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给人孩子讲这些,我们今今都听糊涂了。”蒋冬青将一杯清凉的酸梅汁放到许织夏面前,揉揉她头:“是不是?”
许织夏伏在八仙桌上,捧起书本,挡住半张羞涩的笑脸。
“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蒋惊春笑了几声,同样称呼她以名字:“今今,你的终是什么呀?”
许织夏乌黑的眼睫毛一扇一扇,一知半解。
她认真想了想,如果终就是心愿,那她想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这时,陆玺神清气爽进了书院。
他一上来就东张西望:“我哥呢?”
中考结束后,陆玺就在棠里镇消失了一段时间。
前些日子他掉进河里,搞出轻生的闹剧,可把他爸吓惨了,私人飞机连夜回国,陪到他中考结束,百忙中又抽空,带他出国旅游了半个月,这两天刚回来。
蒋惊春看得出他是胡闹,但没揭穿。
人生迷途漫漫,不管什么年纪,都需要灯火可亲的陪伴。
“你拜把子拜到书院来了?”蒋惊春问。
陆玺欲言,忽而扫见桌后小小一只的许织夏。
“妹宝!”陆玺骤然惊喜,往她旁边一坐,趴过去,语气溺爱地和她说话:“在写字啊?”
他又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在棠里镇的每分每秒都像彩色墨水,一点点渲染进儿童院的黑白默片,许织夏慢慢在接纳外面的世界,虽然还没能完全开朗,但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畏畏缩缩了。
面对陆玺,她因上回有点怕,所以踌躇了会儿,才发出很软的声音。
“周楚今……”
陆玺被她的小奶音萌得挤出一脸褶皱,不自觉也夹起嗓子:“原来是今宝啊,小今宝,真好听。”
“我叫陆玺,你可以叫我陆玺哥哥。”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动静。
堂屋下,他们一同循声望过去。
少年穿米灰色翻领开衫短袖,左肩拽着包,走至瓷缸附近。
一抹红日的光照进天井,落在他的黑色短发上,发质依旧蓬松,但长度利落清爽,耳骨上空空无物,很显疏朗。
狼尾发和耳骨夹都不见了。
陆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快开合眼睑,率先反应。
这不是他那飒气的帅爹吗?
“老大!”陆玺掷地有声,弹身而起。
纪淮周走近,眼风刮了他一下。
“你是真有办法啊!”陆玺把持不住崇敬的心,仿佛之前那一脚把他踹进的不是河里,是天堂,他捶捶胸口:“我言出必行,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陆玺信誓旦旦说着,不由盯着他这张脸看。
短发遮挡得少了,他的额头和脸廓都清晰露出来,比例优越,线条流畅,完全突显出了他立体的五官,尤其那双隐隐作蓝的冷瞳。
“哥,太顶了!”
型男啊!
陆玺在心里感叹。
纪淮周没搭理他,注视向许织夏,小姑娘正用一种吃惊又愚昧的眼神,怔怔看着他。
他鼻息逸出丝笑,声音都好似有了新的质感。
“不认识了?”
许织夏眼睫缓缓扑闪,逐渐明白过来。
哥哥剪头发了。
许织夏眼底迅速拂过笑,扶着下椅子,小碎步跑过去,挨到他腿边,仰高了脸:“哥哥……”
纪淮周掌心托住她小小的脸,手指拢着捏了捏。
小朋友的脸蛋吹弹可破,养了段日子,她比之前更粉雕玉琢了。
蒋惊春一句意有所指的笑语传来:“看来今年腊月,有人陪我喝冬酿酒了。”
纪淮周弯唇,眼皮抬上去。
“只是今年么?”
