩宥不清楚这个案子现在就是烫手山芋,韩宥此刻收手就是最好的时机,他食指轻点桌面,示意韩宥给出理由。
“报告师长,是为私事,我怀疑此案里十六年前的那位前辈是我妻子的亲舅舅,故想参与后续关于此的调查。”
“多少的怀疑?”汪师长直逼问题的关键,若是有很明显的线索,韩宥不会在经手这么久后才意识到。
韩宥沉默了,他该怎么说,只是因为两个人时空重叠过?该怎么说,是妻子的直觉?但这是祝熙语的希望,哪怕只是万分之一,韩宥也想坚持ῳ*Ɩ。
汪师长见他虽不说话但一直定定站在那里,想起了他和韩宥的初识,那是一次联合任务,韩宥也是这样,定定在雪地里隐藏了两天一夜,最后一枪击毙了目标。
他清楚韩宥是一个执着的孩子,如果不是他执着,他也没法从西岭的农家孩子走到现在这个地位。自己如果不同意,他只会铤而走险,更划不来,他给了韩宥一个选择,“你这两次立了大功,组织正在考虑给你升职,二十八岁的团长和你刚刚说的事,只能二选一。”
“希望师长批准。”韩宥没有犹豫,这是他认识祝熙语后她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以前即使面对侯家人,她都像是游离在那家人之外,这足以证明祝熙语在此事上的执念。况且,韩宥也很想找到祝熙语唯一可能在世的家人,多一个人爱她,让她的人生多一点圆满。
“不后悔?全陆军目前可没有二十八岁的团长。”汪师长其实并不惊讶韩宥的决定。
“不后悔。”韩宥依旧是立刻回答。
“好。”汪师长重新戴上眼镜,“参与就没必要了,特殊时期,我们师不适宜牵扯进这几个省、几个单位的交锋。放心吧,我会用我的老脸替你要到一个结果的。”
“谢谢师长。”韩宥对着汪师长行礼,汪师长的承诺比他自己亲自参与进去还有用。他知道师长对他的期望,没有犹豫继续开口,“首长,我会挣回来的。”
汪师长听见这话,大笑着站起身拍上韩宥的肩膀,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和欣慰,“好样的,就是要这样,取舍果断。暂时错过没什么,有本事拿回来才是硬道理,好样的,不愧是我汪光霁的兵!”
他轻抚韩宥的肩章,“那就再给你一年的时间。”
“保证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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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熙语并不知道韩宥用了升职的机会才换取了这个结果,她从睡梦中醒来以后韩宥就告诉了她这个消息,“滇省那个前辈,等案子结束后咱们就能拿到他的情况,联合办案,不会太久。你晚点把舅舅的信息给我,我再拜托公安系统里的战友留意。”
祝熙语躺在床上,夕阳在韩宥身后晕出大片粉色,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感谢,又觉得韩宥从来不是为了感谢才做的这些。她的心口和眼眶都酸胀得紧,韩宥伸手摸摸她的眼尾,安抚的意味通过他轻柔的触碰传递给了祝熙语。
祝熙语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韩宥顺从地低下身子让她能靠进自己的颈窝,他抚顺妻子的发尾,像是在试图抚平她藏在心口的伤痕,“有我呢,不哭了,等下眼睛疼。”
祝熙语紧贴着韩宥的颈侧,瓮声瓮气,“韩宥,能遇见你,真好,我现在好幸福。”
“我也是。”相贴的胸膛之下是逐渐同频的心跳,再往下,是他们共同孕育出的、最能证明他们有多么相爱的、新的搏动。
第86章 威胁
祝熙语没想到在十六年后她这样突然地就得到了可能和舅舅有关的线索,更没想到韩宥会成为除她以外唯一一个相信舅舅还活着并为此付出行动的人。
这些年,在关乎舅舅的生死,祝熙语尝过太多质疑、失望,当那些和舅舅相识多年的长辈冷冰冰说出“你舅舅也是个普通人,溺死也很合理”的时候,祝熙语除了替舅舅愤怒,也为自己感到绝望。
但因为韩宥,一切都迎来了转机,不论他在这件事上的行动,仅仅只是他的信任,就给了祝熙语足够的希望和力量。
将舅舅的信息汇总好以后,祝熙语将它交给了韩宥,韩宥打开看了看后将它放进了外套口袋里,“等明天到办公室了,我就去联系我那几个战友。”
祝熙语没问能查到消息的可能性会有多大,她已经等了十六年,又有了韩宥的支持,不会畏惧更多的等待,“谢谢你。”
韩宥捏捏她的脸,“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照顾自己。”
祝熙语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小腹上,乖巧点头,“好。”
韩宥现在并不能消受妻子这样的亲近,他扶住她的肩膀,在她好奇的眼神里坐到她的对面,清清嗓子。因为谈及到祝熙语的以前,韩宥重新评估了侯家对于祝熙语的伤害和侯家人的无耻,按理说他们接手了祝、黎两家的资源,至少应该好好对待祝熙语、帮着寻找黎家后人,但显而易见的,他们不仅什么也没做还对祝熙语非常恶劣。
他在这几天仔细想过祝熙语现有环境里可能存在的威胁,想起了那个沉寂下去的、但一开始就来者不善的养妹侯语希。
“你这段时间有遇见过侯语希吗?”就像猛兽入睡前会巡查自己的领地,韩宥也觉得在祝熙语养胎这段时间里,自己最好提前扫清这些问题。
祝熙语摇摇头,“没有。”但她前段时间为了新书常和家属院的人来往,已经认识了高世元的母亲和妹妹,“高副团的母亲看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人。”
韩宥点头,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诉她,“是的,侯语希自从年后,每一次出门都是由高世元母亲或者妹妹陪着的,侯语希的信件也都是她们在领,这大概是高世元的意思。”因为去年年底连着发生的两件事,高世元不仅被记了过,三团的政委丁飞泉也对他产生了不小的意见,他算是吃了很大的一个亏。
祝熙语明白韩宥此时提起侯语希的用意,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的,“我会小心她的。”
侯语希自从来了川省以后,先是刻意拉拢走了她当时最亲近的军属,又帮着陆妮算计韩宥,这已经超过了祝熙语可以接受的范围。若侯语希再主动生事,祝熙语便默认她是要插手进她和侯家的恩怨了,那她们就是最纯粹的敌人。
“你不用担心,你工作之余还要照顾我和宝宝,已经很辛苦了。”祝熙语伸手拉住韩宥的手,把玩他的指节,“我其实也挺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