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熙语的眼里透露出心疼和厌恨,她知道,是因为韩宥小时候的经历。
看起来韩宥好像从未被童年的不幸影响,父母放弃他,他就自己在西岭山里长大,长大后又靠自己闯出一条血路,压制住丁芳舒三母子,用足够的实力让韩家其他人站在了他这边...
他看起来好像无坚不摧,但是这并不是他主动选择的。如果真的对父母的爱没有半点期待,他不会在部队做出成绩后还愿意回头,把工资奖金给丁芳舒,何尝不是在示弱:你看,我现在多厉害啊,你应该后悔的吧,现在你能好好爱我了吗?
可惜丁芳舒的反应是强逼着韩宥给韩华吸血,宁愿相信死读书的大儿子到了部队会做出比韩宥更大的成绩,也不愿意分点爱给已经做出成绩的小儿子,甚至觉得韩宥阻挡了韩华的路。
即使现在看起来是韩宥大获全胜,韩家所有人都选择了他、抛弃了韩华母子,但韩宥内心其实还是不安的。因为最亲的人、给他生命的人,在他出生的第一天就选择将他埋在雪里冻死;因为他从小就被漠视,在和韩华甚至韩筝的选择里,他从未被选择过。
他身上的盔甲,都是受伤后结成的痂,都是迫不得已生出的自我保护。从他对待韩嘉珩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从来不缺席韩嘉珩每一个重要的时刻,他怎么当父亲,就意味着他曾经渴望何种的父爱母爱。
人的童年对其一生的影响都是深远的,就像祝熙语自己,因为她有父母家人坚定的爱,从小生活在呵护和真心里,所以即使后面失去了又被侯海夫妻恶意打压,她也从未质疑过自己,她的内核是稳定而强大的。
但韩宥不是,在他最需要爱和保护的年龄,他什么也得不到,且并不是他的母亲不会爱人,而是她选择把爱都给韩华。所以即使他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但他心里还藏着小时候的自己,他没有释怀。
他对母亲失望够了,所以强行剥脱了自己对母爱的渴望;父亲韩明胜真心忏悔,他便也愿意再给一个机会;妹妹韩允懵懂无辜,他便自己妥善护着。
除此之外,他在上韩村之后建立的每一段关系,他都默认了自己的主导地位,这其实就是他心中恐惧的折射,因为害怕再经历不被选择,所以他不给任何人可以抛弃、伤害他的机会。
除了祝熙语。韩宥太爱祝熙语了,这爱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刻。因为太爱,他克制住本能的不安,将自己的感情依赖在祝熙语一个人身上,将自己的命脉主动献到她的手里,他宁愿献祭自己也要爱祝熙语。
因为太爱,让渡出主导地位的韩宥内心深处是不安的,哪怕他知道祝熙语会选择他,他依旧不敢主动将自己放进选项里。他即使委屈、即使不安、即使憋闷,也不肯让祝熙语得知。
“被选择”就是韩宥的心魔。
这半年经历的事实在太多,在这之前祝熙语觉得韩宥对自己予取予求,是真的在兑现承诺,做她的西岭。但经历了侯海的事,察觉了他这半年的心路历程,又被汪师长告知了最近家属院的事,祝熙语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韩宥的爱,他不是在付出、而是在献祭。
侯海的事上,即使赌上他为之奋斗了十数年的、他热爱的事业,他也要为祝熙语讨公道、报仇。
谢川尧的事上,即使他心中介意、难受到了极点,即使他因为这个觉得疲惫、郁闷,但为了祝熙语,他可以压制住自己所有的情绪。祝熙语这次才算是懂了韩宥那句“我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爱你”,他甚至愿意为了这句话主动困住自己,只为了她能继续享受谢家长辈的爱和呵护。
被爱人放在凌驾于一切、甚至凌驾于爱人自己的位置上是什么感受?
也许会有人享受,有人为此自得,但祝熙语只觉得心疼。
她不想要这样献祭式的爱,她爱韩宥,就像韩宥想要她遇上的都是温柔和善意一样,祝熙语也希望韩宥是快乐的、自由的。不要不安了还不敢说、不要委屈了自己承受、不要时时刻刻要求自己坚强...
