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注视
释千思维微微一顿,隐约理解了应观辞的意思。
应观辞的存在感一直很弱,不和他主动搭话他就保持安静,好像从不会觉得沉默很尴尬进而主动搭话,这导致释千都习惯这个自动跟随的NPC了。
她和“奚航”聊完后,应观辞更是表情如常、有问必答,颇有点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还以为他完全不在意呢。
他没有任何疑问,
释千自然也不会专门去解释。
没想到其实好像在意得不得了……
但是他在意的点,似乎又和她下意识理解的有所不同。她还以为他更“好奇”的会是她和“奚航”之间的关系,毕竟虽然此奚航非彼奚航,但到底是说出了“喜欢”之类的话,从传统意义上来讲,应该可以被称之“情敌”。
现在看来,“奚航”更像是应观辞思考的一个跳板。
如今思考的结果虽然在释千的视角看来,有些不合常规,把本该隐藏在浪漫表象下的东西赤裸裸地挖出,但终归是他自己的选择。
“好。”她说。
只说了一个字,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时她就觉得有点不对了:这个可以无差别派放的“好”,正巧和应观辞举的那个“我允许你爱我”的例子相呼应。
果然,应观辞听到后先是意义不明了地笑了一声,然后绷着的那口气轻轻舒出,有一种情理之中但又难免怅然的感觉。
释千话锋一转:“但事实上,我可能并不需要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如果你以此为目标的话,我认为会很难,也不一定能你期待的结果。”
然而应观辞的回复却是:“可您曾经注视过我。”
“嗯?”
紧接着,他又补全了解释:“您对杜鹃会感兴趣、有需要的时候,注视过我。”
释千:“……”
应观辞说的话的确都没错,但她总觉得有点过于不符合常规逻辑。
大概感觉就是那份写着“过程略”、让她无法理解的第二种答案开始书写过程,但使用的公式对她来说却是从未见过的。她要想理解这个过程,还得先去了解这些新公式。
可是对于释千来说,“了解”一个“新公式”不仅仅是知道该如何使用、在什么场景中使用,她总是习惯地想去探寻这条公式的诞生。这是未知的神秘。
她看着眼前的应观辞,他正如他提出的那个词一样——“注视”,他正“注视”着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一句同惯常逻辑相背离的话。
体验。
释千似是毫无关联地想到了这个词。
那个身为[世界之主]的自己,可以宏观地、事无巨细地俯瞰整个世界,祂能看到世界的起始与终焉、能看到过去与未来密切缠绕的因果线、能看到每个生命的有限可能性的未来。
祂能看到“一切”,但却是概念上的“一切”。
而正是因为祂能看到“一切”,所以世界对祂而言才是一成不变而平庸的。所以祂才想要终结世界的终焉,让它以祂未知的方式永恒地运行下去。
或许无需“永恒”,只要比祂看的速度要快就行。
就像是“Π”值一样,尽管这只是一个基于人类认知下的数字展开的概念,但释千知道有不少人类对这个数字数值寄予极大的愿景:他们寄希望于计算Π的尽头来证明“神”的存在,证明世界是被某个至高无上的存在精心设计的。
进而可以推导出“万物皆可算尽”,在这样的条件下,只要计算足够精密,那么一切均可预测。
也有人猜测,也许Π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算不尽”,而是在以超越人类现有计算能力的速度在持续增长着,假如人类拥有一台能超越Π生长速度的计算仪器,就能追上那个数值。
这既解释了为什么人类算不尽Π,又证明了基于异能理论的、世界的可预测性。
释千觉得身为“世界之主”的自己想要的世界,或许就是人类视角中的那个算不尽的“Π”值。
但拥有肉身的她并不以此为目标,就算她经由多方信息分析出了这一点,也完全没有打算改变自己行动模式、以[世界之主]的预期进行活动。
她降落于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体验”。
身处世界之中,比起宏观上的“一览无余”,她体验到的是这个世界的“细节”。[世界之主]知道某个人会在某个地点某个确切的时间落下一滴或两滴眼泪,但释千能够看到的却是他为什么会落泪,以及和这滴眼泪交缠而生的、复杂而隐秘的情绪。
在[世界之主]的眼睛里,世界或许的确是一成不变的。就像看到一个圆,一个标准的圆,而看不到为了探索圆的尽头而生出的微分理念、那些持续运算着的公式。
祂想看到这个“圆”的无限地扩大,可释千却向内看到了那个无尽变化的“Π”。
一个向外,而一个向内。
所谓“Π”,既是那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焉,也是隐藏在人类意识深处、以一种未知方式存在的“情感”。组成了有趣的、神秘的、没有定数的人类本我。
在这一刻,她清晰地体验到了“体验”这个词。
哪怕是在《面目全非的爱》内,他的命运被《面目全非的爱》以拼图的形式收录,他的行为在世界线上有迹可循,可他在意识尽头的思维却好似无法算尽。
每当她觉得她已经完全了解他时,又会出现无理数的下一位。
出现的“下一位”,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已,在纸张上写下时显现不出任何趣味性。但释千却“体验”到了它,就像身处于《如坠深渊》中的妙婧,每一个看似无聊的数字在她眼中都是绚烂的烟火。
“是的。”
在她看向他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的短暂沉默中,应观辞再次开口,与之前有些被自己内心某些东西压制而迫不得已的开口不同,释千将他的眼神一览无余,犹如风暴平息后过于宁静的水面。
他说:“就像您现在这样的注视。注视着名为‘应观辞’的我,而不是没有任何特殊性的众生之一。”
“如果带来的是灾难呢?”
