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应观辞给出肯定的答复,“这是属于Ares的核心机密内容。是和深层世界的某个生物达成了契约,那个小型研究中心我并没有获得进入许可,但根据描述,我认为是我在深层世界见过的死海,它和您相识。”
释千脚步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见过死海?”
“我被您带入深层世界的那次。”应观辞解释道,“在您的店铺内,最开始它的身份应该是监察组,后来自称为死海。蓝紫色、半人半触手,这和Ares那边泄露的情报相吻合,我就这么猜测了。”
释千想起来了。
那时候应观辞的确在场,只是因为是被强“绑”来的,存在感很低。
“……你记性真好。”她不得不夸一句。
四百多年前的事,又是能记住奚航在盛世梦庭袭击过他,又是能记住出场估计不到五分钟的死海。人类大脑的记忆力还没发展到这种程度吧?
不会是什么超忆症之类的吧。释千想着就顺带问出口了。
“没有。”应观辞否认,“只是有些需要记住的事情记得比较清。”
释千猜这个“需要记住的事”里她肯定荣登榜首,所以顺带着把她出场时相关的奚航和死海都记住了。她刚准备问问还有什么别的事需要记这么久,便又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面朝下,呈现跌落姿态。
释千止住脚步向上看去,只见二楼窗扇大开,旁边就是楼梯间,而窗沿上还有新鲜的血迹。能从这个窗口跌出来的,应该就是那个被安排驻守在这一楼梯间出口的人造人。
“我去看看。”在释千抬头时,应观辞说。
他走近那具尸体,顿下身将俯身趴的尸体翻过身,那道几乎快割断脖颈的刀口和心脏处的贯穿伤便被清晰地显现出来,显然他并非坠亡。
应观辞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模拟出刀,然后他抬起头:“两刀都是从正面做出攻击的,先一刀封喉、然后贯穿心脏。能对他正面作出攻击的,应该只能是他的领队,那个……”
微微停顿:“奚航。”
释千垂眼看着人造人的尸体,出刀顺序的确如应观辞所言。
除此之外……
“你觉得下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释千蓦地发问。
应观辞先是一顿,然后又垂下眼。观察几秒后,他先是伸手在那尸体的脖颈上虚空一划:“这一刀太深了。已经远远超过了确保死亡的下手力度,但位置又很准、不像控制不好力度的新手。比起必杀,更像是在……”
“泄愤?”
应观辞停住了没说出口,于是释千续上了那两个字。
他点点头,又伸手按向心口上的那一刀:“这刀的精准度却又太差了,就像是和脖颈上那一刀不是同一个进攻者一样,如果使用普通刀具的话,刀刃应该已因为肋骨而卷边。更何况,以那种力道割开喉咙,假如这个人不是治疗方面的觉醒者,根本不需要再在心脏上补一刀。”
不仅仅她这么认为,应观辞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不但补了这不精准的一刀,还把
他从二楼推了下来。”
释千看着二楼的窗户,通过血迹来看,在被推出时这个人已经不具备任何反抗能力了。
她的确感觉到坟墓走向二楼了,但她当时只觉得他是要去找自己的队员然后一起离开,后面的事她和应观辞在聊天也没有过多注意。
“这个人的能力是普通的躯体强化。”应观辞说,“如果只是杀人灭口,的确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他确实是在泄愤。”释千又将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上,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他不会轻易产生情绪呢,真是高估他口中的‘完美’了。”
坟墓根本不是不产生无用的情绪,而是那些“情绪”全被压在冷静的表象之下了。这些无法被舒出的情绪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只会随着堆积愈演愈烈,然后在某一处爆发出来。
已诞生的情绪需要被接纳,而非被压制。
“和他相关的那一轮实验里,根本不存在‘完美’的定义。”应观辞说,“这或许是降明那群人的谎言。”
“残缺对应完美。”释千大致猜到了降明的逻辑,“如果想让他接受‘过去的我是残缺状态’,比起对他说‘残缺’,不如强调‘完美’。……大家总是更喜欢听正向的话。”
应观辞将手上的血擦净,站起身:“您知道奚航的入狱理由吗?”
“好像是杀了全楼的人?”释千隐约有些印象,“而且他是个在逃的试验体,就算什么事不犯都有可能被抓。”
“的确有这件事,但三不管区域的人命值不了这么久的刑期,而且那时他幼年期的行为,如果找一个‘好’律师,甚至可以不予追溯。”应观辞说,“但除了在逃试验体的身份外,他被捕是因为连环恶性杀人。”
奚航好像说过这件事。
应光总是杀人,导致他不得不经常一睁眼就收拾烂摊子。
“虽然算不上是无差别杀人,但对他来说做出杀人这个行为,只需要一个他觉得合理的理由。”应观辞想了想,举例道,“比如,一个人在路上走、撞到了他但没有道歉,他就得到了理由,就会做出杀人的行为。虽然认识幼年期奚航的人都已死去,但那个带他离开的研究员是研究所里知名的好人,不至于将他培养成这样。”
人格合并,不仅仅共享了智慧与战斗能力,也共享了这份恶劣的“本性”。
“对于拥有法律和道德秩序的地表来说,确实是个危险分子。”坟墓已经快离开她的感知范围,释千顺着道路向前走,“或许地表的生存规则反而更适合他。”
“的确。”
他说完这两个字后便没再说话。
约莫走了两分钟后,应观辞冷不丁开口:“我……有点好奇。”
释千下意识回头,疑惑:“什么?”