祝熙语选择成全了黎曼,但这不代表着她认可,更不代表她愿意韩宥重蹈覆辙,即使她是被爱的一方也不行。
————————————
起床铃声响起,韩宥下意识地去捂祝熙语的耳朵,唇上却一阵温热。
他睁开眼,就见祝熙语眼睛亮亮地支着身子看着他,见他醒来,笑着开口,“韩宥,今天我也很爱你。”
韩宥怔愣,唇上的温热顺着经脉流到了他的胸口,将他的心吹得鼓胀,他伸手压下祝熙语,亲亲她的额心,声音喑哑,“我也爱你,宝宝。”
他摸摸祝熙语还有些肿有些红的眼尾,“怎么醒这么早?再睡会儿。”
“因为一定要和你说这句话。”祝熙语的声音还带着哑意,挪了挪位置,伸手抚上去,“难受?”
韩宥眸色更深,搂着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后却又退开,“没事儿,你睡吧,昨晚太多次了,腰还酸不酸?”
感受到祝熙语的动作,韩宥的呼吸更重,他有些无奈,“等会儿手也得酸,不用的宝宝,我去冲个冷水澡就行。”
“就要。”祝熙语啃咬他的喉结,“我都回来了,你不用忍着了,我都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个也算。”
韩宥失笑,“这个还是别算了,我怕你过不了多久就后悔。”话虽如此,但他的动容显而易见,很快就闷哼出声。
抱着妻子缓了会儿,韩宥问,“谢谢宝宝。我端水过来?你再睡会儿。”
“我也起。”祝熙语的手虚握着,韩宥将她抱进卫生间,捉着她的手仔细洗过,看着她手心的红痕,韩宥又觉得心疼,亲亲她的唇角,“以后不用了,难得放假,好好睡觉。”
祝熙语挑挑眉,轻哼,“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抵到我小腹了,我还能视而不见啊。”
韩宥笑出声,“还没习惯?以前不都装傻糊弄过去了吗?”
祝熙语将牙刷塞进他手里,“等会儿要迟到了。”她自己也拿起牙刷,“等会儿我去接你,我想吃食堂的土豆丝饼了。”
韩宥也没说我给你带的话,他帮祝熙语捉住乱滑的发,“好。”
掐着点,祝熙语从书房出了门,径直去了训练场。现在越来越开放,祝熙语能选择的衣服款式越来越多,今天她特意选了一条新裙子,黑底白花,领口是稍低的娃娃领,露出她极其漂亮的肩颈线条,锁骨隐隐一个红痕;腰掐得很细,裙摆很大,衬得她的身姿愈发窈窕,露出的小腿白皙纤美。
祝熙语一路走过去打招呼就没断过,还有些眼生的人偷偷看她,她都只做不知,浅笑着解释,“嗯,昨天回来的,我去接韩宥。”
等到了训练场,还没到解散的时候,这也是祝熙语第一次来这里,说来惭愧,她在川省四年多却从未见过自己丈夫训练的样子,不是不想看,而是她起不来。
此时,她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韩宥,比起其他军官,他太俊;比起年轻的战士,他又有他们没有的成熟气韵。见韩宥也看了过来,祝熙语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韩宥眼里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就见自己目之所及许多战士都在偷瞄,此时已经临近结束,在进行最后一个项目,队列,韩宥清清嗓子正像教训这群不专心的小兔崽子,庄玮就从他身后撞了过来,语带笑意,“得了,这群人里你笑得最荡漾,嫂子这么好看,大家被吸引过去情有可原。”
近处的小战士听见这个,嘟囔着跟了一句,“就是。”
韩宥看他一眼,他又立马噤了声,但到底韩宥没再说什么,等结束铃声响起就散了,有的是时间收拾这群臭小子,现在还是别耽误妻子吃早餐比较好。
早训穿的是训练服,韩宥就用手虚虚挡在祝熙语额顶,声音温柔,“晒吗?”
没等祝熙语回答,庄玮和几个军官勾肩搭背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庄玮拉着另一个军官,学着韩宥的动作,深情款款问,“晒吗?”
