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着电视咂舌道,“慧英嫂子,这大川儿在那个运输公司一年能挣不老少钱吧, 这大彩电说给你背回来就背回来了。”
顾慧英一边给蹲在前头的几个小孩儿分糖和瓜子,一边回道,“不是他买的。”
她说着话, 看到一个小胖墩正颤颤巍巍地扒着梯子向上爬,这个小胖墩家里的大人还不在这儿,顾慧英也不敢大声喊他, 忙扔下果盘, 轻着脚步小跑过去。
这边人群里的热闹还在继续,有人压着嗓音回刚才那人,“这彩电肯定是慧英嫂子那哑巴女婿给送来的啊,这得几千块呢,咱村里除了他,谁还能这么有钱。”
其他人附和地点点头。
又有人小声道, “欸, 你们去看过镇东那泥洼地了吗?”
另一人回,“霍,现在那儿可不能叫泥洼地了,那得叫什么产业园, 你没看那牌子都立起来了吗,这才多长时间, 那儿可大变了样儿。”
他又放低了些声音,“我听我那在镇政府上班的姐夫说,那哑巴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长远,那是块儿不多见的风水宝地,等明年另一条国道一修好,那就是临着两条国道,我们这儿又正好是三个省的交叉口,他想做的又是那物流生意,我姐夫说,他只要前期一铺开,后面他的生意就能做到全国去,到时候刘家这个镇上首富的位置恐怕都得挪一挪了。”
旁边的胖婶子磕着瓜子一扬眉,“何止是镇上,你以为人家就盯着咱这一亩三分地儿呢,人家那脑子转得快着呢,琢磨的事情我们根本想不到,不说别的,就说他拉回的那批车,刘凤莲当时不还说人拉回的都是破烂吗,她都忘了人家是做什么的,我听我男人说,那批二手车总共也没花多少钱,在他手里一翻新改装过,比新车都好使,人家这叫花小钱办大事儿。”
有人心里开始酸了,嘁她一声,“胖婶儿,你别让你男人听风就是雨,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那二手车再改装能比那新车好使?你们把他捧得也太高了。”
胖婶子最恨别人不信她说的话,她把瓜子皮一吐,急声道,“我男人不是听别人说的,他都开过那些车了,他昨天去那产业园应聘司机了,”她说到一半,又得意起来,“他年后就不跟着你去工地上砌墙做小工了,他应聘上了,初七就到岗,以后跑完一趟活就能回一次家,再也不用在外面干一年到年底才能回家一次了。”
那人动了心思,悄声问胖婶,“当司机能给开多少钱?”
胖婶神神秘秘道,“这我不能跟你说,这得看你能开什么车,你开车技术怎么样,反正那管事儿的跟我男人说了,只要肯干,能吃得了苦,跑车跑的趟数多,一年少说得……”
胖婶实在是憋不住事儿,凑到那人耳边说了个数儿,还往少了说了点儿。
那人惊了,“这么多?!”
胖婶摸着自己的胸脯叫了声亲娘,“哎呀,你这一惊一乍的,吓得我心脏都一突,你要是想干也去应聘啊,他们现在正招人呢,咱们自己村的他肯定优先用。”
那人着急,“可我不会开车呀。”
胖婶又悠闲地磕上了瓜子,想当初她男人非要花几千块钱去学个驾照,她还抄凳子跟他大干了一仗,现在看来她那个小瘦巴男人做事儿还是有点儿脑子的,不然现在去哪儿找这么好的活计,她看那人,“那你去考驾照啊。”
那人茫然,“我去哪儿考?你男人当初在哪儿考的?”
胖婶回,“我男人那会儿是去县里考的,老远了。哎,对了,那产业园旁边就要办个驾校,年后就开张了,你可以去那儿报,刚开业还有优惠呢。”
那人纳闷,“谁在那儿办的驾校?我之前也没听过啊。”
胖婶道,“刘大户。”
那人又惊讶,“我草,他俩这是联合起来做生意了?”
