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良捏着她的后颈,让她停下来,“这位扰乱交通的小姐,该走了。”
且惠把额头贴在他手臂上,吃吃地笑。
笑了一会儿,她仰起脸,说:“好饿,我们去吃饭吧。”
沈宗良捏了捏她的手心说:“在北边没顾上,到你们江城吃点儿新鲜的。”
“不可能。”且惠表示她都已经吃过了,“我回来好几年了,这里没什么新的东西,都是老调重弹。”
他浮夸地反问:“噢,真的吗?会不会是你这个消费等级......”
“侬撒意思啦?”且惠骤然蹙起两弯眉毛,气道:“请问你在看不起谁呀?”
沈宗良忍不住笑了起来,矢口否认:“首先,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其次......”
且惠还在瞪着他,“还有其次?其次什么呀?”
沈宗良说:“叉腰的样子很可爱,以后多叉。”
很像一只强逞威风的小老虎,只可惜还幼年期。
她往下看了自己一眼,两只粉拳头果然抵在腰上。
且惠立马放下来,不自然地拍了拍手,又去拨头发,“才不叉呢,我是文化人。”
沈宗良把她的手握住,递到唇边亲了一下:“这两天在总部累着没有?”
且惠说:“还好,反正在哪儿都是卖苦力。我提醒你哦,温长利说要把我调过去,还想你同意呢。”
“人家讲笑的,不要把这些闲谈当真。记住了,除非正式找你谈话,否则都是假的。”他摇了摇头,又说起另外一件要紧事,“倒是这次信托副总的竞聘,关鹏说你连名都没有报,为什么?”
“我不想每天去应酬,再喝得醉醺醺回家,就为谈成个项目。”且惠仿佛已经预见到那种日子,嫌弃地说:“而且要和吴总搭班,我也不喜欢他这个人,所以就没考虑。”
沈宗良认真听完,面容语气都严肃起来:“我说两点,第一,在企业里做不出业绩,只是专业水准高,是很难出头的。况且,因为看不上某个人就放弃工作机会,孰轻孰重?”
“工作机会重。那第二呢?”且惠还有些不服气的,小声问。
他说:“你看主要部门的这些负责人,有几个没在业务条线待过?除非你打算一直当这个合规部副总,每天就写写材料看看合同,等小田退休了,你再接手干几年,那当我没说。”
她被教训得哑口无言。
且惠低了半天的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裙面上的水溶蕾丝。她说:“那我学的就是法律,我对合规工作是有感情的,你让我去做管理,我不行也不乐意。”
小姑娘对法律事业的这份执拗,让沈宗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几乎是恳求的口气:“我的小祖宗,只埋头钻业务是没用的,顶多评你个集团骨干,给你颁张奖状了不起!你非得学会怎么打理人事,才能一路走得顺,走得远,知道吗?”
“不知道。”且惠朝另一边扬起下巴,“我在律所的时候,就只要做好事情就好了呀,也没这么多名堂经。”
沈宗良反问她:“问题这是在瑞达吗?正相反,华江不是给你端着高知的架子谈理想的地方,没人会看重你有多热爱你的专业。在我和总部对你的综合考核表里,更没有一栏,是叫做情怀的。”
知道他是掏心掏肺为自己好。且惠也和他交了个底,“其实我当初来华江,是因缘际会,妈妈要人照顾,我不得不辞掉香港的工作。只是管业务还好,但人情往来什么的,我弄起来真的好吃力,好几次都想辞职了。”
在华江这两年,但凡男领导们开口要她陪着去应酬,且惠就觉得头大。
她宁可在办公室点灯看提交上来的法律合同。饭局上,她也很怕碰到那种交际尖子生,烘托得她自己好像很清高,察言观色、找机会敬酒、说奉承话这些,真的会要了她的命。而这份清高在大多数人眼里,前面是要加个假字的。
沈宗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苦口婆心了这么多,小姑娘一句不想干了,就直接堵上了他的嘴。他说:“我要是把你放到华江证券去盯业绩,你不是更要叫天。”
“你在跟我开玩笑呢,沈宗良。”且惠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不停摇着他:“快点,快点说你没这个意思,快说呀。”
他余光瞥了她一眼,脸上流露出一股涓涓的柔情,无可奈何地笑了:“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想要保留本心,躲进象牙塔里搞搞学问,教几个学生,是这样?”