应观辞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真是越来越出乎她意料。
“……关于奚航。”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随时打算收回。
“你好奇什么?”释千略一思考,决定还是解释一下,“我在游戏里的确和他挺熟,如果早知道前脚和你聊完后脚就能见到他,我肯定不骗你。”
“最开始,我以为您会想把他变成您认识的那个人。”应观辞看向她,“但在最后,我又觉得我猜错了,您好像并不在意他,不在意他是否是您熟悉的那个人。”
“哦……这个问题啊。”
应观辞好奇的问题还挺让她意外的,但想想他前不久才对她说过“爱”,在意对她说出“喜欢”的坟墓也情有可原。
释千思忖片刻,回答:“我只是把他和我认识的奚航当成了两个人,两个独立的人,所以我和他的确没什么好聊的。时间的确有限,我想去看看降明的情况。”
她觉得自己的这个答案很是精巧,一方面句句不假,另一方面也比较适合应观辞听。
这家伙会哭,她得小心点。
然而应观辞却沉默了,打破沉默的则是他的一声轻笑。
释千:“?”
不至于高兴得直接笑出声吧?
她看向应观辞,他的笑容还未完全敛尽,捕捉到她的目光,他解释道:“我只是在笑我自己,想得到一个安慰的答案,结果反而……不如不问。”
“什么安慰的答案?”
她还觉得她给出的答案很适合他呢。
“我问的是他,但我想的是我自己。”应观辞轻舒一口气,“我在想先前您对我说允许我爱您,是不是和您对他说‘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就够了’‘你只是在做自己’一样,不是因为特殊,而是因为不需要在意。”
释千脑子转了个弯才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她发现应观辞这个人真不太能糊弄,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脑子是实打实在运作的。
“我把他和我认识的奚航当成了两个人。”她重复了一遍,但后半句话却发生了改变,“这句话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认可刚才那个人,是以一个独立的人存在的。我对他说的话,是对他这个人所说,和‘奚航’无关。”
她看向应观辞,说道:“如果我想,我认为我的确有能力将他恢复到我认识的那个奚航。但是,倘若我认为他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人,我对他做出人格分解的行为,对他这个独立的个体来说,我和那群研究员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同?在分解出来的奚航视角下,虽然不是自愿的,但也觉得挺好。这样看来,奚航和这个人的角色对调了。”
应观辞并没有立刻回复,往前走了几步,他才问:“那这件事情……是无解的?”
“有解。”释千说,“我只是不想去伸手去把这件事强行变成我想要的情况,但我会想给他们一个机会。”
“机会?”
“一个两个奚航对峙的机会,让他们自己做选择,到底谁杀了谁、到底谁是身体的主人。”释千的声音很平和,“如果我认识的那个奚航不去争取这个机会,那现在这个奚航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我也没有那么无私,假如哪一方对我有很明显的益处,或者有很明显的害处,我不会给出选择的机会,涉及我自己的话,选择权就在我手上。”
“就像你。”释千蓦地话锋一转。
她故意恶趣味地一顿,没说出后半句话,而是直接看向应观辞。
“……我?”
果然,本来半垂着眼,似乎在思考的应观辞蓦地抬起眼,回神看向她,似乎隐隐有些紧张。
释千带着些戏谑意味地说:“你不是挺擅长代入吗?你猜猜我要说什么?”
应观辞的思维似乎是滞涩了,他的脑子运作不下去了,只能说出一句:“猜不出来。”
释千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她没继续吊着,而是直接说道:“你也有选择的机会。我允许你爱我,与此同时我也允许你恨我。因为不论是爱还是恨,对我的生活都没有影响,所以我不会强迫你选任何一方。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想法,就像你自己说的,为自己而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算是安慰的答案吗?还是让你觉得不如不问?”
应观辞没说话,但并没有露出任何沮丧的神色,只是在思考。
释千也没催,毕竟这种话题没什么好催的,她也本来没有期待获得什么答案。
在她的重心重新放回坟墓身上,发现他的步伐开始发生变化,疑似已经接近降明总部时,才听到应观辞终于淡淡舒出一口气。
“我的感觉没有错,哪怕我不愿意接受,但它确实就是事实。”他说,“不过我明白了,我明白问题在哪了。”
释千微一偏头示意在听。
“因为我的爱……”他顿了顿,再次轻笑出声,“还不够重要。”
释千一顿:“嗯?”
她那段话的重点在于“选择”,他怎么归纳到“重要”上了?
“因为不够重要,所以不足够让您去主动做出选择。”应观辞语气坦然,“所以就算不是我,哪怕只是一个路过的路人,对您说出爱时,您也会做出‘我允许你爱我’这样的答复。”
“……”
释千确实无法反驳这一点,但是——
“因为价值衡量而被选择的爱吗?这似乎在那些表达‘爱’的作品里从不值得被赞颂。”它们总是贬义的、丑恶的、以荒诞讽刺收场的。
虽然她认为爱本自私,但人类总要将这份自私包装为无私。比如说,就算是在道德评价标准里被认定为失德的爱,也总要以浪漫为包装、以反叛为火种,燃烧得轰轰烈烈,以掩盖那些不堪的负面评价。
应观辞也是人,她没觉得他能摆脱这犹如思想钢印的束缚。
但他说:“我不需要赞颂。”
“倘若我尚存传统意义上的理性,那我永远不会出现在您面前,只需等待生命终结。但既然我做出了这个选择,我想要的怎么可能只是一句‘允许’。”
他站定,看向她:“我想要您选择我的爱。”
——“我只需要能被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