胖婶点头,“我男人说这叫强强联合。”
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把胖婶说的信息暗暗记到了心里,有着急的已经跑回去打听了。
顾慧英抱着那个小胖墩过来,拿糖哄住他,又严厉道,以后不准爬梯子了,很危险,从上面摔下来,要是把牙齿摔坏了,就吃不了肉了。
小胖墩本来还在哭闹,看到糖,又听到爬梯子摔坏牙就不能吃肉了,这才安静下来,吃肉对他来说可是件大事儿,他乖乖保证以后不会再爬梯子了。顾慧英又给了他两块儿奶糖做奖励,小胖墩高高兴兴地走了。
胖婶笑着对顾慧英道,“慧英嫂子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多闹腾的臭小子到了你手里也能被哄好,做饭也厉害,这挑女婿的眼光更好,咱小月儿她对象可是个本事儿人,现在都当大老板了,人也孝顺,这大彩电直接就给你送上门了。”
最后这几句话才是胖婶的重点,以后谭家女婿可就是她男人的正经老板,她可不得多巴结着些。
顾慧英笑了笑,她平时也不是爱显摆的人,但这次语气多少还是带出了些不自觉的骄傲,“也不是他买的,是儿媳妇和闺女俩人摊钱给我买的。”
胖婶一呆,其他人也惊了下,尤其是那几个婶子大娘,心里都在算,就是俩人摊钱买一台电视,也得不老少钱呢。有人想,这自己能挣钱就是硬气,想怎么花都行,她要是敢花这么一大笔钱给自己亲娘买东西,家里的男人不得疯了。也有人想,这小月儿和大川儿媳妇儿行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是闷声发大财呢,这俩人一年得挣多少钱啊,这大彩电说买也能买。
谭溪月今年年终奖发得多,几个月的时间,销售们的英语水平进步飞速,吴明谦一听到他们在那儿说那些他一句都不懂的话,就觉得高兴,再加上厂子不仅拉到了投资,效益也在转好,订单都已经排到明年下半年了,吴明谦这阵子走路都带上了风,他大笔一挥,直接给谭溪月奖金翻了倍。
谭溪月拿出一部分存进了银行,除去买衣服和备年货还剩一部分,她打算把老太太屋里那台黑白电视给换了,那台电视当时买的时候就是二手的,现在画质声音什么的都不太好了,她还没想好要换哪个牌子的,嫂子就给她拿过来一个厚厚的红包。
沈雅萍光年底这小一个月就挣了不少钱,小月儿一有时间就来店里帮她的忙,她不能让她白辛苦。但谭溪月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红包,姑嫂两个人让来推去,折腾了好半天,最后俩人一合计,把钱凑一起,去店里给顾慧英提了一台彩电回来。
顾慧英嘴上骂她俩乱花钱,心里更多的是为她们高兴,她们女人能花钱比抠抠搜搜不敢花要好,能挣才敢花,心里有足够多的底气,不用一味地去看谁的脸色依附谁,那样日子过起来才会舒坦。
院子里的人听完顾慧英的话,神色各异,心思也各异,羡慕的有,眼红的也有,可再眼红又有什么用,好日子是人家辛辛苦苦奔出来的,有眼红的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去琢磨琢磨来年怎么挣钱。
热闹散去,闹哄哄的小院安静下来,顾慧英拿扫帚扫着地面上的瓜子皮,现在家里只有她自己,谭溪川去出车了,年前最后一趟,昨天一大早走的,说是今天下午才能回来,肯定是能赶上年夜饭,沈雅萍一大早回娘家了,她这段时间一直忙,都没时间回去看看,趁今儿上午不算太忙,她开着她的大三轮车,装着半车的东西先去给她老爹老娘拜个早年。
大门口处传来些动静,顾慧英抬起眼,看到来人,脸色慢慢变冷。
顾慧英能猜到他是谁,三叔公昨天来给她打过招呼了,说这个人可能会找上门,三叔公只叹着气说了个大概,但顾慧英也能猜到事情的全貌,这人比那戏文里的陈世美还臭不要脸,她这辈子最看不上这种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抛妻弃子的男人。
程屹远刚一下车,看到这个逼仄的小院儿,心里多少还些底儿,一个农村的小老太太不可能有多大见识,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他惯用的手段,几句应该就能吓唬住,但现在看到顾慧英的神色,他一时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顾慧英才不怕他,她直接开口冷声道,“我知道你是谁,我不能请你进屋,不是我们家不懂礼数,是我要是请你进了屋,就是打了陆峥的脸,有什么事情你就在院子里说吧。”
程屹远对她这个态度,倒也不算太意外,他去找了那位应老板,也去找了三叔公,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无一例外,都直接冷脸起身送客。
他该为他感到高兴,毕竟有这么多人都打心眼里看重他。
程屹远也不废话,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