那军官大概是和祝熙语不熟,脸一下红透了,一脚踹上庄玮,“别带上我。”
庄玮大笑着躲过,回头和祝熙语打招呼,声音很大,“嫂子,你回来了?学校的项目顺利吗。”
“顺利。”祝熙语笑着点头,“上周五交了稿我就回来了,周末带着夏夏来家里玩。”
“好。”庄玮看眼周围的人,笑着答应后才走远。
韩宥低声,“不用理他们。”他知道祝熙语和庄玮的用意,“我不在乎。”他猜到祝熙语应该是知道了。
“我在乎。”祝熙语仰头看他,“不想让他们误会你、误会我们的感情。”
韩宥没忍住摸了摸她的脸,“谢谢,今天也很美,我估计又要好的重登大家最羡慕的男人的宝座了。”
祝熙语失笑,“彼此彼此。”
————————————
送走韩宥以后,祝熙语回到书房,开始思考后面的计划。虽然和韩宥已经沟通过了,但祝熙语觉得,光说是不够的。所以今早她特意赶在韩宥之前起床,就是为了和他说那句“我爱你”,祝熙语以前很少会说这样赤/裸的表白,她更习惯文字表达的含蓄和浪漫,但韩宥现在需要这个,她就可以为他做这件事,祝熙语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和韩宥至少说一次。
至于早上那样郑重、大张旗鼓地去接韩宥,一路都和别人寒暄,就是为了打破所谓的“她不喜欢韩宥,所以连家都不想回”的传闻,当然祝熙语不会只做这个,她已经有了另一个完整的想法。
韩宥面对这些传闻的做法还是太强硬了,直接以“破坏军婚”找上说得最凶的人和源头,虽然能让大家畏惧,但不在人前提并不代表他们就认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祝熙语不想别人再误会韩宥了,他是那样好的一个爱人,他的爱可以超越世间绝大多数的感情,不该被误解成什么趁虚而入挖墙脚的小人。
既然韩宥已经按照部队条例从公惩罚了那些居心不良或者做得太过分的人,剩下的都是些听风就是雨的、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但也没有恶意的人,祝熙语便准备从私出发,不是喜欢编造故事、听故事吗?她和韩宥的爱情可比这甜蜜多了。
唯一让祝熙语觉得有些棘手的是谢川尧,传闻里他暗恋了自己那么多年,谢梦乐做这些事,到底是出发于对他们关系的误解,还是对自己哥哥的维护?
祝熙语不准备再猜测下去,她径直拨通了谢家的电话。
第123章 吸血
“哟,大学生。”唐云飞在大院门口看见一大早就跑得满头是汗的发小,勾住他的肩膀,“你不是在实习吗,今天周二啊,怎么没去上班?”
谢川尧的脚步一顿,喘着气就近坐到旁边的长椅上,长腿伸直开来,头后仰靠在椅背上,“请假了,带烟了么。”
唐云飞收起笑,从上衣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话虽带着打趣,但眼神里却藏着担心,“怎么,不是戒了吗?你满满妹妹又允许你抽了?”
“她结婚了。”谢川尧将烟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感情很好,孩子很可爱。”
伴随着熟悉的尼古丁的味道,谢川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接触香烟的时候。也是和唐云飞一起,那时继爷爷后父亲也被停职,交好的长辈已经托人转达了让他们做好被下放的准备,母亲便去学校给他办了退学。在学校通往天台的昏暗的楼梯间里,唐云飞递给了他一支烟。
之后呢,去了农场后烟成了奢侈品,但思念实在太难捱,她的处境也实在太让人担心,于是在一个个想起她的时刻,他学会了和知青换烟、依赖上了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释放。
得到平反消息的那天,谢川尧垂头落泪的时候,突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烟草味,于是他又开始戒烟。这个过程一点儿也不痛苦,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再依赖烟草了,他可以真真切切走到她的身边,真真切切闻到属于她的味道。
“咳咳咳...”谢川尧在好友担忧的视线里夹着烟任它燃烧殆尽,“抽了这么多年,才戒了半年多就习惯不了了,所以被取代也是很正常的吧。”这话是在说烟,也是在说自己。
唐云飞见不得他这个颓唐样,一把捶在他肩头,“结婚又咋了,我不信你不能接受她的小孩儿。谢川尧,不甘就抢回来啊!你们都才二十六呢,你别告诉我你准备就这么看着她、守着她六十年,再以朋友的身份祝她子孙满堂?这不是你吧,谢川尧,外人看着你冷冷清清,但我可不信,狠起来能大冬天跳进冰河里的人去乡下几年就把自己的血性待没了。”
唐云飞是这个月才回北城来的,回来以后谢川尧忙着实习,两人只见了一次面,由于大院那群小子都在,也没找到机会聊聊。
谢川尧苦笑一下,“别说抢回来这个话,满满不会愿意的,她很爱她的丈夫。”他说得艰涩,“而且现在,我好像连你说的‘当个朋友守着她’都做不到了,我妹...满满她应该知道我的心思了,她不会允许我再这样的。”
唐云飞也沉默了,自己掏了根烟慢慢抽着,“那你打算怎么办?就只能是她了吗?”