且惠说:“这个我没考虑好。幼圆都从学校出来了,她自己开了家传媒公司,很风生水起的。”
幼圆打辞职报告的时候,就对她说:“我还是太理想化了,以为学校会轻松一点,但事实上,没有了我爸爸,没有了冯小姐这个瞩目的身份,哪儿都不是避风港。人生的必修课是逃不脱的,你避过了这一次,下次还是会找上你,反反复复,直到你学会为止。”
她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沈宗良听。
他笑了笑,“连你的发小都悟出道来,躬身入世了。你还跟个孩子式的,在这里挑挑拣拣。”
且惠瞪着他:“这又不是点菜,点错了不吃也可以,这是工作呀。”
“好好好,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考虑好,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沈宗良拗不过她,把她的手拉过来,交代说:“想要在华江发展下去,你就参考我的意见。如果实在不喜欢,我再做别的安排,这样可以吗?”
她乖巧点头,很娇气地嗯了一声。
有种把一直买不到的糖果揣进口袋的心情。
无论进或退都有沈宗良给她兜着。
这样还不可以的话,她也太难伺候了一点。
车子开上高架,夜幕渐渐温柔地拢下来,远处耸入云端的高楼沉静而肃穆,晚风裹挟着一阵香气吹进车内。
且惠转过头看他,稀薄的光线括出沈宗良影影绰绰的下颌,像一幅朦胧的人物画像。
一时间,她突然觉得,那种不管做什么身后都有靠山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一年春月夜,她拉着箱子走出西平巷,绝望地以为自己失去了这个世上仅有的庇护。但飘飘荡荡过了六年,她好像又可以在这个马不停蹄的世界里,偶尔松松劲了。
第80章 chapter 80
沈宗良带她去的地方也不陌生, 就在益南路的拐角,一幢独立式的花园小洋房。
薄薄的夜色低悬在屋檐上,临街的窗户被一盏绿罩子灯照亮, 泛着薄荷色的光,路两旁,不时有自行车骑过时叮铃清脆的铃声。
且惠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头晕晕的,“不是带我去吃饭吗?怎么来你家了?”
“你先醒醒再说话。”沈宗良关了车门, 走在前面,她张望了一阵,确定了不是他家,快步跟上。
她挽上他的胳膊, “可是这里和你家很像。”
都是典型的英国安妮女王时代的建筑风格,对于细节的处理多彩且艺术,连门口漂亮精美的砖雕也好似复刻。
沈宗良说:“嗯,是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之手, 这两栋房子都是我奶奶留下来的,是她的嫁妆,这栋长年租给了程家开餐厅。”
且惠点点头, 没说话。
虽然她也坚信,个人持之以恒的努力能够实现自我价值, 获取相应的地位。但摆在眼前更锐利的事实是,这个社会的阶层早已固化。
她曾在一场饭局上,听邻座的一个小姑娘分享自己如何在毕业三年内挣了一千万,听来听去, 也不是什么小众新颖的赛道,就是经营文创公司。
等小姑娘走了, 范志宇才凑过来说:“你听她吹,她爸要不是宝丰的老总,就她那狗屁不通的创业书,投资人还没看呢,就扔到桌子底下了。”
且惠恍然大悟地笑了,“噢,原来是娄总的千金。”
黄色的路灯里,照出一棵绿得发亮的梧桐树。
沈宗良回头看她,“在想什么?”
且惠重重地叹了声气:“人们看到的,也许只是你沈董泼天富贵,了不起,再饶上一个沈老爷子,但是呢,兴许从你爷爷、太爷爷手里,就已经富甲一方了。”
沈宗良哼了声:“再富再贵,还不是被你气得呕血,有什么用啊?”