顾慧英把扫帚往地上一杵,轻嗤一声,“你觉得你是在为他好,你这是在为你自己吧,你当初想走就走,现在想回就回,我不说别的,你自己在心里问问你自己,你现在是一个孩子都没有,你才想起来找他,但凡你有一个孩子,你会想起他娘俩在这个地球的哪个旮旯角吃苦受罪?别在这儿装得自己好像跟个多好的爹一样,什么我是为他好,他在这个小地方会耽误了自己的前程,你这就是打着为他好的幌子,想要减轻自己心里的罪孽。”
“什么是前程,他自己奔出来的,才是他的前程,你给的,对他来说,那就是侮辱,你那一摊子家业再大,你觉得他会背叛自己的亲娘跟你走?别人会怎么选择,我不敢说,但我把话给你撂在这儿,陆峥肯定不会,当初有人半夜爬他家的墙,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把那么一个膀大腰圆的大男人给揍了个半死不活,别人说他小小年纪,下手就狠得不行,他不狠他怎么能护住他娘,我就问问你,你那个时候在哪儿,你现在想起回来了,还为他好,我呸。”
顾慧英越说越生气,就差指着鼻子骂人了,“有些话别人不能说,我一个老婆子不怕你,他现在叫我一声娘,我就做我一个当娘的该为他做的事儿,我跟你说,你赶紧该回哪儿回哪儿,你去享你的福,过你的好日子,别在这儿东一家找西一家找,没人会去当你的说客,你现在不来打扰他的生活,就是对他最大的好,也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
顾慧英说完自己想说的,提扫帚就要送客,“你赶紧走吧,大三十儿的,我们家忙着呢,没时间招待你。”
程屹远还要再说。
顾慧英又看向他,“你想想他那在天上的娘,她会希望你怎么做,她现在可是在上面看着你呢,你要是多少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只顾着你自己。”
程屹远蓦地怔住,脸色惨淡一片。
她自然是希望他不再来打扰他们,她外表温婉如水,性子却刚烈似刀,当初他说分手,她没多问一句,只说既然是分手,那就从这一刻起,他俩一刀两断,再见也只做陌路人。
她真的说到做到,再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她如果现在在天上看着他,大概也只会更看不起他吧,他确实不该来打扰儿子的生活,更不该来扰了她的安宁。
程屹远走了,在大年三十儿的下午离开了清水镇,他走之前,以陆芷兰的名义,给清水镇留下了大笔的捐款,用于清水镇的基础建设。
这是她喜欢的地方,要是这里能变得更好,她在天上应该也会开心。
谭溪川在回来的路上和程屹远的车擦肩而过,他在后视镜里看着那几辆依次开出镇的黑色车,心里还暗自嘀咕,这么好的车,还这么多辆,连车牌号都是连着的,他们清水镇上这是来了什么大人物了。
不过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到了家,围着那台大彩电转了三圈,眉毛都快飞了起来,直说他老谭家有福气,闺女闺女厉害,儿媳妇儿媳妇也有本事,姑爷更是不用说,他这个当儿子当哥的反而成了最落后的那一个,他也得加把劲儿使劲挣钱才行。
沈雅萍也是今年才真正体会到自己挣钱的快乐,之前她跟谭溪川跑车拉货那会儿不算,那会儿她感觉她就是谭溪川的小跟班,她得听谭溪川的指挥,现在她自己当老板,所有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她自己手里,她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她扬声对谭溪川道,“你等着吧,等我以后店开大了,挣大钱了,你就可以辞职在家了,我养你。”
谭溪川乐得不行,“哎,媳妇儿,你还真别说,我人生的终极梦想就是在家里当小白脸被媳妇儿养,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一天,我肯定能做到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就只管去外面挣大钱就好。”
沈雅萍一想到那个场景,笑得前仰后合的,连菜都切不下去了。
顾慧英边调着丸子馅儿,边乜他俩一眼,“出息劲儿,你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
谭溪川得意地看顾慧英,“娘,您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我俩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顾慧英捡起盆里的胡萝卜,虎着脸佯装要砸他,“快去洗你的澡,一身臭汗味儿,待会儿澡堂子该关门了,年三十儿的,谁还专门等着你。”
谭溪川抱着脑袋两步并一步地赶紧跑出了屋,真惹急了老太太,她真能砸,他可不想过大年三十儿的,脑袋上多出个大包。
火炉边上的桌子旁,谭溪月在包饺子,陆峥给她擀面皮,谭溪月包完一个饺子放到盖帘上,看对面的人一眼,小声问,“看我干嘛,你也想当小白脸?”