看着这不断向内生长的无理数,释千问道。
“灾难……”应观辞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毫无分量,“或许只是看起来像灾难而已,又或许只是注定需要付出的某种代价。”
旋即,他笑着说,轻松的氛围在他周身荡开:“所以如果我葬身于这场‘灾难’,那也是我的选择。毕竟面对灾难不选择逃避、而是走入其中的人,生命本就归属于那场灾难。”
应观辞微微抬了抬手,但悬停两秒后,还是垂了下去。
释千没有移开目光,她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你知道的东西,我不通过你也可以知道;你能帮我解决的问题,我都能自己解决。甚至……你现在好像已经脱离极星了。”
“是的,面对您,我似乎一无所有了。”应观辞坦然说,“在研究中心里同您见面时,我无意识间想用极星作为‘筹码’,就像曾经的杜鹃会一样。但很可惜,这并不是一条生路。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是很懂。”
顿了顿,轻松的笑容染上了些自嘲的意味:“完全不懂。处理这种事对我而言很陌生。”
释千不由笑出声:“那你是要我帮你想办法吗?”
坟墓即将走出她粗略感知的范围,她继续向前走去。
“我本来应该想明白后直接做的。”应观辞跟了上来,“但就是因为很陌生,所以……我很迷茫。最开始,您说允许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直到后面遇到奚航,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什么都没得到。”
她说出那句“那你爱我吧”的心境和“你只是在做自己”的心境完全相同,而那个“奚航”甚至和她认识的奚航算不上是同一个人。
“可我其实不想承认这件事。就像……”他顿了下,似乎是在尝试措辞,“手里握着气球的小孩?意识到了气球里没有恭喜获奖的纸条,只有和外界一样的空气。只要刺破这只气球就能得到真相,但如果不刺破的话,就还可以欺骗自己里面有那张字条。”
“我知道我应
该保护着这只气球,直到找到下一枚,但我没办法做到自欺欺人,这是比两手空空更让我无所适从的煎熬。……我有些急躁,虽然我明知不该如此。”
释千隐约理解了应观辞的意思,并且觉得自此往后应该警惕不爱说话的人。
——应观辞说自己很高兴的时候,她觉得他挺平静的,没有任何过激的情绪波动;在她和“奚航”谈话时,他举着灯和聋了一样;而对话结束后,他也一点没有询问的意思,看起来颇像事不关己,感觉心理素质高得不得了。
如今看来,他愣是憋了一段路才开口,还要绕个弯,从奚航作为话题的切入口。
绕来绕去终究是得到了那个他明知但却不想得到的答案,刺破了那枚气球,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内芯。他迫切地想让她看到他,但却犹如蹒跚学步的幼童般踉跄而没有目标。
释千微微一侧头,恰和应观辞视线相接。
从生存的角度上来看,她确实不需要“爱”,脱离这个字她依旧能够活下去、并且不乏精彩。但“爱”是一串不断生长的“Π”值,是和[世界之主]追求的世界长度不同的、世界的深度。
拥有爱、享受爱、寻找爱、付出爱、质疑爱、反抗爱。
爱亲人、爱友人、爱恋人、爱人类,爱生命、爱自己。
这是贯穿人类一生的、精巧而宏大的命题,是所有拥有灵魂的生命拥有的天赋。
释千意识到,她似乎并不想拒绝应观辞。
超过“允许”的范围,她想让他爱她,让那个神秘的“无理数”无止尽地运行下去,让她去体验与探索他生命意识中猎猎燃烧的燎原烈火。
“应观辞。”
她叫他的名字。
“嗯?”
释千转过身去倒着走,带着笑直直看着他:“如果仅仅只是需要注视的话,你的确已经足够让我注视了。”
应观辞的睫毛微微颤动。除此之外,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习惯性将他的情绪压制了下去,“压制情绪”似乎是他的一种本能,从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哪怕是愤怒也能维持平静的外表。
但释千猜测,他大概是高兴的。
“我没有在夸你。”她下一句话却是否定。
在应观辞的微愣中,她说:“因为想被注视,这只是你的需求,而不是我的。”
“您的需求……”
他开口,但只说了四个字便被释千打断。
“也是注视。”她又说,“但是——应观辞,你还不够精彩。”
应观辞并未理解“精彩”这个词在语境里代表的意义,他看着她,眼中似有一丝茫然。
“你的愤怒在压迫中爆发,你的痛苦在逼迫中流露,就连爱都需要我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我说……”释千又笑着重复了一遍,“应观辞,你还不够精彩。”
“我……”
他开口,但却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我想看到你更多的……”她伸手勾向他高领的衣领,把他扯得向前一踉跄,然后她一直后退的脚步又蓦地顿住,“爱。”
应观辞没反应过来,往前走了两步,却犹如将脖颈送入她的掌心一般,被环住、勒紧。
唯一残余的[附骨之花]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在他的脖颈上绽开,又被释千的手掌紧密覆盖、看不到一点踪迹。
“就像你主动守护这枚[附骨之花]一样。”她说。
释千手下虽有微微用力,但却不足以制住应观辞的呼吸。但他却像是被勒紧喉咙般,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她再一用力,他便被带着俯下身去,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
释千凑近他的耳边,笑着说了句:“哭也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