蒋惊春哼笑装腔:“自家酿的,明年还想喝,得看表现。”
许织夏的脑袋拱着他腰,纪淮周垂下眸,笑而不语。
那个曾被他杀死的风华正茂的少年的自己,如今奇迹般生还。
-
九月初行舟开学。
开学前一周,高中部入学军训。
所有新生都哭天喊地,只有纪淮周面无表情,毕竟港区那所国际中学的训练营,严酷程度在他眼里都不过尔尔。
唯一令纪淮周无语的,是陆玺和他分到了同班。
这个人真的很聒噪。
作为公知的陆家独孙,陆玺一向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从幼稚园起身边就有小跟班了,比如跟班时长十年的瓶子。
凡他过处,无不是江东小霸王过街。
首日班级报到,纪淮周踩着最后两分钟走进高一二班的教室,野生眉,唇色健康浅红,少年感中裹挟着丝丝劣性,身量很高,同样的蓝白校服在他身上莫名就美观了起来。
班里总有一两个老同学,但纪淮周是完全的新面孔。
他一进教室,笑闹声戛止,不管男生女生,屏息静气,惊艳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本就足够惹眼,结果陆玺还在寂静时,一声突兀的高呼:“老大!”
他雀跃地跳上讲台,亲密地搭着纪淮周的肩,大声宣告:“这我阿玦哥!以后都给老子放尊重点儿!”
纪淮周暗暗吸了口气,强忍住了揍陆玺一顿的冲动。
纪淮周的恶劣,在港区那几个帮派里都小有名气,如今重回新手村,他做了低调安稳的打算。
谁知刚开始,就被陆玺搞了个名声大噪。
他想起《无间道》里的经典台词——
“我以前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好啊,去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
陆玺简直就是那个对他说“对不起我是警察”的陈永仁。
军训期间,统一住校,纪淮周回不去棠里镇,离开前他和许织夏讲好了,让她去书院和阿公阿婆住一周。
许织夏当时乖乖答应了。
结果纪淮周不在的第一晚,她就委屈得想哭,又只愿意在哥哥面前哭,窝在床角,抱着小橘,憋得眼睛湿漉漉。
蒋冬青心疼得要命,哄她说,不哭,先睡觉,阿婆明天带你去看哥哥。
许织夏忙不叠抹抹泪花,躺下睡。
油绿的草坪,砖红色的田径场,每个班级都在各自的场地区域列队,少年少女清一色迷彩服,军姿整齐。
主席台旁的那棵香樟树下。
许织夏牵着蒋冬青的手,一眼就看见了纪淮周。
少年个子最高,站在队伍最后排的末尾,身形挺拔,大众的迷彩服也没能掩盖住他腰肩的宽窄比例,十分醒目。
他面朝阳光,帽檐下一圈荫翳,看不明双眼,但有汗水清晰地蜿蜒过他深刻的下颔线,有几滴落进衣领下锁骨的位置,颈间也覆着薄汗。
“记住,服从命令听指挥!没有任何借口!”教官的声音响彻四周:“抬头挺胸!”
太阳底下,温度炽烫。
教官严苛训话时,正好停在纪淮周身边。
许织夏皱着小脸,沉浸在发闷的情绪里,有些不高兴了。
他好凶。
为什么要凶哥哥?
许织夏突然挣脱了蒋冬青的手,嗒嗒嗒地跑向纪淮周,丁点大的身躯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纪淮周的胳膊。
纪淮周不明所以垂下眼,小姑娘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他猝不及防,生生错愕了几秒。
随后胳膊就被她扯着,她眼底泛滥着心疼和护短,想要拉他离开。
纪淮周顾着纪律,绷了点儿劲,不让她拉走自己。
“听话,回去。”他低语。
怎么都拽不动他,许织夏嘴巴扁下来,眼巴巴望着他,哼出似有若无的低呜,似乎是舍不得他在这里受委屈。
纪淮周失笑,没压住上扬的唇角。
陆玺就在纪淮周左边,见许织夏来了,立刻浑身起劲,欣喜若狂,屏着气悄悄唤她:“今宝,小今宝……”
“闹呢?谁家的崽!”
教官被陆玺的声音引得调头走回来,一声呵斥。
纪淮周认命,语气低沉但有力。
“我家的。”他毋庸置疑:“妹妹。”
“替兄从军啊?”教官话落,队伍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教官一个扫视,声腔洪亮:“好笑吗?再站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