陆峥看她,不行。
谭溪月说得笃定,“你当不了。”
陆峥挑眉。
谭溪月回,“你长得不白。”
陆峥拿手在铺着面的案板上写,【不一定长的白才当得好小白脸】
谭溪月弯眼笑,声音压得更小,“你还挺有经验,那你说怎么才能当好。”
陆峥又要写,谭溪月忙按住他的手,她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写什么,但她知道他肯定写不出什么好话来。
谭溪月胡乱地把案板上的字全给抹掉,低头接着包自己的饺子,不再理他。
陆峥捏捏她红红的耳朵,又碰碰她翘挺的鼻尖,谭溪月挡不住他的手,白净的脸上沾到了面粉,成了一只从面粉堆里钻出来的小花猫,她恼怒瞪他,陆峥看着她,黑漆漆的眸子里盛满了笑。
笑得她的心比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要乱。
谭溪月红着脸,面无表情地踩上他的脚,重重地碾了下。
陆峥拿腿夹住她的脚,继续若无其事地擀面皮。
里屋的电视里放着往年的春晚,相声大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逗得台下的观众捧腹大笑。
“刺啦”一声,沈雅萍将鱼放到烧热的油锅里,香味和烟雾同时漫开,顾慧英“哒哒哒”地切着葱姜,谭溪川收拾好换洗的衣服,骑上车刚要出门,想起什么,又小跑着回到屋里,悄摸声儿地拿出两个二踢响。
“砰砰砰”连着几声,鞭炮声从院子里腾空而起,在天上炸开,提前给除夕夜添了喜庆的味道。
陆峥刚瞄到了谭溪川的鬼鬼祟祟,提前捂住了谭溪月的耳朵,沈雅萍和顾慧英都被突然响起的声响吓了一激灵,两个人同时朝着院子里骂起来,谭溪川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地跑了,都跑出去了老远,还能听到他得逞的哈哈大笑。
平凡的烟火气,热闹又鼓噪,却最能牵动人的心。
天色越暗,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越震耳欲聋。
热气腾腾的鱼出了锅,圆滚白胖的饺子端上满满当当都快没了地儿的饭桌,杯子里倒满酒,年夜饭也正式开了桌。
谭溪月最先吃到一个包着糖的饺子,沈雅萍双手一拍,“哎呀,咱小月儿和姑爷以后的生活肯定是越过越甜蜜。”
谭溪月咽下嘴里的糖饺,把剩下的那半饺子放到了旁边人的碗里,既然是喜气儿,总不能她一个人沾,让他也沾沾吧。
桌子底下,陆峥攥住她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谭溪月踢他一下,让他松开,陆峥不松反而攥得更紧,他夹起那半个饺子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
确实很甜。
过了一会儿,沈雅萍吃到了一个包着硬币的饺子,她的嘴又笑得合不上了,吃到包着硬币的饺子说明她来年可是要发大财呀。
又过了一会儿,陆峥也吃到了一个包着硬币的饺子。
谭溪川找到自己碗里分别包着糖和硬币的饺子,挨个都咬了一口,好笑地看向顾慧英,“娘,人那都是随机吃到的才是好彩头,你这不能给我们每个人碗里都埋上俩呀,这能管用吗?”
气得顾慧英一筷子敲上他的手,“闭上你那臭嘴,你懂什么,吃到了就是好彩头有福气,你管怎么吃到的。”
这一筷子敲得溪川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家老太太这手劲儿是真大。
沈雅萍笑骂他活该,娘就该敲得更狠点儿。
谭溪月将刚吃出来的硬币放到一边,也瞅着谭溪川直笑,反正从小到大每年的大年三十儿,或早或晚,她哥必定得讨上一顿打,这是惯例,不然他这年过不痛快。
陆峥把他碗里那个糖饺也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她,他吃另一半,不过他总觉得他这个糖饺,没有她吃过给他的那个甜。
年夜饭热热闹闹地吃完,谭家小院里慢慢聚起了人,八点春节联欢晚会要开始,大家还没在彩电上看过春晚,今天都想来谭家看个新鲜,谭溪川直接把电视搬到了院子里,又摆上凳子,沈雅萍拿出瓜子糖果招呼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