“嗯。”谢川尧低低应了,“远远守着她过一辈子都行。”
唐云飞眉心皱起,他知道谢川尧喜欢祝熙语,在大家情窦未开的时候,谢川尧对祝熙语就是特别的,“那你打算怎么做?”
“就是不知道啊。”谢川尧垂着眸,“等我回家,应该就会接到她的电话,然后,大概连发小都做不下去了吧。”他低声,“她是个特别护短的人,她知道了,就不会舍得她的丈夫再受我的气。我比不过的...”
“这听起来不是你自己主动说的啊,那她怎么知道的,那兄弟告的状?”唐云飞试图分析。
谢川尧摇摇头,“他不是那种人。”他将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下,“满满昨天回部队了,也许是在后勤车上听别的家属说的,也许是看不下去的人替她丈夫打抱不平,不重要,她已经知道了。”
唐云飞仔细琢磨,郑重问,“你想好了,真的只想要当朋友、当哥哥?你刚刚说守着她过一辈子,你可是你家的独子,谢爷爷和叔叔阿姨能同意吗?”
谢川尧想起这两天家里的混乱,点点头,“他们很尊重我,不会强迫我的,只要我不伤害满满。但其实我早就熄了心思了,她现在很幸福。”
谢川尧知道唐云飞是个心思很活的人,生出点希望,“你有点子?”
“有。”唐云飞将烟掐灭,“你也别逃避了,主动打电话过去,就说乐乐是误解了,反正说的那些事可以是暗恋,也可以是对妹妹的关心,只要她丈夫不说破...”
唐云飞啧啧两声,“安安啊,咱们都是男人,你确定真不是她丈夫阴奉阳违吗?或者即使他现在没说,他以后会不会说破啊。”
“不是。”谢川尧答得坚定,“他不是这样的人,即使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比我优秀多了,人也很好,对满满也很好,我唯一能赢过他的就是比他更早认识满满,但在满满最彷徨的日子,是他陪着的...”
他呼出一口气,拍拍唐云飞的肩膀,“谢了云飞,等我处理好这件事,请你吃饭。”
“好,等你。”唐云飞看着谢川尧离开后才起身,嘴里叹着,“士之耽兮,也不可说啊...”
————————————
谢川尧并没有按唐云飞说的那样主动给祝熙语打电话,昨天下午韩宥打电话过来说祝熙语到家了,今早也告诉了他祝熙语已经知晓的事,谢川尧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样做之前咨询一下韩宥的意思,看看他的态度。
这听着很可笑,他们是情敌,应该拼得头破血流才对,但事实却是,因为他们爱着、疼惜着同一个人,反而会在一些时刻成为最坚定的同盟,反而惺惺相惜。
于是他先打给了韩宥,韩宥接得很快,“韩宥,我是谢川尧,抱歉,会打扰你的工作吗?”
“你说。”韩宥看眼手表,“五分钟后有会。”他面对谢川尧的态度更加坦然了,一部分是因为谢川尧上周五的剖白,更多的则是因为祝熙语的态度。
“我很抱歉,真的。但我觉得我有必要问下你,我想继续瞒着熙语我的心思。但你放心,只要你不会对不起她,我永远只会是她的发小。”谢川尧态度诚恳,“当然你有权利拒绝我、或者和熙语坦白,我只是不想把关系闹僵。”
韩宥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在谢川尧忐忑到极点的时候开了口,“这是你们的事。我很感恩谢爷爷如同亲祖父一样照顾着熙语,还有伯父伯母。同理,只要你真心在对她好,我不会说什么的。”
谢川尧终于咽下了喉间梗着的那口气,“谢谢,我保证。”
韩宥没应他的感谢,只说,“但我希望你不要骗她,她是个很厌恶欺骗的人,任何谎言都没法维持一辈子的,我不在乎你怎么想,但我不愿意她伤心。”
这大概就是谢川尧放弃的原因之一,韩宥的爱温柔又炽热,连他都能感觉到。他的语气更加郑重,“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
“嗯。”韩宥的语气很平静,但丝毫掩盖不了他稳操胜券的姿态,“你也伤害不到,我不会允许。”刚说完勤务兵就来提醒他开会了,韩宥便结束了通话,投入到了工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