“瞎讲有什么好讲的啦。”且惠真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血在哪儿,呕出来我看看呀。”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酸得像含了还没熟的杨梅,“别乱动啊,这条街上还住了你男朋友,说起来,我和他父母还是老相识,他还得叫我叔叔。”
噗嗤一声。
且惠忽地弯腰笑了。
沈宗良那双眼睛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凿两个洞,“行啊,一讲到他,你高兴的这个样子!你还有心吗钟且惠?”
程江阳从里面走出来,笑着打趣了一句:“那怎么说?知道且惠有男朋友,你还和她拉拉扯扯,真做起......这个来了?”
他说这个的时候,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下。
本就在气头上的沈宗良抬了抬下巴,指着二楼说:“我说,你这个店还想开吧?”
“想开想开,这么久没见了,我同你闹着玩呢。”程江阳笑着把他们俩推进去,引到早就准备好的房间里。
这里布置得很巧妙,中式法式杂糅在一起,斑竹屏风下是一组复古壁柜,倒是不见滑稽,反而有种包容的美。
且惠坐下来好一会儿了,才敢伸过脖子去看他的脸色。
沈宗良端了杯茶,面容浮在袅袅的白色茶烟里,没看出来有多生气。
这要不了解他是什么行事风格,还真以为沈宗良满不在乎呢。他这副沉稳从容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了,让且惠担心起王秉文来。
她开口又不敢这么讲,要不然沈宗良更生气。且惠想了想,说:“沈宗良,我想告诉你,我没有男朋友,王秉文他不是的。”
沈宗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什么时候分的手啊?该不会是刚才吧?”
且惠酝酿了一下措辞:“他应该算是......在追我吧,进进出出的,大家就老觉得我们是一对,是个误会。”
“你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沈宗良放下杯子,徐徐地朝她那边睇过去一眼,“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看我这样你很高兴?”
她结巴了一下,“对不起嘛。我......我之前是觉得,你又不会在这里待多久,我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讲不讲都一样。”
沈宗良愠色不减,眼中的压迫几乎变成实质,沉沉落在且惠的身上。
他继续逼问道:“所以现在必须要讲,是因为觉得我们又能有什么了,我们能有什么呢?”
且惠不敢看他了,低头摸着茶杯边沿,鸡油黄的颜色在冲泡下变得透明。她小声说:“我想......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我会试着说服妈妈,让她......让她同意......”
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说结婚?哪有女孩子开这种口的,太掉价了。
说谈恋爱?现在不就是在谈着呀,还要怎么谈?
灯光下,一只青玉似的手腕伸过来,抬起了她的脸。且惠掀起眼皮,看见沈宗良那张端雅的面容浸在笑里,“是同意我们结婚吗?”
“不是!”她气得打掉他的手,“你刚才吓死人,还以为你生气了。”
沈宗良不敢相信的,手搭上了她那张花瓣椅凹凸的边沿,上半身前倾过来。他说:“我还有这么高的地位啊?你现在还会怕我生气吗?”
且惠抬起头,对上他难解难分的眉眼,突然伸手抱着他。她吸了吸鼻子,“沈宗良,你真的没有怪我吗?我犯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错,你都原谅我了吧?”
“这是什么话。”沈宗良拍了拍她的头,不停上下抚着她单薄的后背,“我从来没有怪你,你也不要去怪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只是不好不听妈妈的。”
且惠把头点了又点,抱得他更紧了,整副身子都贴在了他身上。她闭上眼,又听见沈宗良说:“当然了,你妈妈并没有什么错,我能理解她。我自己呢,也有相当大一部分责任。过去的事,以后谁都不要提了,好吗?”
她带着哽咽开口,“好。”
沈宗良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了一些,给她擦了擦眼尾,笑说:“刚见你的时候,还以为这几年成长了多少,怎么还是个碰哭精啊。”
且惠一下子又笑了,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那你能不能说句你爱我,我想听。”
“你这不是给长辈出难题吗?”沈宗良扶了下眼镜。他性格本来就古板,长远不说了,一时之间还不适应,又是在外面,更觉得难启齿。